大概是累狠了, 庭仰这一觉睡了很久,还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里,他穿着一身白袍,腰际悬着一把剑, 坐在朱墙黛瓦的宫墙上, 不远处是一座雕栏玉砌的宫殿。

  一朵正值花期的木芙蓉被他小心捧在掌心, 不敢使太大力压到一点花瓣。

  也不敢使太小力, 生怕捏不住花朵,让它从高墙之上跌个香消玉殒。

  终于, 远远有人走了过来。

  走得近了,确认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他一下子欢呼雀跃起来,坐在高墙上遥遥冲那个人挥手。

  “钟慎钟慎!慎哥我在这儿!快看我快看我!”

  那人循声望来,见他坐在宫墙上, 眉眼之间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宋子慕,你翻墙就算了, 大白天的也不至于把你当刺客抓起来, 坐在上面干什么?”

  他……或者说梦里的宋子慕, 笑嘻嘻回答道:“我在这么高的地方, 一下就能看见你啦!”

  宋子慕轻松从宫墙上跳了下来, 白色的衣袍在空中翻飞, 像一朵清丽脱俗的白牡丹。

  晓贮露华湿, 宵倾月魄寒。

  钟慎下意识往前想要接住他,却只触摸到如流水一般抓不住的绫罗。

  宋子慕脚落地时往后退了两步,卸下落地的冲击力, 见到钟慎的动作笑了出来。

  “干嘛呀慎哥,你还怕我摔着不成?”

  钟慎被嘲笑了也不恼。

  “是我关心则乱了, 你要真摔下来了,我也就能给你垫个背了。”

  宋子慕瓷白的皮肤被太阳晒得有些红,乌黑的头发简单束起,神采飞扬的姿态令人移不开目光。

  “你看,我们一起种的木芙蓉开花了!”宋子慕把手中一路小心护着的木芙蓉递给钟慎看,“这是最好看的一朵,我本来想邀请你来我家看的,可惜花被宁安候的小女儿摘下来了,我怕你见不到它最好看的样子,连忙一路捧了过来。”

  钟慎定定地看着宋子慕掌心的白色花朵。

  虽然从花枝上被摘了下来,但时间不久,花朵依然是最美丽的姿态。

  见到花的第一时间,钟慎没有说好看,等宋子慕不满地反问“你不觉得好看吗?”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注视着宋子慕如墨一般深黑而微亮的双眸。

  “好看,他最好看。”

  宋子慕这才喜笑颜开,“这才对嘛。”

  这下轮到钟慎问了,“你大老远跑宫里来找我,就是为了给我看木芙蓉吗?”

  “那倒也不是。”宋子慕直白回应,“主要是想你了。”

  钟慎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冷静自持的脸上出现了一点慌乱。

  宋子慕将木芙蓉插在钟慎鬓边,笑得乐不可支。

  “簪花配美人,大美人,今晚城南庙会,去吗?”

  “去。”钟慎这下也明白宋子慕这是有心逗他玩了,“宋公子横行霸道,在下惹不起。”

  宋子慕叉着腰,下颌往上抬了一下,做出一副混世大魔王的样子。

  紧接着,他一把揽住钟慎,“大美人识时务,干得漂亮,赏你过几日来我家赏木芙蓉。”

  “荣幸之至。”

  ……

  校医室里阳光正好,一缕光透过香樟枝叶的间隙漏进室内,轻柔地落在庭仰的脸上。

  庭仰眼皮动了动,从梦里缓缓醒来,胸膛里仿佛还残留那种肆意快活的心情。

  好像他今晚真的要和谁一起去参加城南的庙会一般。

  ——好像他真的曾和谁有过这样一个约定一般。

  庭仰眨了眨眼,感觉眼睛有点干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睡好。

  “你醒了,身体怎么样了?”

  听见声音,庭仰往窗边望去,诧异道:“祁哥,你还在呢?”

  祁知序语焉不详地嗯了两声,“对啊……之前不是说要陪着你的吗?”

  本来想趁他睡着,偷偷多看他几眼的。

  可惜视线一落到熟睡的庭仰身上,祁知序就忍不住有种痴汉的心虚。

  最后,还是只敢一直盯着窗外数鸟巢。

  一二三四五,学校里哪来的这么多鸟?

  庭仰很容易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倒不是他的观察力有多敏锐,而是祁知序简直把“我心里有鬼”这几个大字刻在脸上了。

  “祁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庭仰微微眯起眼,审视的态度让祁知序心里一紧,以为庭仰发现了什么。

  算了……其实被发现了也好,这样就可以正大光明追求他了。

  祁知序暗暗想。

  紧接着,庭仰下一句话直接让他沉默了。

  庭仰用坚定谴责的语气义愤填膺道:“祁哥,你不能因为想逃课就拿我当借口!”

  “……?”

  祁知序想在庭仰脸上找到一丝开玩笑的意思,但是很可惜,不像演的。

  良久,室内响起一声无奈的叹息。

  “我知道了。”祁知序感觉心累,“现在回去这节课也赶不上了,我再和你待一会吧。”

  祁知序慢吞吞挪到庭仰隔壁病床边坐下,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疲惫。

  庭仰见状也躺下来了,“祁哥,你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

  “以前没有,我现在想想……”祁知序大脑里瞬间冒出了几十个答案,最后都否定了,“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庭仰开玩笑:“我以为你会说,‘有梦想没有用啊,我以后只能回家继承家产’这种话呢。”

  祁知序恍然大悟,“那也不失为一种选择,少走二十年弯路。”

  庭仰笑了一声,故意做出一副嫌弃脸,“我果然最讨厌有钱人了。”

  祁知序本来端正坐着,和庭仰聊天聊着聊着就放松了下来,不自觉趴在病床边的柜子上。

  “你之前说想考人大,是想当律师吗?”

  “那会是这么想的,但梦想嘛,一会一变,最后还是得看实际情况来定。”

  其实庭仰想的是,依照自己现在这个心理状况,可能已经不适合当律师了。

  说起来,他想成为律师的初衷是庭若玫给的,毁掉他这个梦想的人也是庭若玫。

  祁知序终于有机会正大光明看着庭仰的脸。

  “你长得这么好看,适合当大明星,让全天下的人都喜欢你。”

  “祁哥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庭仰连连摆手,“我就一普通人,怎么可能所有人都喜欢我?”

  祁知序不服:“怎么不可能了,你是……”

  全天下最好的,我喜欢的人。

  庭仰抬起手臂,摊开手,掌心对准窗外。

  五指分开时,阳光从指缝间漏到他的脸上。五指合上时,指缝间红红的,像是抓住了将要坠落的太阳。

  “是什么,编不出来了吧?”

  祁知序说不出来,干脆耍赖,幼稚地反驳:“我不管,反正我家有钱,到时候我直接砸钱送你c位出道。”

  庭仰放下手,遮住眼睛笑了起来,“娱乐圈哪有你说得这么好混啊?”

  盖在脸上的掌心暖暖的,就好像,他刚刚真的抓住了从天上掉到凡间的小太阳。

  庭仰说:“遇到什么抢代言抢剧本这种事,我……”

  祁知序想也不想,直接说:“封杀对面。”

  “那万一我没资源呢?”

  “砸钱。”

  “公司逼我参加酒局怎么办?”

  “收购。”

  祁知序满脸认真,“阿仰,金钱可以解决90%的烦恼,你不用担心,我都会为你摆平。”

  庭仰深吸一口气,久久不语。

  他自认为也是不慕名利的那种人,但就算是这样,也被祁知序规划的这个理想未来震撼到了。

  “谢谢你,祁哥。”庭仰满脸真挚,“真别说,当红顶流的梦还挺好做的。”

  庭仰感觉自己休息的差不多了,起身下床,拍了拍身上睡皱的衣服,随手扒拉了一下头发。

  “我觉得我适合当演员,我演技应该还行。”

  热情阳光的小太阳人设,他天衣无缝地装了十几年呢。

  祁知序听出来庭仰的意思,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生硬地转移话题。

  “那我也要当演员,到时候和你同行,咱们继续……继续当好朋友好兄弟。”

  “是吗?”

  庭仰校服外套一直没有脱下来,只是因为天气闷热把拉链拉开来了。

  正在拉拉链时,他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祁知序。

  “好呀,祁哥,我们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说完,迅速拉上拉链。

  “唰”一下的拉链声让本就心虚的祁知序吓了一大跳。

  祁知序不知道庭仰为什么要这么看他,心里慌得要死。

  “怎、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手里在寻找能缓解他紧张的东西,最后把桌上的餐巾纸拿过来,捏在手里慢慢往外抽纸叠成豆腐块,不一会就堆了一座小纸山。

  专注抽纸的祁知序全然没注意到,他此时此刻绷紧的脸上有多心虚,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手上的餐巾纸,好像多瞪几眼就能变成金子似的。

  庭仰看了下时间,还没下课,也就不急着走。

  他重新坐回床上,和祁知序是面对面的姿势,两人中间只隔了一个不算大的小方柜。

  祁知序本来双手放在小方柜上捏纸缓解压力,见庭仰面对他坐着了,不自觉放下纸,局促地往后退了一点,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乖宝宝。

  对比起祁知序的紧张,庭仰反倒愈发随意,他双手托起腮,笑眯眯盯着祁知序。

  “祁哥,你知不知道,你的演技可差了……我觉得你不适合当演员。”

  祁知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下意识顺着庭仰的话接下去:“那就算了。”

  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祁知序依旧有自己的坚持。

  “那我可以当编剧,到时候我们也还是在一个圈里。”

  “祁哥,你真是在奇怪的地方有奇奇怪怪的坚持,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祁知序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什么,终于下定决心,试探性伸出手放在方柜上。

  方柜很小,本来庭仰双手托着脸,支在方柜上时就占了一半地方,此刻祁知序也将手放在方柜上,无可避免的,距离对方的距离只剩下半掌。

  “没有,只对你这么好。”

  “好哦。”

  庭仰露出了属于自己性格里恶劣的那一部分,不伤人不害人,唯独只有他自己觉得很坏。

  “祁哥,你对我这么好,不会是别有企图吧?”

  人无完人,庭仰性格里的确存在一些恶劣因子,他知道祁知序在感情这方面一向保守胆小,在没确定他的心意以前,只敢小心翼翼试探,不敢真的摊牌。

  所以这句话,是在逼祁知序承认自己的喜欢。

  因为曾经失去过庭若玫的爱,失去过张逸泽的友情,所以庭仰面对那些浓厚热烈的情感时,总会下意识抱着审视的态度。

  他会以最坏的想法去揣测那些感情的未来,这无可避免,只能靠对方的主动来消解。

  庭仰幻想过,如果有一天他失忆了,一定要把自己不完美的那一部分忘得干干净净,成为一个真正的小太阳。

  此刻祁知序离他很近,近得庭仰能看清祁知序的睫毛和瞳孔。

  祁知序的瞳孔颜色乍一看是深棕色,实际上仔细看就能发现,其实是较深的琥珀色。

  像高度数的烈酒,一杯下去一醉方休。

  这个颜色很奇妙,平常你与他相处时没什么感觉,细看却会让人觉得深情又神秘。

  祁知序慌乱紧张的眼神,在这么近的情况下完全无处遁形。

  根本不需要言语上的确认就能让人看出来,这个人喜欢眼前的少年。

  庭仰笑吟吟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是两个人里的主导者。

  实际上,他已经把选择权全权交给了祁知序。

  祁知序好看的瞳孔此时微微震颤,随着呼吸的频率,慢慢稳定下来。

  庭仰不露声色地看着他,等待祁知序的回答。

  漫长的等待后,庭仰等到了祁知序的回应。

  下一刻,他的眼神冷了下来。

  ——祁知序往后退离了一点,如同怯懦的回避。

  情窦初开的少年有权利胆小,有权利将喜欢藏在心里,不言不语,守着自己的暗恋永不见天日。

  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也是他的权利。

  可是,庭仰讨厌这种人。

  他想要的是热烈而毫无保留的爱意,真挚大胆的袒露心意才能让他得到安全感。

  既然他走出了第一步,那就不许别人往后退。

  “没事,我就开个玩笑。”庭仰语气显而易见冷了下来,“走吗?回去了。”

  庭仰起身就要往门外走,垂在身侧的手臂却骤然被人拉住了。

  回头看,是祁知序拽住了他的手臂,似乎觉得太冒昧,又变成了抓他的衣袖小心翼翼晃了晃。

  “庭仰,我可以追求你吗?”

  祁知序抬起头,眼神里不见刚刚的迟疑胆怯,只剩下牢不可破的坚贞信念。

  “我爱着你的热忱,也会珍惜你的孤僻。你不必觉得自己的负面情绪有多不堪,他们构成了完整的你,而我全心全意爱着你的一切。”

  一时无声。

  祁知序拽住庭仰衣袖的手已经冒出了汗,一直等不到回答,他的手已经开始细微地发抖。

  心脏跳动得过于剧烈,他甚至有些昏昏沉沉,感觉要在这长久的沉默里发晕。

  如果他再胆小一点,这时候应该已经落荒而逃了。

  “祁知序,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接受真实的我?”庭仰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感动或激动,“你只看到了我性格里的冰山一角而已。”

  “我可以用我未来五十年的行动证明,我刚刚的话是真实的……如果那个时候,你还愿意陪在我的身边,无论以什么身份都可以。”

  庭仰脸上的表情轻松了一点,但仍是没恢复平时的状态。

  “为什么是五十年?你可以和我说一辈子、永远,这样听起来更好听。”

  祁知序耳根微红,声音轻了一点。

  “因为,从我见到你开始,这几个月的时间我只来得及规划我们未来五十年的计划。”

  庭仰表情微变,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祁哥,你没在开玩笑吧?”

  祁知序有些不满,但面对庭仰又生不起来气。

  “我怎么会拿这种事开玩笑?雪山,游乐园,古镇水乡,还、还有……”

  和你结婚。

  这是最好的预想。

  最坏的是他看着庭仰结婚。

  “对不起,祁哥。”

  庭仰从善如流地道了歉,没忍住又补了一句。

  “这实在是太惊人了,我有点被吓到了。”

  祁知序闻言身体一僵,“你不会觉得我这个人是变态吧”

  庭仰实话实说,“有点,但是在我可以接受的范围以内。”

  祁知序默默蹲下,抱膝自闭。

  这下轮到庭仰来安慰祁知序了。

  “祁哥,往好处想,也许真的能实现也说不准呢。”

  祁知序的眼睛一下就亮了,“阿仰,你这是在暗示我我有可能追到你吗?”

  庭仰有些担心祁知序家族企业的未来。

  遇上这么个傻憨的继承人,完了。

  他本来不打算打击祁知序的,但逗他实在是太好玩了。

  “其实你那会直接问我能不能在一起,我都是会同意的。”

  祁知序如遭雷劈,颤巍巍问:“我现在重新问还来得及吗?”

  庭仰无情回答:“晚了。”

  祁知序瞬间萎靡不振。

  庭仰见到祁知序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好笑的同时又有些新奇。

  “起来吧,祁哥。”庭仰伸手拉他,“旷课一上午了。”

  祁知序蹲在地上,垂头丧气地看着地面,好一会没理庭仰。

  过了约莫半分钟,这半分钟里他不搭理庭仰,庭仰没什么感觉,他倒是内心煎熬万分。

  于是凭感觉伸出手,想要握住庭仰的掌心。

  同一时间,庭仰见他一直不说话,打算蹲下来安慰一下他。

  于是祁知序的手就落在了庭仰的肩膀处,两人皆是一愣。

  祁知序收回手,正欲道歉,却发现庭仰的身体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刚刚掌心摸到的地方也有奇怪的触感,像缠着什么东西。

  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

  “你包着纱布,受伤了是之前那个傻逼干的吗?”

  庭仰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巧,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解释,“没什么大事。”

  这段时间天气不算很热,但有些闷,穿着外套还是会有些不舒服。

  有了怀疑,祁知序很快联想到,庭仰最近一直没有脱下过外套,关于庭仰受伤的猜测愈发坚定。

  “阿仰,校服外套一直穿着不热吗?”

  见躲不过了,庭仰抿了抿唇,不再找借口。

  在祁知序的注视下,他随手脱下校服外套放在一边,里面穿着配套的校服短袖。

  庭仰白皙的胳膊暴露在空气中,祁知序却没有其他任何念头,大脑一片空白,愣在原地数十秒。

  大脑反应过来的下一刻,他的眼眶骤然红了,颤抖着双手缓缓掀起庭仰短袖的袖口。

  那里包着一圈圈洁白的纱布,伤口没有因为他刚才的触碰裂开流血。

  这个事实并没有让祁知序的心情好受多少,因为他看见庭仰外套之下的胳膊上满是伤痕。

  陈伤新伤纵横交错,在雪白的胳膊上尤为刺目。

  “怎么回事”

  祁知序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可颤抖得不成调子的话语,并没有因此生出几分从容。

  “我心理变态,自残呗。”

  “不是。”祁知序眼神脆弱,但字字句句又很坚定,“这不是你自己划伤的。”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笔,模拟刀锋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下。

  “如果这是你……自残,在精神崩溃的情况下你应该用最顺手的方式发泄情绪,那刀锋划过的痕迹应该是这样的。”

  祁知序放下笔,单手握住庭仰的胳膊,在触摸到那些早已愈合的伤口时像被火燎了一下,烫伤般迅速松开了手。

  “你的这些伤口,有些只有在曲起手臂,做出防御姿势时才能划得出来,庭仰,你为什么要骗我你的这些伤是从哪里来的?”

  祁知序质问完庭仰,对方还没表示,他自己却最先承受不住了。

  心脏被刀绞一般疼痛,心里的难过让他开不了口了。

  眼前模糊一片,低下头,眼泪就这么一滴滴落到了地上。

  庭仰始终站在原地,从始至终都是那么冷静,仿佛这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不过是油墨绘成的涂鸦,水一洗,往日的不堪全都随水而逝。

  “祁哥,我早就不痛了。”

  祁知序声音哽咽,低声说:“我疼。”

  “我放在心尖上的人,他那么好,凭什么被别人那么伤害。”

  庭仰抱了抱祁知序,“因为伤害我的那个人不够好。”

  庭仰初中第一次被庭若玫划伤时,想过会不会是自己不够好,庭若玫才会不再爱他。

  这个想法是不对的。

  他体谅庭若玫受过的苦,感恩庭若玫曾经给予的爱,所以愿意照顾庭若玫。

  可是他也排斥庭若玫莫名其妙的迁怒与恨意,所以他不再原谅她。

  别人将她逼成了刽子手,她却将屠刀砍向另一个爱她的人。

  “是之前那个人干的吗”

  “怎么,祁哥你要为我报仇”庭仰笑了笑,漫不经心说,“别想啦,是你丈母娘。”

  祁知序从这简单的一句话里听出了绝望,不是他的绝望,是庭仰的绝望。

  血脉相连的母亲却成为苦难的源头,这何其悲哀。

  祁知序没有说更多的安慰,因为没有用。

  血脉永远是这世上唯一割不断的东西,除非死亡,否则苦难永不止息。

  祁知序抬手,同样抱住庭仰,眼泪还在往下掉。

  为了不洇湿庭仰的衣服,他很努力忍住落泪的欲望,可是太难过了。

  他真的太难过了 。

  “我想成为你的家人。”

  庭仰笑吟吟推开祁知序,穿上了自己的外套。

  “不能耍赖啊祁哥,我们都没在一起呢,你就想着以后啦?”

  祁知序被推开也不纠缠,伸手擦掉自己的眼泪,倔强道:“我今天回家,就把我们未来五十年计划里关于你妈的那部分删掉,我讨厌她。”

  庭仰捏了捏祁知序的脸,又抽了张纸在他眼睛上胡乱揉了揉,带了点戏弄意味地把他眼泪擦干。

  “你好幼稚哦,祁哥。”

  祁知序抿了抿唇,嗓音沙哑地问:“你讨厌吗?讨厌我就改。”

  “不讨厌。”庭仰再次拉上拉链,不过这次动作轻了很多,“我喜欢你因为我幼稚。”

  祁知序扯起嘴角笑了笑,红着的眼眶让他看起来就像考试没考好的小孩,而不是贵不可言的大少爷。

  祁知序生在暗潮汹涌的大家族,尔虞我诈的事情也见得不少,待人处事,沉敛冷漠才是他该有的姿态。

  但是在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的少年时期,他却和众多莽撞青涩的少年一样,毅然决然捧着自己的真心,给予他人伤害自己的权利。

  无关利益,只遵本心。

  *

  “是他们吗?”

  “是是是,回来了回来了。”

  “对对对,回来了!”

  为了不耽误上课,庭仰他们稍微收拾了一下就回教室了。

  刚上楼,班里的“探子”就一排排开始往回传消息。

  活像臣子觐见时,那一溜烟小跑传消息的小太监们。

  看到这阵仗,庭仰有些受宠若惊。

  “你们不至于吧?这么隆重,我还以为一中的校长变成我了呢,我寻思着也没人通知我呀?”

  虽然庭仰插科打诨活跃气氛,但是林子轩他们还是满脸担忧,丝毫没有放松下来。

  “庭仰,上午怎么回事?”

  林子轩难得叫他全名,庭仰不太习惯,老老实实回答:“没什么大事,就是过度劳累,休息了一下就好。”

  林子轩严肃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确认庭仰没有撒谎,悬着的心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我早就想和你说了,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别人见你都害怕啊!”

  一群人乌泱泱围着庭仰嘘寒问暖,顺带着教导他下次别再那么学起来不要命了。

  半晌,终于有人想起来一件事,“啊,祁知序好像和庭仰一起走的。”

  “呸呸呸。”林子轩说,“什么一起走的,多难听啊,是祁知序把庭宝送走的……”

  林子轩突然噤声。

  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可算是想起我来了?”

  祁知序站在门口,因为进去的路被其他人堵得严严实实,他只能在门口站了老半天。

  林子轩正准备象征性安抚一下祁知序的情绪,刚和祁知序对上视线,“嚯”一声叫了出来。

  “我去,祁知序你被人打了吗?”

  眼圈红彤彤的,看起来还有些肿,祁知序这个大少爷哭是不可能哭的,那只能是被人打了。

  林子轩默默肯定自己的猜想。

  眼见祁知序的处境变得窘迫,庭仰连忙出来解围。

  “你们都站在门口干什么下节老万的课,到时候又得被教育了。”

  林子轩最先应和庭仰,“走走走,回座位。”

  乌泱泱一片人又乌泱泱回去了。

  万家鹏来上课的时候,没有特意问庭仰上午是怎么回事,只是说如果还难受可以请假回家。

  庭仰说自己没关系。

  讲题时,在解完自己会的题目后,庭仰握着笔垂下头发呆。

  在晕倒前,他想过自己会不会也生病了,如果能死掉也挺好,一了百了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却在脑海里突兀冒出了一个人的身影。

  祁知序。

  这算喜欢吗?

  庭仰不知道,也许算,也许不算。

  ——但他一定是特殊的那个人。

  庭仰放下笔,抬头看着黑板上的公式。

  密密麻麻的符号扭曲成了一条条白色的细线,绕在人的心头,千思万绪,剪不断理还乱。

  *

  放学的时候林子轩照例宣传了一下自己新改装的电摩,试图拐带庭仰,送他回家。

  林子轩兴冲冲,“庭宝!翻墙!上车!”

  庭仰拒绝,“不,处分。”

  庭仰迅速告别,飞快地走了。

  林子轩没有纠缠,望着庭仰的背影,好一会才收回视线,目光略微沉下,看向祁知序。

  “阿序,你待会有事吗?我有点事想问你,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聊聊吧。”

  祁知序猜到林子轩想聊什么,当场应下。

  “好。”

  晚修结束,少数走读生早就跑出去赶车了。

  大多数住宿生要么往宿舍楼走,要么去小卖铺,很少有人逗留在教室。

  两人磨蹭了一会,很快人就都走完了。

  林子轩这才挑起话头,“祁知序,今天上午是你跟着庭仰去的医务室,他真的就是休息不足的原因吗?”

  祁知序明白林子轩心里还有忧虑,直白道:“对,听阿仰说,他大概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睡眠质量很差,加上他那个学习劲头你也是知道的……两个负面效应一叠,人就扛不住了。”

  乐天派是林子轩的代名词,很那想象这种人一旦不外向开朗是什么样子。

  所以此时他敛眉沉思,表情严肃的样子让祁知序感觉有点新奇,又有点怪异。

  总不至于班里有两个影帝吧?

  “阿序。”林子轩叫了他一声,“你和我说实话,你和庭宝的关系,不是普通的朋友吧?”

  祁知序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没说话。

  不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喜欢见不得人,而是怕给庭仰带来困扰。

  给别人带来困扰的感情,用再多辞藻修饰得光鲜亮丽,也是一团无用的垃圾。

  林子轩一眼就看出来他在犹豫什么,颇为嫌弃地看着他。

  “谁管你是不是对庭宝心怀不轨啊,正常人一眼就看出来了好吗?很显然我是正常人,我是问你庭宝的想法。”

  祁知序自我怀疑,“有这么明显吗?”

  林子轩浅翻了一个白眼,“祁知序,你以前没喜欢过人吧?”

  “如果现在庭宝在这儿,我让你上去给他一个拥抱并且配上一句‘我爱死你了庭仰’,你敢吗?”

  祁知序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不敢。”

  “那不就好了。”林子轩就近拉了个凳子坐下来,“我不仅敢这么做,我还敢反问庭宝他爱不爱我,不爱我我就闹。”

  祁知序不明白林子轩为什么要问这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林子轩开了个玩笑,“你放心,问你这个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就是看看你们现在什么进度了……要真的在一起了,哥们我也得避避嫌啊。”

  “没有在一起,我今天刚和阿仰摊牌,正在追。阿仰的话……可能,也有点喜欢我吧。”

  林子轩吹了个短促的口哨,露出一点平时没见过的痞气。

  “可以啊祁知序,你主动说的?我还以为你要藏到毕业呢。”

  被庭仰不断暗示才敢说出口的祁知序脸不红气不喘,淡然一笑,深藏功与名。

  “当然是我主动说的。”

  林子轩十有八九没信,但也没拆穿祁知序这一点可怜的自尊心。

  “既然庭宝还没同意,那我就先问问你的想法,你是真心的吗?要是你就是一时兴起……我可不顾兄弟情义啊。”

  见祁知序要开口,林子轩补充道:“哎哎哎,你别和我保证这个保证那个的,嘴上的保证还换不到一块杂粮煎饼,没用。”

  祁知序正了色,仔细想了想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他其实有想过无偿赠送自己手上英景集团的股份,可是这种事情太遥远也太不切实际,就算他本人愿意,还有很多外界因素的干扰。

  更别说庭仰本人也不会同意。

  按照他本人的意愿,他愿意将自己持有的英景集团11%的股份全部无偿赠送给庭仰,市值大概四百亿美金吧,他没怎么关注过。

  直接赠予不太现实,如果可以当成婚后共同财产,应该就不会有人说什么了。

  祁知序在心里打得算盘哐哐响,如果有实体,算盘珠子都要崩出来崩林子轩一脸了。

  “阿仰成绩好,他想考人大。”祁知序眼神坚定,缓缓道,“我要和他上同一所大学,我也想去人大。”

  林子轩:“……你认真的??”

  在祁知序开口前,林子轩本来饶有兴致地等着他的回答。

  事实上,他不觉得祁知序能说出多让他惊骇的话。

  大少爷嘛,要么钱要么权。

  再深情一点的,说不定还会拽两句小酸话,比如什么,红眼掐腰,叫老公,命给他。

  可是祁知序的话却出乎意料,让他震惊的无法言喻。

  “……祁知序,我承认你很爱庭宝了。”

  林子轩做梦一样,喃喃道:“你知道你离去年的人大录取分数线还差多少分吗?”

  祁知序一腔热血顿时冷了下来,萎靡不振道:“是朋友就别提。”

  林子轩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叹了口气,“你进步是很快,但是要考上人大,挺难的。”

  因为国内外的教育差别,祁知序几乎可以说基础极为不扎实,就算他本人勤学不辍,也才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从年级倒数进步到第二考场末几位而已。

  江渎一中还算人性化,晚修结束的时间会比其他高中稍微早一点,晚修结束之后的时间也会稍微富裕一点。

  林子轩看了看手表,确认离熄灯时间还有好一会。

  “长话短说吧,祁知序,你知道庭宝的家庭情况吗?”

  祁知序摇了摇头,“我不太清楚具体的,不过……我大概可以猜到一点。”

  祁知序没有把庭仰身上的伤口列举出来作为证据,既然庭仰希望瞒着他们,那他不会随意拿这件事当做谈资。

  “那事情就好说多了,其实我初中就知道庭仰的事情了。”

  林子轩语气里那些轻松,已经全都消失了。

  “阿仰的母亲是庭若玫,你一直待在国外应该不知道,是曾经很出名的一个女演员,后来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丑闻跌落神坛。”

  “庭若玫真的是一个很可怜的女人,在人们的恶意里,被巨大的落差逼疯。”林子轩话是这么说,眼神里却没有半分怜悯,“她疯了之后,就开始折磨自己唯一的孩子……也就是庭仰。”

  祁知序亲眼见过庭仰身上的伤口,知道林子轩口里“折磨”的具象化。

  只要爱着庭仰的人看到,就不会对那些狰狞的伤口无动于衷。

  “你可能会好奇我为什么认识阿仰吧?我初中是他楼上那个班的……他没见过我,我却很早就认识他了。”林子轩说,“那会我们初三,其实初遇一点也不美,是在学校一个偏僻的池瑭边上。”

  “那个池瑭早就无人打理,荒草丛生,池水上漂浮着落叶与浮萍,泥土上凌乱地开着一些花。我待在池瑭对面的破旧亭子里逃课,一开始听见有人经过的声音还以为是老师,躲起来一看,才发现是我们学校大名鼎鼎的小学霸。”

  “小学霸也不管地上脏不脏,一个人坐在池瑭边上,不知道在看什么,入神的要命,好半天一动不动。”

  “他家里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但总有那么几个知道的,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知道他过得苦,再加上初三学习压力也挺大的,我怕小学霸想不开,都准备好随时跳下去救人了,结果几十分钟过去,他就是在发呆。”

  祁知序的思绪随着林子轩的话语缓缓铺开一幅画卷,画卷上身形单薄的少年独自坐在潮湿的泥土上发呆,不显眼的小花成为画卷里第二种色彩。

  最鲜艳的色彩是庭仰。

  “那后来……”

  祁知序追问下去,直觉应该发生了其他的什么,不然林子轩不会给这场初遇定性为“不美”。

  “后来我看他终于站了起来,以为他要走了,却发现他没有。”林子轩陷入回忆,“他将手伸进水里,要将什么东西捞起来一样,当然,最后也只捞到一片抓不住的流水而已。”

  祁知序听见这话,心里隐约有了个猜测,却不敢承认。

  “阿仰没把那东西捞起来,站起来的时候神色有些恍惚,目光仍然不死心地停留在池瑭,我离他不算很远,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表情很悲伤。”

  “我听见他问自己,为什么看得见,却抓不住。”

  “明明眼前是一片玫瑰田。”

  祁知序遍体生寒,嘴巴颤了颤,没说出一句话。

  “你也明白了吧,祁知序,阿仰从初中那会就已经把自己逼疯了。”

  “所以我刚升上高中,见到庭仰整天开朗乐观的要死的时候,偶尔会想,他会不会在某个晚上,重新看见那片幻想出来的玫瑰田……他会不会正在逼疯自己,而所有人都觉得他过得很开心。”

  林子轩郑重地说:“祁知序,所以我才问你对庭仰是不是真心的,爱一个心里满是裂痕的人会很累,除非你不知疲倦,否则你的每一声叹息,都会变成一把刀对他进行二次伤害。”

  “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们彼此的痛苦是对方带来的。”

  “我不会伤害他的。”祁知序说,“你知道吗?我从第一眼见他,就觉得他像个小王子。”

  王子就应该高高在上,喜怒哀乐都被臣民重视,被所有人捧在掌心,没有人可以伤害他。

  “而我至多只是觊觎他的骑士,在所有爱慕他的人里毫不起眼,大概也就只有一颗真心拿得出手。”

  你敢伤害一个人,是因为在你心里,你拥有了平等于他的权利。

  而我永远对他俯首称臣。

  吵吵闹闹的人群已经随着晚修的结束逐渐远去,属于夜晚的寂静很快降临。

  晚风轻拂树梢,沙沙作响的树叶显得那么温柔。

  人们习惯于将夜晚与未知和恐惧联系在一起,但事实上夜晚只是夜晚,当你为他附加上种种形容词,他才会变得千奇百怪。

  “那我就放心了。”

  林子轩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乐天派模样。

  “我和庭宝在人大等你啊。”

  “滚啊你,别戳我痛处。”

  祁知序配合着他打闹,将这件事遮掩过去。

  这个时候的祁知序,想过很多关于自己和庭仰的未来。

  但是无论哪种未来,都不是真正的未来。

  真正的未来,残酷冰冷,正在不远处冷冰冰地俯瞰他们。

  大厦将倾前的一点温馨似乎微不足道,却又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