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知序到的很早, 天刚微明,他已经在庭仰家门口准备敲门了。

  昨天晚上他给庭仰发完消息后一直没睡,看着天掐着点,太阳刚出来就开车来花乡街了。

  刚到的时候他还有些踌躇, 怕自己这么早到会打扰庭仰, 后来还是心里的不安战胜了理智。

  祁知序随手理了下有些凌乱的头发, 紧张地敲了敲门。

  一声, 两声。

  等了会,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祁知序皱了皱眉, 再次敲门时手上的力度不自觉大了些。

  里面依然听不见任何声音,打了电话也没接。

  这不对劲,以前从没有这样的。

  庭仰睡眠质量不好,敲两声刚刚好,敲多了会让他从睡眠里惊醒, 产生心悸。

  祁知序在随身的包里找了把钥匙出来,是之前庭仰给他的, 他一直没用, 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了。

  开门后, 他第一反应就是往庭仰房间走, 但刚走两步, 就发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不祥的预感成真, 祁知序大脑一片空白, 只能遵循本能,顺着血腥味的方向推开了庭若玫的房门。

  推开门时,除了户枢的“吱嘎”声, 还有地上的碎瓷片被门扉扫开的脆响。

  祁知序以前看到过庭若玫的房间,干净整洁得没有一点人情味。

  而现在, 白色的床单边上有大块的血迹,像是人被割伤后,大股的鲜血洇湿了它。

  地上有瓷器的碎渣,碎片溅射方向相同,应该是同一个人在同一个方向摔碎了这些瓷制摆件。

  有一个人躺在碎片裂溅的四周,碎片的锋利边缘划伤了他的皮肤,斑驳的血迹分布在少年身上。

  最严重的是他掌心,握着一块很大的碎片,床单上那大块的血迹,应该就是出自这里。

  庭仰身上开满了玫瑰一样的伤痕,却没有人觉得美丽。

  唯一看见这一幕的祁知序只觉得寒冷包裹住了全身,血液在一瞬间被冻结凝固。

  碎掉的瓷器上隐约可见血色下的纹路,乍一看如同满地蝴蝶的尸体。

  看着爱人满身伤痕地倒在碎片里,祁知序嘴唇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脸上一瞬失去了血色。

  他克制住做出无意义行为的冲动,拿出手机,用有些崩溃的声音拨通了急救电话。

  在如此慌乱的时刻,他尽量清楚地说出该说的一切。

  挂断电话后,他迅速跑到庭仰房间,在书桌的抽屉里翻找出纱布。

  回到庭仰身边后,他拿掉瓷片,裹住对方掌心半结痂、依然鲜红的伤口。

  直到一切做完,他才有功夫踩在碎片上,小心翼翼将庭仰抱起。

  他没有刻意试探庭仰还有没有呼吸,只是在感受到对方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时,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祁知序把庭仰放在床上,用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拍了拍庭仰,“阿仰,你醒醒。”

  一连叫了好几声,庭仰都毫无回应,祁知序眼眶一下就红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明明昨天还好好的。

  又是漫长的等待,祁知序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被撕裂时,躺在床上的人才慢慢睁开眼睛。

  “……你来啦,我是不是睡了好久?”

  庭仰微肿的眼睛里染着一点笑意。

  祁知序很想问一句。

  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仅仅一个晚上,庭仰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最后还是没问出口,因为庭仰现在的状态太不正常了,他害怕自己的询问会刺激到庭仰。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庭仰在车上又昏昏沉沉睡着了。

  车内很平稳,看着庭仰的睡颜,祁知序忍不住摸了摸庭仰的心口,感受着他呼吸时的起伏。

  救护车的警笛声熟悉又陌生,祁知序在这种环境下很难放松。他额头搭在病床的铁杆上,闭上眼,努力从吵闹的鸣笛声中听到属于庭仰的呼吸。

  这一刻,在教堂聆听圣经的信徒都不会比他虔诚。

  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庭仰手术结束。

  本来就不是什么高危高难度的手术,一场小手术,结束得很快。

  庭仰被推进独立的病房,祁知序坐在病床边,揪住他的衣袖一角。

  正午时,阳光很好,病房内的采光也很好。

  室内亮堂堂的,祁知序垂头看着庭仰的手,眼神没有照进一丝光。

  庭仰睡了多久,祁知序就僵坐了多久。

  “祁哥。”

  听到这声呼唤,祁知序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反应。

  等到庭仰又叫了一声,祁知序才笑了一下,道:“不好意思,我差点以为是我的幻觉。”

  祁知序抬起头,脖子因为维持一个姿势太久,有些酸痛。

  “伤口还疼吗?”

  庭仰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拉了拉祁知序的衣袖,撒娇一般低声道:“哥哥,好疼。”

  祁知序抓住那只手,一根根掰开对方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握。

  “都说十指连心,庭仰,你当然疼。”祁知序说完这句话,呼吸颤抖了一下,“庭仰,你知道疼,为什么还要这样?”

  庭仰闻言沉默一瞬,半晌后抽出了自己的手,“大概是因为,我想确定自己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吧。”

  祁知序一反常态地有些强势,他没有让庭仰把手抽走,再次紧握。

  明明是很强势的动作,可祁知序开口后,却只能听见恶狠狠又掩藏不住的哭腔。

  “庭仰,你现在确定了吗?那你可以看一看我吗?你知道我今天早上看见你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吗?”

  “我想,是我做错什么了吗?你明明知道……我今天早上会满心欢喜地来找你,却让我看见那样一副场面。”

  庭仰平静地看着祁知序,“我当时真的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准备给你打电话,但是手机坏掉了,我握着手机靠在墙上,一边哭一边想,黎明快点到来吧,这样我就能看见你了……我一直想着这件事,再之后,就没有记忆了。”

  “我能把锈红看成红玫瑰,说不定也会把碎瓷片当成手机……祁知序,你得知道,这是我没有办法控制的。”

  这一点庭仰并没有说谎,在他的记忆里,并没有自己摔碎瓷器的画面。

  他以为自己握住的是手机,事实上,那是一块瓷器碎片。

  庭仰直视着祁知序的眼睛,“祁哥,现在包括未来的我可能会神经质、蛮不讲理,暴躁敏感,也许你好好和我说着话,我就会生气,也许今天这样的事情还会再次发生。”

  “你能接受一个,除了年轻幼稚的爱情,别的都无法给你的爱人吗?”

  在不碰到伤口的情况下,祁知序虚虚环抱住庭仰。

  “好巧,我恰好只缺少一段年轻幼稚的爱情。”

  祁知序能感觉到庭仰平静的面容下暗藏着的崩溃,他知道缘由却无力改变这一切。

  他并不是在生气庭仰让自己看见了这一幕,他只是害怕当庭仰再也承受不住这些痛苦时,会选择以极端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

  那一天的谈话似乎以平和的方式结束,可祁知序却知道那只是不欢而散。

  庭仰的态度冷淡了很多,其实这只是他卸下伪装后的真实性格。

  很难热情,一点也不阳光,庭仰希望祁知序能真切明白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

  祁知序不在意这些,他住在病房配套的家属房里,一天里,有大半的时间都在守着庭仰。

  过去了几天,庭仰身体上的小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唯独手上的伤口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

  祁知序心下起疑,去查了病房前几天的监控。

  监控画面不算清晰,却能让人清楚地看见庭仰的动作。

  画面里,庭仰靠在床头看窗外。

  如果不是监控的时间还在一秒一秒往前走,祁知序几乎以为这是一幅静止的画面。

  终于,画面里的人有了动作。

  庭仰看了一眼受伤的那只手,嘴巴动了动,但是看不清到底说了什么。

  在没有得到回应后,他慢慢握紧了那只手,原本堪堪结痂的伤口顿时裂开,冒出的鲜血染红了纱布。

  庭仰好似陷入了癔症里,呆愣愣看着受伤的那只手发呆。

  等再次回过神,已经有好一会了。他熟练地翻身下床,从抽屉里找出一卷纱布给自己重新缠上。

  洁白崭新的纱布看不出一点异常,旧的纱布也丢进垃圾桶,被庭仰故意制造出的新垃圾盖住。

  祁知序面无表情地看完这一段监控,帮忙查监控的人有些紧张,往边上走了走。

  可祁知序最后什么话也没说,大步走回庭仰的病房。

  在庭仰疑惑的表情里,他将垃圾桶里最上面一层的塑料袋拿开,露出一团揉起来的纱布。

  “庭仰,我记得今天还没到换药的时间吧,垃圾桶里为什么会有纱布?”

  庭仰一点也不慌张,“伤口不小心裂开了,我自己换下来的。”

  又是这种回避的谈话。

  祁知序有些难过,庭仰明明知道自己能知道这件事,一定是因为查了监控,可他却还是用这种一戳即碎的谎言来敷衍他。

  如果祁知序再成熟五岁,就能理解庭仰并不是在敷衍他,而是真的没办法。

  你能和一个患有梦游症的人说,“等你睡着了不要梦游”吗?

  不可以,因为他们自己也没办法控制。

  这一年祁知序十八岁,他活在敞亮的环境里,爱人的遭遇是他光明锦绣的人生里见过的最黑暗的事情。

  他知道、却无法第一时间想到人是真的会被逼疯的。

  于是他只能难过地祈求庭仰:“你难过也不要伤害自己,我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顿了一下,他说:“求你了,答应我好不好?”

  庭仰无法第一时间给出肯定的答复,他知道自己无法做到。

  所以祁知序的祈求就不再是祈求,而是像坍塌的山一样压得他喘不上气。

  其实事情到了这种地步,除非自己失去所有记忆,不然自己与祁知序绝对无法拥有一段健康的爱情。

  分手是最好的选择,可是这样对祁知序太不公平——受苦的人还在苦苦支撑,被包容的人却选择放手,这不公平。

  “我没办法控制自己。”

  最□□仰还是实话实说。

  话刚说完,庭仰就看见祁知序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这几天他看见祁知序哭的次数,比认识这么久还要多。

  “那我就多和你待一会。”祁知序露出了个期待又畏怯的笑容,“你看见我,心情会不会好一点?心情好一点,你会不会就不想……不想伤害自己了。”

  “我喜欢和你待在一起。”庭仰回答了前半句话,后半句没给出任何回复。

  祁知序故意没听出庭仰的话外之意,“那我们一直待在一起,我想要你开心一点。”

  庭仰有些苍白的唇弯起一个弧度,唇间溢出一声叹息似的呼吸声。

  “如果你可以接受,我愿意让你见证结果。”

  *

  掩耳盗铃这个词,从古至今都是被人用作愚蠢的代名词。

  但这世上永远不缺掩耳盗铃的人,因为捂住耳朵的行为,会让他们悲哀的生活好受许多。

  庭仰自己去精神科查了一次,倒没什么意外的,是精神分裂症。

  医生给他开了药,他把所有用药的注意事项记得清清楚楚。

  这么久以来,庭若玫从来没有吃过他买的药,但是他自己会好好吃药。

  他也希望自己可以早点康复。

  后来祁知序知道这件事,找医生把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项问得清清楚楚,比庭仰听的时候还要专心。

  为了防止之前的事再次发生,祁知序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庭仰身边。

  晚上睡觉时,也不睡在医院准备的家属房,而是要了张折叠床,睡在庭仰的病床边上。

  半夜时他偶尔会被惊醒,醒来后忍不住轻手轻脚翻下床,待在庭仰身边听着他的呼吸声。

  这是他这段时间新找到的,唯一可以令他安心的方法。

  庭仰准时吃着药,他和祁知序之间依然是无话不谈,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祁知序是这样想的。

  不是的。

  某一日正午,祁知序推开病房的门,下楼拿午餐时,突然就明白了。

  他转过身重新推开病房门,庭仰正巧背对着他在吃药,没注意他又折返了回来。

  桌上的温水是祁知序走之前就晾好的,庭仰苍白的手拿起水杯,就着温水吞服了几颗药。

  从药板里拆出来了很多药,一杯温水喝完,药还剩下一颗。

  庭仰盯着那颗多余的药发了会呆,没有再接水,直接将苦涩的药片干咽下去。

  干咽药片很难,庭仰好不容易把药片咽了下去,却被苦涩的味道激得反胃,趴在垃圾桶上干呕了几下。

  为了不把刚才吃下的药吐出来,庭仰仰起头,捂着嘴屏住呼吸。

  等胃部翻涌的感觉渐渐消失后,庭仰慢慢跪在地上,瘦削的手腕握住病床的铁栏杆,头抵在手背上,很久都不动一下。

  他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打湿,身体在细微的颤抖,压抑着莫大的痛苦一般。

  慢慢的,病房里响起了压抑的哭声,正在哭泣的人似乎也在害怕什么,连哭都不敢肆意。

  只是因为实在忍不住了,才放纵自己短暂地发泄一下情绪。

  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格外的难过。

  大概是因为剩下的最后一颗药是所有药里最苦的,又或者今天早上,他发现花瓶里最喜欢的那支花有了枯萎的迹象。

  大多都只是小事,却让他难过得恨不得痛哭一场。

  庭仰的眼泪滴落在地上,白色瓷砖上溅起了一点海浪,浪花变成海啸,呼啸着淹没躲在视线死角处的祁知序。

  祁知序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不应该走出去,想了一会,还是没出去。

  因为庭仰不敢放肆地哭,就是怕通红的眼眶会让他发现异样。

  因为他也害怕看见庭仰苍白的脸上悲伤的神情。

  ……因为他此刻也压抑着哭声。

  祁知序以前总是掩耳盗铃地想着,只要吃了药就会变好,庭仰就不会再自我伤害。

  他自私地忽略庭仰越来越消沉的精神,忽略他的嗜睡,精神萎靡,记忆力消退。

  忽然之间,他想不起来庭仰上一次敞开心扉地笑是什么时候了。

  ——至少在吃了药以后,他从没见庭仰真正开心地笑过。

  *

  祁知序在病房外待了很久才重新回去。

  收拾好表情,再进病房里时,庭仰已经半躺在病床上了。

  见祁知序回来,庭仰放下手里的书,露出淡淡的笑。

  “你今天回来的有些晚,出什么事了吗?”

  祁知序把饭菜放在桌上,挨个拿出来后拆出筷子。

  “没事,就是莲姨今天送来的晚,我稍微等了一会。”

  “没事就好。”

  庭仰下了床,随手把书往桌子上一放。

  他看着那些菜,脸上习惯性露出一个笑容,“又是我喜欢的菜,还是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若在以前,祁知序看见庭仰的笑,可能就真觉得他现在是真的高兴了。

  “阿仰,你最近好像很喜欢笑。”

  庭仰偏过头看了眼窗边的花瓶,避开祁知序的视线。

  “生病的人要多笑笑,这样容易痊愈,可以少吃点药。”

  换做平时,祁知序肯定要嘲笑他“迷信”,现在却连一个表情都没变。

  “药苦吗?”

  庭仰笑意淡了一瞬,“还好吧,吃惯了也就那样。”

  “以后不吃了吧。”祁知序猝然低声道,“要是苦的话,不想坚持,就不坚持吧。”

  庭仰眉头皱了一下,有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你什么意思?”

  祁知序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庭仰确认他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后,脸色也慢慢沉了下来。

  庭仰听懂了他的话外之意。

  “我以为你会劝我再坚持一下的,毕竟,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

  “为你付出是我心甘情愿的。”祁知序低下头,“我不能用它来逼你习惯痛苦。”

  两个人打哑谜似的说了一圈,最后以祁知序失手把筷子掉到地上,证明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庭仰帮祁知序捡起筷子,擦干净后递给他。

  “不吃药的话,你觉得我还有可能陪你走到未来吗?”

  吃药之前,他无意识的自我伤害,幻觉,冷漠……

  如果不是还有祁知序在后面拉着,庭仰不知道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

  祁知序口中的“不坚持”,是指不吃药,也是指不再强求他的生死。

  ——如果真的很难过,不想再活下去了,我不会再强求你为我活下去了。

  祁知序显然也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瞬间握紧了手上的筷子,很不争气地露出难过的表情。

  “我不知道……可是,你不能继续吃药了。”祁知序拿出手机,在相册里翻找出一张图片,“这道题是去年物理卷的压轴题,当时全年级就三个人做出来了,你是其中之一……你现在,还解得出这道题吗?”

  庭仰扫了一眼题目,楷体字印的清清楚楚,熟悉的感觉让他想要拿起笔写下什么,可是滞顿的思维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只刚开了个头,就再也写不出任何数字了。

  祁知序将一切尽收眼底,“药物的副作用,你早就发现了,对吗?”

  “考上人大是你的梦想,我却差点毁了你的梦想。”

  庭仰表情很平静。

  事实上,他能感觉到自己心里是有波动的,可是药物抑制了他的情绪,心里的波澜反馈到脸上也不过是皱眉或者抿唇。

  庭仰抬手擦掉祁知序的眼泪。

  “公主,你现在好爱哭。”

  祁知序声音很抖。

  “我想不到两全的办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考上人大的确是我的梦想。”庭仰收回手,“但是,和你有一个未来也是我的梦想。”

  祁知序喉咙里发出无助的哭腔,他伸手抓住庭仰的胳膊,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半截浮木。

  庭仰主动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祁知序身边,任由祁知序抱着自己哭。

  “我今天开始就不吃药了,你要看好我,我不想让你伤心。”

  祁知序点点头,“你不要故意伤害自己,其他时候我会看好你的。”

  庭仰摸了摸祁知序的脑袋,“如果你觉得累了,就和我说,我们好聚……”

  “不会累的。”祁知序打断他,“你不要说这些。”

  “好,我不说。”庭仰很顺从也很温柔,“如果有一天,你改变主意了,不用告诉我,只要你不理我了,我就知道了。”

  “不会有那一天的。”

  少年的承诺最真挚也最大胆。

  面对那些最坏的猜想时,他们总能信心满满地反驳,认为无论如何事情也不会走到那个地步。

  *

  庭仰停药了,一连好几天都没有什么变化。

  祁知序没有掉以轻心,依然草木皆兵。

  庭仰调侃他,好像时刻防着杀手袭击的保镖。

  祁知序对此表示抗议,觉得自己至少是保护妻子安危的丈夫。

  庭仰很困,没有反驳他。

  于是祁知序凑上去问:“你同意啦,那你什么时候给我一个名分啊?”

  庭仰迷迷糊糊里,循着潜意识回答:“等我能给你一段健康的爱的时候。”

  祁知序这一次没有说话,安安静静看着庭仰的睡颜,轻声道了句“晚安”。

  接下来就是不断重复的日常,其实庭仰身上的伤早就好了,手上的口子也好得七七八八。

  只是祁知序担心庭仰回到那个房子会想起不好的回忆,死活不同意庭仰出院。

  “学校我帮你请了半学期假,你不用担心,你现在要不然继续住单人病房,要不然就和我回家。”

  这是祁知序的原话,单看这句话的确很豪横,如果当事人不是心虚地结结巴巴说出来的,那就更好了。

  庭仰没有吵着闹着非要出院——单人病房价格不菲且有很多空房,钱是祁知序交的,他自然没资格多说什么。

  只是很可惜,这颇为温馨的日子显然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某天半夜,祁知序听见庭仰起床到卫生间的声音。

  等了一会,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他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

  又叫了两声庭仰的名字,里面还是没反应,他果断地推开门进去。

  冷白色的灯光一向显得人脸气色不好,这就让倒在地上的庭仰的脸更加苍白。

  庭仰手指痉挛一般有些抽搐,手掌死死按在肚子的一块地方,冷汗昭示着他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嘴唇也因为牙齿的无意识撕咬渗出血珠。

  祁知序一开始以为是被碎瓷片划伤的伤口,后来掰开庭仰的手一看,才发现他捂着的是一道成年旧伤。

  伤口很长,狰狞的疤痕让人不难推测出当时的危险性。

  祁知序掐着庭仰的下颌骨,不让他继续咬自己的嘴唇。

  怕庭仰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头,他又将自己的食指曲起,抵在他的牙关上。

  “咬吧。”

  可被魇住的庭仰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刚刚恨不得咬烂自己的嘴唇,现在却不肯咬一下祁知序的手指。

  庭仰口中溢出无意识的话语,模模糊糊,像从远方被风吹来一般听不真切。

  祁知序凑近了才听到一些关键词,他跟着念出,“没有……讨厌……”

  后面的话就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祁知序进来前就已经按过紧急按钮,很快医生就赶来了。

  给庭仰打了小剂量镇定剂后,庭仰痉挛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下来,除却凌乱的衣物和额头上的冷汗,他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医生看一眼就知道情况,他有些愠怒地问:“病人私自停药,家属知道情况怎么可以置之不理?”

  祁知序抿了抿唇,为庭仰辩解,“是我让他停药的。”

  医生闻言更是两眼一黑。

  祁知序底气不足地说:“药物的副作用太大,他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

  虽然尊重他人命运,但是医生的职业道德还是让他没忍住劝道:“你也清楚病人是什么情况,停了药……你也看到了,命重要还是高考重要?”

  “命重要。”祁知序毫不犹豫。

  “那你还……”

  “可是在他心里,高考最重要。”

  医生见到祁知序疲惫的表情,顿了顿,叹了口气,没有再劝。

  庭仰不要命似的学习方法祁知序已经见过无数遍了,未经他人苦,他没资格说这样就一定是错的。

  学习是改变庭仰烂在花乡街的唯一出路,既然他出生在罗马不愁吃穿,就没资格评价庭仰为了未来不惜命。

  医生委婉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祁知序点了点头,谢过医生的好意。

  心理准备这种事……

  他都已经不强求庭仰为了他活下去了,自然早就做好接受极端情况的心理准备。

  这一晚的发病似乎是一个信号。

  从前虚假的宁静被刀划出裂痕,庭仰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后面祁知序已经不用找医生,自己就知道该怎么抚平庭仰的情绪了。

  庭仰身上又多了大大小小的伤痕,他本人不觉得有什么,唯独祁知序恨不得一天给他换八百次药。

  某次祁知序在帮庭仰换药时,庭仰冷不丁来了句:“祁哥,你说像我这样……天天犯病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哪天我一觉醒来,把你也给忘了?如果这样怎么办?”

  祁知序愣了一下,随后很浅的笑了一下:“还能怎么办,等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再想起我呗,总不能不要你了吧?”

  这些天,没出现什么特别大的坏事,也没发生什么好事。

  唯一值得欣慰的,大概是庭仰问万家鹏要了新学期的练习卷,在模拟考试的环境里,依然考出了极高的分数。

  出乎意料的是,祁知序居然也没多大退步,退步还是因为这次试卷难度大。

  按照祁知序练习卷的成绩,再冲一冲,人大很有希望。

  祁知序高兴得抱着庭仰亲了一口,随后颇为害羞地转过身。

  庭仰拍了拍祁知序的肩膀,祁知序不明所以转回身子后,一个轻轻的吻落在了他的脸上。

  庭仰笑得很开心,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太好啦,我们一起考人大。”

  祁知序脑袋晕晕乎乎地点了头,时不时傻笑一下。

  去不了学校,两人可以请家教,再问林子轩他们要课堂笔记的照片。

  家教的钱是庭仰出的,他以前攒了很多钱,请家教虽然贵,却也在他承受范围内。

  “我早点病好,我们就可以回学校了。”

  庭仰这么说,但两人都知道,精神类疾病痊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高考前痊愈的可能性几乎为无。

  “今天吃好点,这段日子你瘦了好多。”

  祁知序捏了捏庭仰的脸,颇为忧心。

  庭仰笑了笑,没告诉祁知序,他现在才是真的憔悴,看起来不比自己好多少。

  就算庭仰没发病,祁知序半夜也会被惊醒,然后整晚失眠,日子久了,人自然就消瘦了。

  庭仰注意到,祁知序最近经常会收到电话,收到以后也不接,而是按成静音,等它自己挂断。

  除非是一连打了好几个的那种,才会避开他出去接。

  等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天,庭仰才在吃午饭时随口道:“你有急事的话,先去处理你的事就行。”

  祁知序想说不急,但庭仰在他说话前打断了他,“不要对我撒谎。”

  祁知序立马把话咽了下去,老实交代:“公司出了点事,家里的长辈叫我回去一趟。”

  其实是祖父知道了他和庭仰的事情,在家里发了很大一通脾气。

  本身祖父就是个传统的人,对同性恋的厌恶到达了极点。

  更别说庭仰现在因为家里出了事,精神情况不太稳定,他祖父口不择言骂了一句“疯子”,祁知序当场就挂了这通电话。

  一直拖着也不是个办法。

  既然现在庭仰知道了这件事,那就更应该早点解决,免得自己家里的事打扰到庭仰。

  祁知序心中暗忖,很快就下定了决心。

  庭仰看着祁知序的手,后者的拇指在无意识地摩挲食指指关节,这是他在说谎时下意识的小动作。

  为什么要和他撒谎?

  祁知序说:“我去趟公司,尽早回来……今晚就回来。”

  庭仰没拆穿他的谎言:“好。”

  庭仰注视着祁知序的双眼,祁知序垂下头,避开庭仰的目光。

  于是庭仰也不再看他。

  祁知序心里有点没由来的不安。

  想不清楚,只能将这些归结于自己的疑神疑鬼。

  *

  祁知序走了半刻钟,病房里难得的安静让他有些不习惯。

  这段时间他越来越敏感,易怒,除了祁知序,庭仰觉得应该没有人能忍受他现在的坏脾气。

  推开病房的门,庭仰准备去楼下的花园里走走。

  在路过应急出口时,意外的听见了祁知序正在打电话的声音。

  隔着铁门听不清具体的话,庭仰也无意去窥探他的隐私,准备绕到住院楼的另一部电梯下楼。

  下一瞬间,他的脚步硬生生停住了。

  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庭仰不知道,但祁知序的回答他却听得很清楚。

  “我和他最近一直会吵架。”祁知序说,“等我们彼此都冷静一下,再见面吧。”

  祁知序口中的人是谁毫无疑问。

  庭仰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们都彼此冷静一下再见面吧。”

  这是庭若玫在跳楼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代表了她极致的恶意。

  虽然祁知序绝对没有恶意,但庭仰还是觉得很倒霉,怎么就偏偏被他听见了这句话呢?

  突然就没有心情下楼了,庭仰回了病房,在床上躺了没多久,就陷入睡眠中。

  另一边。

  祁知序在说完这句话后,遭到了电话那头林子轩的疯狂谴责。

  “你不会是嫌弃我们庭宝了吧?”

  “怎么可能。”祁知序立马反驳,“我只是怕阿仰觉得我烦……我怕他会讨厌我。”

  林子轩放心了,“你最好是,你等下什么时候回去?”

  “我和阿仰说过了,晚饭前就回去,不然他肯定又要不吃晚饭了。”

  *

  祁知序走的时候说晚上就回来,但当晚他并没有信守承诺赶回来。

  庭仰看着空荡荡的折叠床,熟悉的人不在身边,这让他有些焦躁,他指尖敲了敲桌面,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心底腾起一阵不舒服的感觉,有点像不安,亦或者其他的负面情绪。

  庭仰敛了敛眸,拿起手机给祁知序发了个消息。

  【TVT:你什么时候回来?】

  以往都是秒回的人,此时直到屏幕三分钟自动息屏了,也没回。

  庭仰不意外,他早就猜到祁知序不是去公司那么简单。

  庭仰没对祁知序有什么怀疑,他们两个人之间早就建立了一种无声的默契,他只是有些担心对方。

  第二天,第三天,祁知序都没有任何消息。

  在漫长的独白里,庭仰忽然想到祁知序在楼梯间里说的那句话。

  各自冷静一下。

  冷暴力不是祁知序会做出的事。

  但生着病的人,就是会无可避免地想多。

  庭仰在这几天里毫不意外地犯了病,等大汗淋漓地从癔症中惊醒时,他发现自己手上拿着一把水果刀。

  他面色冰冷地把刀丢进抽屉,想了想,又下床把屋子里所有尖锐的东西都收拾进一个箱子里。

  等送饭的护士来,他拜托对方把这些东西带走丢掉。

  护士可以理解庭仰的行为,事实上,依照庭仰现在这种情况,早就应该转入特殊病房了。

  然而这对年轻的恋人没有一个同意的,院方也不可能强制转入。

  他们不知道,他们眼中这对恋人之间早就达成了一些残忍的约定。

  ——如果庭仰不想再这样痛苦地活下去了,祁知序不会逼他。

  一周过去,祁知序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庭仰此时大概能猜到,这应该和祁知序家里人有关。

  也是,谁会纵容自己家的孩子和一个半疯不疯的人在一起厮混呢。

  庭仰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多久。

  很快就会出现一些事情打破这片平静了。

  果不其然,当晚就有人推开了这间病房的门。

  庭仰正坐在书桌前看书,听到声音后,淡淡地抬起眼眸看向声源。

  进来的是一位约莫花甲之年,满脸皱纹却精神矍铄的老者。他穿着做工精细的唐马褂,拄着拐杖,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神情之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久居上位者高傲气场。

  老者身边跟着两位黑衣保镖,保镖脸上冷酷的表情让人望而生畏。

  高大健壮的身体,让人不难猜测出黑色西装下蕴藏着凶猛的力量。

  庭仰猜不出眼前的人是谁,但很明显与祁知序有关,而且来者不善。

  虽然不知道来的人是谁,但基本的礼仪还是要有的。

  庭仰合上书后起身,不卑不亢地打了个招呼,“您好。”

  老者见庭仰面色从容,眼神之中闪过一丝讶异。

  原本以为这名长在穷乡僻壤之地的年轻人会是一个心机深沉的人,谁知道本人居然清新俊逸,气度不凡。

  倒也不怪自己那个心高气傲的孙儿看上了他。

  祁坤泉声音中气十足,没等庭仰招呼就自己坐了下来,显然是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我是祁知序的祖父,他应该和你提起过我。”

  其实他心里知道,祁知序不可能和庭仰提起他,这么说不过是想试探庭仰的反应。

  庭仰面上没有疑惑,也没有反驳之意,只是点了下头。

  “他的确和我提起过您,他很尊敬您。”

  祁坤泉在商场浮浮沉沉这么多年,其他家族的优秀后辈也不少见,但那都是金堆玉砌养出来的贵气和才识,像庭仰这种出身贫寒,却如此知进退的人他见的倒是很少。

  祁坤泉单刀直入,“今天见到你之前,我以为会见到一个虚伪市侩的人,见到你之后才知道是我对人有偏见。”

  庭仰听到这番近似道歉的话后也没说话,安静地站在原地。

  果然,祁坤泉话锋一转:“你的确是个好孩子,但是我不希望你和祁知序在一起。”

  庭仰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有些想吐槽自己的人生怎么狗血,又有些疲惫,他只关心一点:“祁知序呢?”

  “马上要高考了,虽然他不一定要靠高考才有出路,但我还是希望他能安排好自己的时间,所以让他在家里多留了一会,专心备考。”

  庭仰听懂了祁坤泉的言外之意,就是不希望祁知序再和自己有什么接触了。

  “我听说了,他从小是在您身边长大的,您对他有养育之恩。”祁知序语调不疾不徐,“您有资格管教他,但极则必反,您不怕他会因为这些事情和您生了嫌隙吗?”

  祁坤泉微眯眼睛,“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是的。”庭仰摇摇头,“我只是想,您和他的关系从前应该很好,没必要因为我生出裂缝,亲情是很重要的东西。”

  这话换成别人来说免不了被骂一句绿茶,但是祁坤泉知道庭仰的家庭情况,冷厉的心闻言也免不了软化几分。

  “那你可以选择自己离开他,这样就不用伤害到我和他的爷孙情了。”

  庭仰但笑不语,祁坤泉很快反应过来,有了今天这一出,祁知序绝对不会相信庭仰是自愿离开的。

  “我和他是有血缘关系的,生了一次嫌隙,难道他还能一辈子埋怨我?你和他的关系已经严重影响到他了,我可以和他有矛盾,但是你们绝对不能在一起。”

  庭仰知道自己劝不了这个固执的老年人。

  “我理解您,但是我不会和他分手的。”

  祁坤泉的面色刚有放晴的迹象,立马就因为后面那句话转阴了。

  “你们年轻一辈的情情爱爱我不理解,但是你比他要成熟,难道你不知道你如今对他而言只是个拖累吗?”

  “怎么会不明白呢?”庭仰低声道,“可是他都没有说放弃,我怎么可以先走。”

  祁坤泉冷笑一声,只当庭仰在找借口,随后他说了一个金额:“这是你这些天在这所医院的基础消费,依照你从前的消费水平,这样的病房别说是住几周,怕是一天也住不起。”

  庭仰毫不避讳,也不羞愧于自己的贫穷:“您说的对。”

  祁坤泉一噎,怒气攀上眉眼,他感觉自己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这个年纪的少年,面对他的时候,哪个不是恭恭敬敬,诚惶诚恐?

  还从没有这种看似恭谨,实则油盐不进的少年。

  庭仰说:“其实本来您不来,我也准备搬出去了。”

  “一直不打扫房子,家里会积灰的。”

  祁坤泉一开始觉得好笑,但转而又有些不寒而栗,看不透庭仰了。

  ……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庭仰仍然愿意称之为“家”。

  祁坤泉冷眼看着他,突然出声。

  “你是不是很久都联系不上他了?”

  庭仰没出声,也是一种默认。

  祁坤泉仿佛突然成为了胜利者,“也许你以为我限制了他和外界的联系,但是很遗憾,我早就把手机还给他了,没有回复你的消息,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庭仰握紧了拳头。

  祁坤泉怕庭仰不信,当即拨出了一通电话,手机号就是庭仰存的那个。

  对面很快接起,传出了祁知序不情不愿的声音。

  接通后祁坤泉没说一个字,满意地看着庭仰骤然苍白的脸,同时心里存着淡淡的怜悯。

  祁知序的手机现在只能接通特定人的电话,就算收到了庭仰的消息,也回复不出去。

  *

  两人的谈话不欢而散。

  祁坤泉走后,庭仰收拾完东西,也搭车回家了。

  半路上,庭仰遇到一个小女孩走丢了,他帮着找到对方的家长花了不少时间。

  原本以为会错过末班车,结果凑巧得很,车晚点了,正好赶上了末班车。

  车内安安静静,零零散散坐着的几个人都各干各事。

  庭仰坐在靠车窗的位置上,感受着暖气风口呼呼地吹着风。

  夜色迷人,庭仰的心中被一种轻松的感觉充盈着。

  车开了一段距离,他的头靠在玻璃上小憩了一会,等睁眼醒来,窗外是一片熟悉的江面。

  大概是心情还可以,庭仰看着黑漆漆的江水,水面不显得压抑了,反而有些轻松的错觉。

  这里离他家很近,就算是步行也花不了多长时间,公交车到得自然更快。

  庭仰下车后,径直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在经过那条巷子时,借着微弱的月光,他注意到两侧的墙壁上被人画上了涂鸦。

  线条人脸上奇怪的笑脸,天上像被烤化了的太阳,地上紫色的草坪与灰黑色的房子……

  大块大块色彩丰富,但配色诡异的不规则线条和图形。

  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让人草草一眼扫过去就不寒而栗。

  这种诡异的图形让他恨不得掉头就走,往自己觉得安心的地方去。

  图案很诡异,庭仰却驻足看了好久。

  等腿站的有点酸了,庭仰才离开这里。

  离开了很久,家里倒是没怎么积灰。

  庭仰到家以后先把水果刀,剪刀这些锋利的东西全都收拾收拾,打包寄存在了莲姨那。

  想了想,又把花瓶这些东西丢到了花乡街巷口的大垃圾桶里。

  其他要收拾的地方不多,就是在各个地方擦一下灰。

  很快事情做完,洗完澡他躺在床上,没有一点睡意。

  屋外有吵架的声音,还有酒瓶子往地上摔的脆响。

  女人的尖叫声短促地响起,又瞬间淹没在男人含糊的咒骂里。

  庭仰面色一冷,推开门,随手捡起地上一块砖头,猛得往张国旺家的门上砸。

  “砰”一声巨响让里面瞬间销声,紧接着张国旺骂骂咧咧地拉开门。

  “他娘的哪个逼崽子……”

  正对上庭仰那双有些黑沉的眼睛,张国旺瞬间不说话了。

  庭仰眼神里面淡漠的情绪让人有一瞬觉得,在对方眼里,你已经是个该死的人了。

  张国旺喝了酒,原本半醉半醒,此刻大脑几乎完全清醒了。

  现在花乡街的人谁还不知道啊,这小崽种和他自杀的娘一样发了疯,还住了院。

  听说是会杀人的病。

  张国旺脸上的肌肉抽了抽,最终还是不愿在一个小孩面前落了下风。

  “老子教训自己老婆,要你多管闲事?”

  “你应该知道,我刚从医院回来。”庭仰眼皮有些耷拉,似乎困极了,“我最近晚上很难睡着,一点动静都会把我吵醒。睡不好,我就容易发病,发起病来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干什么,你想帮我看看吗?”

  张国旺头发已经半白不白了,酒精让他眼眶凹陷,双目无神。他像一只半死不活的老鼠,阴恻恻地盯着庭仰,最后还是率先服软:“妈的,烦死了,老子出去喝酒碍不着你的事了吧?”

  心里那点可怜的自尊,让他只能以侮辱别人获得快感。

  “死了妈就是不一样,说话都横了。”

  庭仰没有给予他过多的眼神,而是目光越过张国旺的肩膀,看了一眼客厅里的女人。

  女人跪在地上,头发凌乱,怀里还死死抱着什么东西。

  她在哭,也在笑,嘴里还在呢喃着什么。

  在张国旺关门前,庭仰终于看清楚了。

  林梅仙怀中抱着的是张逸泽的遗像,嘴里念叨着的是“不怕”。

  从前都是张逸泽在父亲的拳头下保护母亲,如今张逸泽死了,换林梅仙鼓起勇气保护他了。

  *

  回家以后,原本那点微弱的睡意早就烟消云散了。

  庭仰本打算复习,刚在书桌的抽屉里抽出一张练习卷,就看见数张卷子下盖着一本书。

  拿出来一看,是“ZY”留给他的那本书。

  庭仰眼睛微微眯起,大脑在回忆自己当初将这本书放在了哪里。

  书架上?桌面上?床头柜里?

  ——反正,绝不是在抽屉里。

  有人将这本书拿了出来,特意放在了显眼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