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魔力量来说, 两人不相上下，但是要说手段的多样性，唐诘必须承认, 自己要略输一筹。
哪怕他的记忆里确实有不少炼金和魔药的配方，但纸上谈兵和身经百战的差距却是难以在短时间内弥补的。
他提出魔药疗伤，同样打着练手的主意，反正魔兽森林材料充足，无论怎么算, 自己也不会吃亏。
娜茜面对他的直白几乎说不出话, 整个人气得发抖：“诱饵？你把我们当诱饵？”
唐诘为她的态度感到轻微的苦恼，可硬要说的话，这点警惕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最多只是不幸让潘的指望落空了。
他叹了口气，尽量公平气和地反问道:
“如果你认为这个词带有侮辱的性质，我也可以称呼你们为盟友，前提是您可别抱有现在这样大的敌意。”
“难道你们认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价值, 比凯瑟琳更值得我重视？”
他说这话的时候未尝没有将错就错，借由激化矛盾进行试探的心思。
如果能够通过对方得到神泉的信息, 就更好了，但哪怕失败，也没有损失。
不过，倘若娜茜真如同一点就炸的燃料桶, 听信了他的诡计，将自然女神的秘辛托盘而出，那他就得怀疑自然议会是否掺杂水分, 或是潘的邀请是否隐含着阴谋了。
娜茜的视线冰冷至极。
“小姐，你们已经用情感的枷锁困住潘, 却还犹嫌不够，打算困住我吗？”唐诘嗤笑一声，“我可没有那样好的耐心。”
“你和凯瑟琳一样无耻。”娜茜压抑着愤怒说，她担心自己会吵醒睡熟的孩子，故而嗓音压得极低。
“如果你能表现出同等级的实力，当然能得到我的尊重。”唐诘却留意到她怀里的孩子颤抖了一下眼皮，不禁微笑起来，“如果是潜力的种子，同样也能得到我的重视。”
“我从来不讨厌努力而有心机的人。”他叹息道，“你是不是在潘的保护下，天真得有些可怜了呢？”
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别人，永远是愚蠢的选择，曾经的自己没有选择，现在的自己同样没有给别人选择。
唐诘自认足够宽容，他不需要他们的血肉，也不需要他们的灵魂。
他只是想要观察巫师的生活环境，就像是小时候研究蝌蚪和毛毛虫如何发育成青蛙和蝴蝶，这种好奇是极为单纯的。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够从他们的身上得到灵感，开发出新的能力，或是获取信任，一如用鱼干和骨头获取野猫野狗的信任，然后解开神泉的秘密。
自然女神会感知到自己吗？
他不知道。
从昨天的海啸来看，母神显然对于自己曾经“割舍”的魔力有反应，但这反应到底是有意识的愤怒，还是无意识的本能，唐诘一时找不到答案。
文献记载中，在远古代，即天幕上的太阳出现之前，母神一直保持着清醒的状态。
但自从蒙昧纪开始，太阳星出现后，母神陷入了沉睡，越来越多的海洋生物褪去鳞片、长出羽毛，尾鳍化作四肢，来到地面上。
灾厄纪亦是如此，自母神苏醒而开始，以新大陆，即现在位于南方的红土大陆浮出海面结束。
可母神究竟有没有在红土大陆浮出海面之后，再次陷入沉睡，却不得而知。
古往今来的学者在论著中为这个问题吵得水深火热，却没能得出任何有真凭实据的结论。
唐诘决定将疑问暂且搁置。
他冷眼旁观娜茜在他的激怒下绷紧了脸，直到米娅扯了扯她的袖子，一下子吓得跳了起来。
屋内睡熟的孩子们也陆续在兀然爆发开的魔力下惊醒，揉着眼睛坐起身，意识还不太清醒地依偎在彼此的身上。
“先生，”难能可贵的，房间里唯一表现出冷静态度的居然是瞧着只有十二岁的米娅，分毫不让地迎上他的视线，“我想，你说这番话的原因，大抵不是为了和我们闹僵关系吧？”
“何以见得？”唐诘不置可否。
他只是有些失望。
潘重视这群后辈胜过自己，他也因此认为他们兴许能够为自己提供更多的价值，毕竟能够得到自然女神赏识的祭司，就算在言语中屡次自我贬低，但总不至于无能到所托非人。
虽然这两者之间并错存在任何因果关系，不过是他借由第一印象和语言描述产生的一些“偏见”。
“潘很信任你，这种信任绝不是建立在实力上的。”米娅微笑着，那种仿佛胜券在握的笑容出现在一个小女孩的脸上，稍显违和，“我们不了解你，可我们了解他。”
“虽然你言辞十分激烈，但是却没有恶意。”
她不疾不速地说，语调优雅而轻盈。
“你不需要故意扮作恶人吓唬我，我知道一个人想要杀死另一个人的时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状态，那种情绪对我来说，实在太熟悉了。”
唐诘在她的侃侃而谈中窥到了同类才有的品质，那是凯瑟琳和自己都有的，对自身能力的绝对自信和当机立断的魄力。
“我开始相信潘的判断了，你确实很有天赋。”唐诘不置可否地说，“就是不知道，你是否会成为下一个凯瑟琳？”
“和凯瑟琳不同，我没有能够回去的地方。”
在所有人面色俱变的时候，米娅还能泰然自若地反问，把问题精准地抛回给唐诘。
“除了议会，我还能待在哪里呢？”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倘若不是了解他们才初次见面，停留在试探的阶段，对彼此的过去一无所知，唐诘几乎要以为她在故意戳自己的痛处。
他已然没有了能够回去的地方。
哪怕是龙岛，说到底，也不是他的故乡。至于原本的世界，更是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
唐诘没法再保持从容的笑意，沉凝的眸色好似凝结了薄雾般的寒霜，使人望而生畏。
“好吧，我向你道歉，小小姐。”
他故意用上谦词，比起道歉，刻意抬高的声调却更接近于讽刺。
“不过我想你应该能理解，选择盟友必须谨慎，毕竟我可不希望在对付凯瑟琳的时候，你们不仅帮不上忙，反而会拖后腿。”
唐诘从没见过凯瑟琳顾忌伦理道德。
她惯会使用那非凡的洞察力攻歼别人的弱点，好比对待自己和安洁莉卡。
纵使他具备与赫德高度相似的外貌，可这并没有让凯瑟琳退却，选择更加谨慎的行为模式。通过他顺从的表现察觉到他缺乏自卫手段后，冒险地用上了吐真剂，由于在抽取意识时碰壁，又迅速的采取软化的手法，让他逐渐卸下心防、不攻自破。
假如没有菲尼斯城中失控的魔力爆发，他也许真就会不知不觉地走向她所期望的方向，但那次意外确实打破了她苦心经营的平衡，虽然她很快做出了应变，使自己失却了对人类方的信任和认同感，却无法否认，在这之后，她的动作激进了不少，和原本的态度背道而驰。
也许在魔力失控后，凯瑟琳就已经有了迎来雪崩般的失败的预感。
高塔时期的经历对他们二人都是一种失败，他没想到她会毁掉赫德留下的炼金建筑，她则是在时间的追赶下，被细节处的把握步步逼退，最终放弃了将自己制作成觉醒药剂的设想，投向更保守、安全的选项——早于自己出现前，便准备就绪的安洁莉卡。
唐诘从反复斟酌的思绪中抽身，沉淀心神，做出决断。
他认为，面对凯瑟琳这样的敌人时，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目前没有必须敌对的理由，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赫德以及与之关联的自然女神身上。
一方面，他需要在自然议会中伪装自己的目的，获得神泉的线索，解决赤潮的魔力污染带来的问题。
另一方面，他需要警惕凯瑟琳的动机，预防她在行动途中，是否会干扰到自己，甚至造成威胁。
米娅扯了扯娜茜的袖子，把主动权交换给对方。
娜茜回过神，目光锐利地看来，却又在唐诘静若止水的视线中下意识地退避。
她心脏紧缩，下意识地将左手背到身后，却没有摸到熟悉的弓身，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于安全的基地里。
太像了，无论是眼神还是措辞的方式，都不可避免地让她回忆起正在追杀他们的那个人。
她几乎觉得对方有些可怜了。
除非从小全面地遭到凯瑟琳的控制，否则不可能能培养出堪称一脉相承的习惯和态度。
娜茜深深地凝视着对方，平复了自己的呼吸，多愁善感地在心中感叹。
她并未将这种怜悯表现在脸上，因为来自他人的怜悯相当于反复揭露已经结痂的伤疤，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冒犯，同时还会造成二次伤害。
“你在找凯瑟琳？”娜茜握住米娅的手，仿佛想要汲取些许勇气。
“是哦。”唐诘咬字轻而快，每个音节宛如鼓点般干脆，“但仅仅是找到可不够，还要固定住她才行呢。”
他不太喜欢对方此刻的表情，战战兢兢地打量着自己，好像站在对方面前的并不是一个活人，而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唐诘有些累了。
他不喜欢去揣测无关人员的心思，对他来说，娜茜只是个普通的巫师，一个跟在潘身后的可有可无的赠品，他不太想把对方强烈的警惕放在心上，但是对方却不如此认为。
“娜茜小姐，”他尽可能诚恳地说，“如果你作为潘的副手，有什么提议，可以现在立刻表明，我会认真参考你的意见。”
这话如一柄直刀，将两人彻底撕破了脸皮。
唐诘并不在意对方，但没办法，谁叫她是基地里唯二的成年巫师，如潘所说，娜茜出生在猎巫行动最兴盛的时代，极可能是800到500年前的帝国纪时期。
他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如此在意自己。
是凯瑟琳？赫德？奥利维亚？阿纳托利？
唐诘挨个思索可能的答案，认为最可能的就是自己对于凯瑟琳的熟络引起了他们的警惕。
凯瑟琳的成名过于突然，几乎没有任何情报显示她到底出生于哪一个年代，又是师从何人。
大家都知道她与赫拉克勒王室有仇，可能曾经在赫拉克勒王国遭受过迫害，但是，帝国纪死在绞刑架上的巫师和女巫实在不胜枚举，想找出她的出身简直是大海捞针。
现在，他明确地表现出自己对于凯瑟琳背后的势力知之甚详，恐怕会有许多人把目光放到自己身上。
可告诉他们，自己的目标是凯瑟琳已经算得上是个好的选择了。无论是奥利维亚还是阿纳托利，他们的身份还要更加隐秘，寻常人等只会知道他们的别号，而不可能知道他们的名姓。
说到底，从八月到十二月，他才渡过了不到半年的时间，要他找出一个完全挑不出错的人选，帮助他尽快在自然议会建立信任关系，实在太为人所难了。
娜茜在他的目光下狠狠哆嗦了一下，犹如受到某种具体且实感的伤害，头发像是雷电意外击中的树木一样炸开。
唐诘愈发不耐，焦躁锁在眉心之间，烙下深深地刻痕。
赤潮的魔力流动在血管里，又强行被赫德的魔力给压下去，形成一种不断强行压抑的愤怒状态。
“有话快说。”
他深呼吸一口气，竭力把躁动的魔力平复下去。
自己现在的状况还是太不稳定了——魔力互斥的问题最好尽快解决，否则他与人的关系将受到相当大的损害。
“抱歉，只是你身上的气息让人很不舒服。”
娜茜脸色一白，局促地望了他一眼，埋下头去，总算松了口。
“我以前只从一种寄生在尸体上的苍白斑点菌菇上见过，此类腐烂又阴寒、潮湿又压抑的魔力。”
唐诘没想过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他确实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是活着还是死去，甚至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得上是生物。
“你是感知系巫师？”
他难得生出点兴趣，对方的描述听上去和自己曾经在奥利维亚身上感受到的赤潮的魔力很相似，都是在意识到其性质前，先一步在感官层面上激发了条件反射式的防御。
“你感知到的魔力是覆盖在我体表之外，还是从内到外渗透而出的？”
娜茜已经做好承受怒火的准备，把米娅紧紧抱在了怀里，听到这段问话，茫然停下动作，抬头看着他，表情一片空白。
“体表。”娜茜向后躲了躲，抿着嘴唇，警惕地望过来，嘴唇颤动着说，“我没有深入感知的能力，那需要较高精神系相性。”
唐诘扯了下嘴角，稍微释放出一点魔力强化神经，问：“现在呢？”
娜茜脸上闪过诧异之色，困惑地上下打量他：“消失了……人的魔力气息难道是可任意抹除的吗？你是怎么做到的。”
“抹除？不，我只是调节了一下魔力的平衡。”唐诘用手撑着脑袋，低低笑了起来，“我怎么就没想到……算了，现在不是该考虑这个的时候。”
他放任所有魔力自行运转的时候，在外人的感知中像个尸体，调神经系统将身体连接成整体后，却能像个活人。
这是误导？还是真相？
龙岛上，哪怕有感知系的巫师，也不敢随便到自己面前说，他身上有问题，而不是感知系的巫师，就更难发觉他的问题了。
更何况，感知系本来就非常偏科，强化神经带来的直觉，通灵般神乎其神的抽象感受，哪怕知道结论，也很难证实其正确性。
“好了，我的事不重要。”
唐诘屈起指节敲了敲矮木桌，两声脆响后，抬眸看向对面两人，扯开一个挑不出的错的笑来。
“想要逃到避无可避，还是趁早做足背水一战的准备，全是你们自己的选择，请吧。”
霎时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