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窃取神位【完结】>第114章 画框留影

  唐诘没想过门的后面会是一片海洋。

  潮湿黏腻的液体涌入口腔, 浓郁的铁锈味熏得他头晕目眩。

  红色、黑色、红色。

  天与地之间,没有其他的事物,压抑而疯狂的气息竭力向下压, 唐诘握住一块礁石角,匍匐在上面大口喘气,抹了把脸,想要将满手的血泥在石头上擦拭干净,却越擦越脏。

  他缓缓抬起头, 仔细去观察, 自己到底是在个什么地方。

  首先映入视线的,是一轮黑色的太阳。

  它似乎压得很低,几乎要靠近地面了,赤红的岩浆从裂痕里涌出,暴烈的光芒无处不可抵达。

  但生物却无法安然享受这份光明带来的恩赐,越是接近,越是刺痛, 皮肤像是在灼烧,浮现出大面积覆盖的瘢痕, 视网膜惨白得发黑,剧痛直接连接到大脑,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直到失去视力,触觉瞬间清晰起来。左耳隐约在耳鸣中作痛, 他才发现,原来右耳早就开始流血,在嘶鸣不休的高温下, 什么也听不见。

  在痛觉传达到大脑之前,听觉已经消失。

  唐诘满心绝望得荒谬, 摸着耳廓附近潮湿的皮肤,但只有还算新鲜的血痕沾到了指腹上,在掌心原有的血泥上覆盖上了又一层。

  这合该只是一场幻觉,他还记得自己刚才穿过画廊背后的门,抵达了这处广阔无垠的天地。

  如果他还是非人,如果分解与重构的魔力还在他的身上发挥作用,那么,就算是足够毁灭一切生命的太阳光,也不该能够伤害到他。

  但他现在的表现,却仿佛全然是个人类——但又不完全,因为假如他确实是人类,那现在处于高温下,是不该能保持清晰的思维和意志的。

  所以,这只是一场幻觉,一场无限逼近于真实的幻觉。

  他手撑在礁石上,想要从粘稠的血海里爬到陆地上,但是双腿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光是支撑着半个身体栽倒在岩石上,就足以累得头晕目眩。

  “很漂亮吧?菲尼克斯诞生的时候。”

  正当他陷没在黑暗里,面对空旷荒芜的天空与海洋,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行动的时候,一个优哉游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仿佛午后散步正巧遇到他般,低沉温柔地问。

  自己的听觉恢复了?

  他愣了一下,迅速否认了这一猜测。

  “需要帮忙吗?”

  倘若不是他还记得,自己不久前是如何踏入这个地方,兴许还真会被这副装模作样的嗓音给骗到。

  但此刻,哪怕对方是个骗子,是个强盗,是个混不吝的看客,他也没有更多的选择了。

  更何况,这人能在这处危险的幻境里活动自如,摆明了是控制它的主人。

  血污黏在睫毛上,他甚至不敢大幅度地睁开眼睛,只得摸索着,任由这人将他拉到礁石上坐下。

  可是,某一瞬间,一种违和感围绕他们弥漫开。

  唐诘并不记得他所抓住的礁石,宽敞到了让两个人并排坐下也不至于逼仄的程度。

  礁石浮在海面上的面积扩宽了——他判断着。

  “好了,可以睁开眼睛了。”

  伴随着安抚般的话语,仿佛死人般没有温度也没有重量的手掌,轻飘飘地在他的脸上拂过,血垢黏腻的触感一瞬间从脸上消失了个干净,眼睑一阵清凉,皮肤上的伤痕也全消失了,似乎覆盖了一层水膜,外界的高温无法再侵扰到他们。

  唐诘依言照做,可在看见并肩坐在他身边的青年时,却霎时失去声音,明明许多思绪在脑袋里像是无头苍蝇般嗡嗡打转,却又砰得炸成烟花。

  在一无所有的空洞中,曾盘踞脑海无数次的质问和呐喊,此刻竟然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他沉默地注视着对面的人,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直到伸手触碰的时候,毫无阻碍地洞穿。

  手指如同戳破了一张轻薄如蝉翼的宣纸,脑海中隐约地响起啵地一声,可现实里,却什么声音也没有。

  只有陷没在虚影之后,若隐若现的指尖宣告着自己所见的一切。

  剪纸般虚假的青年,仍然只是用那张不知道究竟是属于唐诘、还是属于赫德的脸,一语不发地注视着他。

  “……太荒唐了。”

  哪怕早就无数次从外人口中听说过,他与赫德的外貌极为相似,但相似到这种地步,从眉梢到眼角,从瞳孔深处的颜色到唇边习惯的弧度,宛如复制般,没有分毫差别。

  克隆也做不到如此地步吧。

  哪怕是复制,难道仅仅是复制一个人的基因,就能创造出两个完全一致的人类吗?

  性格、思想、情感、记忆。

  所有的差别,在此刻,都仿佛毫无意义。

  唐诘想了很多。

  他想要询问赫德的目的,想要询问穿越的真相,想要询问回家的方法,想要询问自己现在到底是个怎样的状态,想要知道他还能不能真的恢复成人类。

  他是指从内到外,恢复成原本的他,而不是,像是“迷宫回廊”所做的,将“人类身体”的数据嵌套在他现在的身体上。

  越是思索,却越是疲惫。

  他感到这一切太困难了,哪怕对方有能力完成,他又该用什么来支付代价,去换回原本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你是谁。”思考到了最后,问题反而简单到了极致,“你需要我做什么。”

  除此之外,他已经想不到,自己能够问什么。

  他不相信对方是赫德,哪怕他确实感知到了赫德熟悉的魔力,幽邃寒冷,宛如凛冬不休的烈风,呼啸着穿林而过,拍散了满地的落叶,徒留一地空落落的萧瑟。

  可是感官会骗人,记忆会骗人,遣词造句间只需颠倒顺序,便可将人像是木偶般玩得团团转。

  谁能告诉他——面前的假人,是赫德留下的,而不是别人为了误导他,才临时复制出的镜子?

  啊,是了。

  “临时摆件”可没资格知道菲尼克斯诞生时的场景,他是想要通过这一线索来诱导自己,还是说,对方真的——见证了菲尼克斯的出生?

  “我是一段记忆,”仿佛猜到他的所想般,“赫德”无奈地笑了下,叹息道,“也可以说,是一段留影。”

  记忆、留影……

  唐诘无声地复述一遍,抿了抿唇,视线又一次在“赫德”的身上扫过。

  他没说信或不信,只是笑了笑:“我还没从没想过,记忆魔法能做到如此地步。”

  既然对方有谈话的闲情逸致,也就是说,目前还不打算直接夺去他的性命,当然,也可以理解为:

  现在的自己,仍然如奥利维亚所说,是“不合格的半成品”。

  “所以,你需要我做什么?”

  唐诘又一次重复了自己的问题,这次他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这感觉有点奇怪。

  他没忍住咂了下舌,菲尼克斯将维德分裂成新的个体时,也会有这仿佛是对着镜子自言自语般的感觉吗?

  唐诘隐约有点明白了为什么菲尼克斯要将维德设计成女性,更是在两人同时出现的时候,让维德始终保持着雕鹄的形态。

  这是一种针对自我认知的保护措施。

  倘若分身和本体的相貌、性情完全一致,岂不是说,分身随时可以将本体取而代之吗?

  但赫德又是怎样的想法?为什么要将这记忆的留影设置成和自身一模一样的形态?

  不。

  一道灵光闪过唐诘的脑海,他意识到了。

  并不是赫德选择将留影设置成如今的形态,而是,基于记忆诞生的留影,只能维持着记忆中的形态。

  火系不稳定的特性,使其能够轻易地更换形态,但空间系却显然是没有这样方便的手段,能够将分身和本体的距离拉开的。

  可问题的关键却始终无法解决,他仍然不知道“记忆留影”到底是一种依据什么原理,又经过怎样的手段,塑造出来的生命……不,他真的是生命吗?

  无论是记忆还是留影,这两个称呼,似乎都在暗示,对方并不具备真实的生命,而仅仅是一段影像,就像是通过摄像机,将曾经的画面拍摄储存,再投射到显示屏幕上。

  可既然他能跟自己交流,那么,显然是具备一定思考能力,或者说,是自主的活动能力。

  唐诘陷入了迷茫,他感觉自己似乎越是思考,思维却越是混乱,完全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目的……”赫德却只是沉吟片刻,稍微困惑般,回答道,“站在我的角度,这是一场补全,但是对你来说,却不止如此。”

  补全?

  唐诘听到对方晦涩的形容,难免皱起了眉。

  补全——对什么东西的补全?

  赫德似乎有意将这个话题一笔带过,不过,倘若真是如此,他完全可以不说,而不是像现在,半遮半掩地,让他一边思索,一边又因为关键信息的缺失,而陷入僵局。

  “抱歉,我没有误导你的意思。”

  赫德叹了一口气。

  “只是太多的东西难以用言语说明,一旦试图付诸于口,便会自发地变形,说者的解释和听者的理解,常常不在同一条线上,久而久之,我就不太喜欢把事情用语言讲得太明白了。”

  这算是因噎废食吗?

  唐诘无言地望着他,却听见赫德有如惊雷般,谈起了一个不该存在于此的例子。

  “昔日孔夫子游历四海,求学授业,却不曾著书一本。”赫德可不管自己有意无意展现出来的敬服态度,在旁人眼中是否充满违和,只自顾自地感慨道,“随心所欲不逾矩*,道理总是说来轻巧,世上几人能做到呢?”

  “这话似乎与我们现在并无关系。”

  唐诘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时提起穿越前的知识,他甚至原以为,既然赫德故意将菲尼克斯的诞生这副极具冲击力的场景展示到他眼前,是要他忘记穿越前的一切,脚踏实地活在当下。

  可为什么他却要径自打破这种默契?还是说自己理解有误,对方其实并无此意?

  炽烈的日轮依旧悬在空中,沸腾的岩浆带来无与伦比的燥热,可在意识到这一切仅仅是记忆后,便染上一层虚假的色彩,再也影响不到他的身体了。

  不过,他的身体如今真的在画廊之中吗?还是说,进入现在这幅场景的,仅仅只是意识?

  等等。

  唐诘一愣。

  画廊……画……

  莫非他此刻,正在画中?

  从立体的三维降到平面的二维,这不正是完美契合空间概念的诠释吗?

  可是,不等他细想,赫德却出声将他的思绪打断。

  “重要的不是我的目的,而是你的目的。”对方垂下头,整理了下袖口的褶皱,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哀切般望来,“你如今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那么,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