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失重感袭来, 唐诘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高塔里,因为四周的环境太像了。
暗蓝色的墙纸,猩红的挂毯, 印着星空图案的蓝色地毯蔓延到走廊的尽头——不,没有尽头,深黑的雾气沉淀在昏暗的走廊里,在狭窄的尽头,能见度降至最低, 除了厚重的黑暗, 什么也瞧不见。
寥寥几盏鎏金烛台挂在画像旁,朦胧的灯光映衬着肖像中女人的睡颜。
他似乎落在了一条专门用来放置这位不知名的女性肖像画的走廊上,整条走廊上只有他一个人。
画像里的人始终闭着眼睛,无论在葡萄架下,在麦田里,在珊瑚丛中,她始终闭着眼睛。
唐诘听到了声音, 海浪拍打的声音,从只有一墙之隔的走廊之外传来, 但是,他却无法将墙壁打开,他习惯性地驱使魔力划开空间的缝隙,然而, 印象中的黑色裂缝都没能出现。走廊无动于衷地,沉默着将用作攻击的魔力吸入墙壁之中。
宛如吞噬,他清晰地感受到了, 整座墙——整条走廊里,都溢满了属于他自己的魔力。
不, 那是赫德,自己踏入了赫德封锁的领域中。
他往后退,却撞到了画框的边角,尖锐的疼痛从肩膀后传来,他感知到视线,只两秒,错觉般消失了,站定了回头望去,画像上的女人依旧安稳地睡在梦中。
“要赶紧离开才行。”
唐诘对画中人的身份隐隐有些猜测,却又犹豫着无法确定,毕竟,无论如何,赤潮女王的画像上,都不该出现太阳,更不该出现太阳下的葡萄藤和麦田。
假如,这真的是赤潮女王的肖像,那么,是谁有资格将她画在画布上,装裱在画框中,用来点缀这条昏暗阴沉的走廊?
他迟疑着伸出手,大拇指擦过画框,粗粝的木刺在皮肤上刮过,指尖渗透出了一滴鲜红的血珠。
往常时候,魔力就该自动调转起来,缝合掉这个意外出现的创口了。
但是,不知为何,他体内的魔力却昏睡般,沉寂在身体里,倘若不是还能明确感知到走廊里属于赫德的魔力,他几乎要以为,自己从巫师变回了人类。
“幻觉……不。”
他掐了一把手臂,感到鲜明的疼痛后,嘴唇颤抖起来。
伤口依旧没有消失,暗红的血液渗透在布料上,左肩后钝痛不止,浸润的触感从斗篷传递到后背上,尖锐的事实叫他无从辩驳。
——自己在恢复成人类?
凯瑟琳站在金碧辉煌的走廊里,繁杂华丽的宫廷风格令人难以忘怀,她瞄准猎物般锐利的视线紧紧盯着墙上的长条挂画,从烧成黑灰色的边角卷起褶皱,一直到最上方,吊挂在十字架上,脖颈捆缚着的红发女人。
画中的人一直垂着头,脸也隐藏在阴影里。她还穿着最后一次演出时的长裙,夜空般的黑色点缀着金色的星光,瘦竹般笔直的手臂上,布满了金色的鳞片,使她信徒献祭般的姿态,染上噩梦般的诡谲。
这幅场景确实曾盘踞在她的噩梦中,一次又一次。
脚步声出现,画上的情景似乎也随着新的客人加入,颜料像是倒入漩涡中,逐渐扭曲成新的画面。
凯瑟琳无声地望过去,望到那深不可测的走廊边缘,一双落后于时代的高跟长靴落入她的视线,接着长到膝盖的双排扣外套,系着巴洛克风格领结和花边衬衫,最后是点缀着翎羽和蕾丝的礼帽。
和她走入同一条走廊的男子是一副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但这却丝毫不妨碍她猜出他的身份,他看见她的时候也仿佛愣住了,慢了一拍才看向两人之间,挂在走廊最中心的挂画。
不久前还捆缚在十字架上的红发女子换了一袭宽松的白色睡裙,姿态疏懒地倚坐在卧室的窗边,她似乎正望着阳台下穿流如梭的行人,街对面的巷子里,一个褐发蓝眼的男青年正迈入阳光下,抱着一束黄色的郁金香,放在鼻尖轻轻嗅闻香味,遮住了半张面孔。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凯瑟琳站在原地,遥遥地望着另一位和她一样没受到邀请的客人,她似乎想要笑,但最后却用力过度般,扯开嘴角,吐出喉咙深处压抑至极的音节:“父亲。”
乔治·威尔逊抹了把脸,意识到自己的伪装不知为何被这处空间洗去后,轻轻叹了口气。
“我想,”他微笑叹息道,“我们应该从未见过面。”
凯瑟琳无言地盯着他,片刻,便收回目光,恢复冷静。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她果断地判断。
“在时间倒流回原点之前。”
唐诘又一次跑回了画廊的起点,在体力的流失下,踉跄着跌倒在地上。
他扶着墙壁,大口喘气,汗水湿透了眼睫,头晕目眩之下,无法睁开双眼。
“体力完全恢复成了穿越前的水准。”
他坐在地上,膝盖屈起,脚底蹬着地毯,手掌按压着腿部肌肉,痛得他一阵牙酸,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钴蓝色的电光闪烁着在指尖流窜,感知着神经脉络里时有时无的魔力,唐诘皱起了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混乱。
唐诘只能想到这个词。
他的魔力时而充沛得像是要将神经撑爆,整个脑袋都像是要炸开一样头疼欲裂,时而又像是完全感知不到般少得可怜,只能在指尖闪烁两秒便立即消泯。
同时,他的身体却又始终保持着人类的状态,不,确切的说,应该是定格在了“穿越前一天”。
熬夜刷题的疲惫,久坐未起的酸痛,两小时前喝下的热牛奶在肠胃里翻滚,舌面上还覆盖着一层冰糖化开的甜腻感。
像是静止在那一刻,再也没有发生变化。
无人的寂静中,更恐怖的猜测在一瞬间击中唐诘的大脑。
——我难道死了吗?死在穿越前的那一刻?
嘴唇颤动着,但话语却始终无法从喉咙传达到口腔,呼吸间,只有沉重的空气像是要将身体穿透般,通过气管在肺叶里流动循环。
不。
能解释现状的很多,死亡只是其中的一个,更何况,不是早就确定过了吗,还在埃尔夫火山的时候——自己改造后的身体,早就不是原本的身体了。
说到底,他连自己到底是不是“唐诘”都无从确认,也许,自己只是一个继承记忆的人造人,或是别的什么。
可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他还能感到血液在身体流淌时的温度,感受到原本明镜般清晰的记忆也蒙上灰蒙蒙的薄雾,在呼吸急促的时候会呛得不停咳嗽,就像从前。
“还原、刷新、重置。”
唐诘尝试去理解这一切,用他浅薄的经验,去理解如今遭遇的困境,他垂头望着自己的手掌,通过手指间的缝隙,看见光影穿过身体,落在蛛网般的地毯上。
过去的自己覆盖在如今的自己身上,宛如幽灵般重现的时间。
他闭上眼,任由自己缓了一阵,半晌后,才慢慢掀开眼睑,恍惚地抬起头,心跳却忽然漏了一拍,视线聚焦在对面的画框上,久久无法移开。
“消失了……?”
睡在葡萄藤下的女子消失了,只留下秋千,空荡荡地迎风飘动。
噗通、噗通。
错觉,不,不是错觉。
熟透了的葡萄从藤蔓上掉落,但落到草坪上的却不是葡萄,而是一颗颗动物的眼珠。
在密集得令人恐惧的眼球将画布填满之前,唐诘一把将画框拆下,暴动的钴蓝色电光从他身上蔓延到脚下的画框背后,啪得,撕裂成了两半。
唐诘松了口气,原本想要再将画框翻回正面,看看变成了什么模样,却在抬头的瞬间,绷紧的神经骤然断裂。
黑色漩涡般的门洞在墙壁上开启,熟悉的魔力从里面传来。
“赫、德。”
他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话语中的对象如法炮制一同撕裂,丢下画框不再去管,接受了这份说不清是挑衅还是邀请的信号,抬脚迈入一无所知的传送门里。
走廊上只剩下了自己一人的脚步声。
凯瑟琳在察觉到乔治的消失后,鞋跟在走廊上停滞了一瞬。她转过身望着身后,映入视野的,却只有空荡荡的走廊。
或者,称呼它为“回廊”,会更合适些。
挂画上的场景再次出现了变化。
月色下的剧院,化妆室里,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站在卡特琳娜的桌子前,手中翻阅着历年演出的剧本,拇指按在桌子边缘摩挲着木料的纹路。他似乎发觉了窥视的目光,略一抬头,朝画框之外的凯瑟琳望来。
但凯瑟琳却不打算坐以待毙。
在目光交接之前,她抬起手,绯红色的魔力凝聚成射线,洞穿了画像中青年的面孔,成为一个漆黑的破洞,挂画在炽烈的高温下自燃起来。
挂画背后的道路出现了,可她仍然只是站在原地,没有行动,安静地等待着,挂画的卷轴啪嗒一声,摔落到地毯。
记忆也随着画像的销毁而模糊,隐约透着光线刺穿般的疼痛,片刻后,在她发现自己已经彻底忘记赫德的容貌时,才终于停下。
“销毁画像就是销毁记忆,销毁记忆就是销毁过去。”
伊芙发现这一事实的时间比所有人都要更早,却没有任何犹豫地,亲手将一幅一幅地画像在狂暴的火焰下彻底毁灭。
“这根本不是我所想象的……我所想象的什么?哈。”
“算了,都无所谓了。”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火焰又一次在指尖点燃,还没丢出去,却听见脚步声,从黑雾里传来。
蒙德狼狈地从黑雾里跌出来,半边身体都已经兽化,往日梳理整齐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身后,脸颊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为了防止污血流入眼睛,不得不闭上了半只眼,尽管如此,仍然警惕地朝偌大空间里,另一个陌生人望去。
“我应该是认识你的。”
金发蓬乱的疯女人用大拇指摩擦过嘴唇,燃烧般赤金色的瞳孔紧紧盯着他,缓缓咧开一个鬣狗般兴奋的笑容。
她收了火焰,上下打量他,片刻后,才遗憾地说:
“不过,你似乎已经忘了我了。”
无所谓。
没必要。
火焰温柔地缠绵在她的身边,像是燃烧的晚霞编织成猩红的披风。
“坦白地说,我们没有战斗的必要。”
她冷静得近乎残酷。
蒙德低低应了一声。
伴随着火焰灼烧的噼啪声响,两人最后一份共同的记忆,也将彻底消失,分解成无人认识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