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动了动耳朵, 他似乎听到了对面的人嘀咕着什么，但又没听清。
他歪了下头，想要听清楚些, 就被人一把按住脑袋，咔嚓一声扳了回去，在清晰的正骨声中，自我怀疑地问：
“我颈椎掉了？”
“没，只是一点错位。”
唐诘用手指在对方眼眶周围按压, 却发现眼部附近的皮肤触感有些奇怪, 指腹下的肌肉像是有生命力地蠕动。
他很确定，这并不是乔治本人在呼吸时自然而然地调动肌肉的触感，正相反，倒仿佛是眼部肌肉拥有了独立的自我意志般，本能地贴着他的手指，隐隐产生了一股吸力。
“怎么？”乔治感到他的指尖停顿，无知无觉地问。
“不, 没什么。”唐诘提醒道，“我接下来要动魔力了, 你别反抗。”
“知道啦。”乔治拖着懒洋洋的调子，反问道，“你是不是有点太紧张了？放轻松点，怎么想我也不可能在医生动手的时候自作主张乱动嘛。”
唐诘正准备刺穿皮肤表层往深处观察, 听闻这句话，沉默地抬起头瞧了对方一眼。
他把自己当成医生，可唐诘却不敢真把自己看成是医生。
哪怕他确实在科梅罗的医院工作过一段时间, 但那仅仅只是听了满耳朵的理论知识。
真要说上手操作，得追溯到高塔时期, 可那时候给他练手的，全是魔兽的尸体，经过凯瑟琳之手却还活着的人类，除开他自己，也只有一个安朵莉切，更何况她培养安朵莉切，也仅仅只是为了取用药材。
说来忏愧，虽然自己顶着个治病救人的名头，但实际上，肢解的人却远比救治的人多得多了。
这算什么？屠夫医生？
他轻轻吸了口气，魔力凝结成纤如毫发的细针，刚从眼睑刺入皮肤下，就感知到来自肌肉深处抽搐般蠕动了一阵，水草般密集的线状体一拥而上冲上来咬断了刺入皮肤的魔力。
唐诘惊得一瞬间收回了手，他抬起头，看见乔治的眼眶周围仅仅是起泡般不自然地浮肿了三到四秒，又迅速消退下去。
尽管如此，对方依旧恍若未觉，无奈地问：“还是很棘手吗？不如直接让斯宾塞来吧……他干这活应该更熟练一些。”
“你刚才没什么感觉吗？”
“什么？”
难道先前感知到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
唐诘按压了一下自己的食指，确定在不久之前，确实有一股魔力，在吸力的作用下，流入了乔治的身体里。
这显然是不正常的，但是，乔治能够长时间容纳赫德的魔力，说不定身体本来就发生了异变。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哪怕是变化，也不应该是视觉神经脱离整体活性化吧？
这倒有点像是对方的身体成了培养皿，容纳赫德魔力的眼球成了虫巢，神经吸收魔力后孵化出新的幼虫。
幼虫。
唐诘一想到这个词几乎有些头皮发麻，当即扼断了自己的思路，不愿继续想下去。
“不，没什么，我马上动手。”
他回答了乔治的上一句话，打算快刀斩乱麻，先把眼球给对方安装回去。
问题在于，赫德培养一群空间系的幼虫，是打算干什么？
几乎是瞬间，他回忆起了当初在龙岛上，自己吞噬掉其他空间系巫师的魔力时，呼吸畅快许多的轻松感，手上动作一僵，继而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
“方向……”
他仔细地观察着手中色泽略微黯淡的眼珠，思索一番后，谨慎地只往里面注入少许的魔力，逐渐地，指腹下的质感从僵硬变得柔韧，表面覆盖上了一层晶莹的保护膜，又像是新织出的茧。
唐诘挑开乔治的眼睑，检查了一下对应的视觉神经的位置，缓慢而小心地将手中的器官给嵌回去。
幸亏在高塔时有大批尸体给他练手，不然光是看见黑洞洞的、满是血污的眼眶，就足以令人反胃，更别提在活性化的空间系魔力下，产生的可怖联想。
“如果身体有不适，请及时与我说明。”
口中说着状似关心的话，但胸口却仿佛压着一块巨石，尤为沉重。
“我知道。”乔治的嗓音依旧平稳，倒像对方才是医生，自己是病人一般。
他沉默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让心情逐渐趋于平缓。
应该不至于，把魔力凝缩后交给乔治，就为了吃掉一群成熟的空间系巫师，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怎么可能是他做出来的？
唐诘深刻地反省起自己的念头，但内心到底还是种下了怀疑。
赫德——删除记忆前的自己——的自我认知，还是人类吗？
语言是会欺骗人的，记忆也会，人本能地寻求平衡，他亦是如此，正是因为厌恶突如其来的变化，他才会对穿越这件事如此地抵触。
如果有一天，他的身体结构已经完全无法称之为人类，到那时候，他还会坚持自称人类吗？
会的。
唐诘清楚自己的选择。
不如说，正是因为知道自己是怎样一个擅长逃避的人，他才明白，越是在情绪激动的时候自我催眠般说出的话，越是没有可信度。
赫德留在画廊里的记忆体已经被愧疚给侵蚀了，所有关于自己的评价，都并不可靠。
甚至，他留下菲尼克斯诞生时的画像，本来就是出自想要抛弃掉“愧疚”这种心情的想法。
多简单啊，只要把记忆从脑海里摘除，忘得一干二净，就不会再对这件事产生任何愧疚了。
可联系到画像的内容，事情却又匪夷所思起来。
他为什么，会因为菲尼克斯的诞生，产生能将自己淹没的愧疚？
因为菲尼克斯的诞生导致了赤潮王国的覆灭？
不，不是这样简单，画像的主体是菲尼克斯，也就是，他愧疚的对象，应该是菲尼克斯。
可过去的自己到底做出了什么，才会对菲尼克斯有愧？
唐诘想不出答案。
在他看来，精神系巫师从来都是不肯吃亏的个性，更何况是精神系魔力的源头，总不可能是在受伤后绝不反击的老好人性格吧？
他被自己的联想给冻住了，手腕不禁哆嗦了一下。
“专心点好吗？”乔治及时抓住他的手腕，无奈地叹了口气，“莫非我眼部的情况很吓人？”
“不是。”唐诘顿了一下，“抱歉。”
其他人可以说乔治缺了一只眼睛的状态很吓人，但他没有这个资格。
倘若不是赫德将魔力赠给乔治，对方也不至于遭受如此的对待，但是，如果没有这份魔力，对方说不定早经过自然的生老病死，消失在历史中了，他们也不可能见面。
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语气平稳地问：“对了，你左眼里的魔力似乎流失了一部分，需要我为你重新填满吗？”
乔治听到后愣了一下，略微犹豫后，说到：“不必了，这也算是好事吧。”
“好事？”
唐诘问出话的时候，最后连接的动作终于结束，便收回手，退后半步，任由对方自行调整。
乔治合上眼睑，眼球明显地转动着，差不多半分钟，才眨了眨眼，生理性的泪水从眼眶中溢出，右眼也一并睁开，一深一浅的瞳孔因为正在调整焦距，视线显得有些朦胧。
“哪怕能够自如驱使，但外来魔力还是有不少隐患。”他叹了口气，“尤其眼睛和大脑的位置太过靠近，当初给我造成了许多麻烦。”
“仅仅是麻烦？”
唐诘的目光落在对方的眼眶周围，寻思着对方到底有没有发现自己神经活化的迹象。
“我朋友里有位不错的医生。”乔治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她帮我调理过一段时间。”
“你的那位朋友，”唐诘犹豫地沉吟了片刻，在隐瞒和坦白之间做出了选择，“她有没有发现，你的神经被空间系魔力侵蚀得很厉害？”
严格意义上，这话已经算得上是委婉。
视觉神经活化，获得了独立的自我意识，哪怕这意识仅仅只具备吸食魔力的本能，但对于乔治本人来说，依然不是个好消息。
长此以往，并不难推测出，当赫德的空间魔力充盈在神经系统每个角落的时候，幼虫绝对会为了觅食钻出，身体由此四分五裂，像是虫卵一样彻底破碎。
“知道啊。”乔治摸了摸下眼睑，“不过这只能压制，毕竟分解已经发生了，除非把视觉神经切除，也没办法根治。”
“分解？”
唐诘奇怪于对方的措辞。
他当然不至于以为这是个语误，毕竟乔治的意思，很明显是，他的异常状态和赫德的魔力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分割是空间系魔力的基础特性，增殖则是空间系魔兽的基础特征。”
乔治的口吻轻松，全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他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说起来，那段时间可是让我吃了不少苦头，记忆是碎片，思维是碎片，身体也是碎片，像是出现了许多不同的声音在脑海里断断续续地说话，自己到底是谁都分不清。”
“后来在医生的指导下，把魔力的修行方向转向纯粹的精神系，用火系魔力对自身一遍遍重塑，用影系固定住外在的行为模式，直到最后融合成光系，意识里才只剩下我作为最后的个体。”
乔治似乎不好意思般笑了笑，恍若无事地问。
“你之前跟我说，可以将魔力填充到我的眼睛里……”
青年与自己的魔力色相极为相似的，一深一浅的幽蓝色双眼，平静地看向他，犹如清澈无垠的天空与令人窒息的深海，无声的风暴席卷过能将人轻易粉碎的湍流。
“你的魔力，现在已经完全与那人同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