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乔治开启这个话题之前, 唐诘一直认为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小纰漏早被对方轻轻放过，不论是由于不以为意还是出自漠不关心。
他是说，既然对方早有了更好的处理方法, 那么，自己所能提供的帮助，对其已然不重要了。
眼下这一番话，便如同冷不丁从舞台后方打开的灯光，叫他低头望见脚底拖曳着漆黑扭曲的影子, 犹如肥大的长虫, 没有双眼的头部张开了满是细密锯齿的巨口，欲要将自己一口吞没。
这事倒也不难处理，乔治既然准备留在雾岛上，往后也就不可能再见面，既然不会再见面，也就无从谈起给自己造成威胁。
可真正叫唐诘犹豫的，却不是告诉对方一事是否存在风险, 而是因为，他捉摸不透对方会有什么反应。
加害者对受害者坦白自己的身份,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都滑稽得十足可笑。
可他还是决定坦白。
“事实上，我很抱歉。”
唐诘畏怯着低声回答，想要逃避这幅场景, 却又逼迫自己直接对视上那双色泽相仿的眼睛，气流从喉管里回旋上浮，演奏出不合时宜的颤音。
“无论原因如何, 你容纳的魔力，确实来自于我。”
说完, 他心中松了一口气，如同卸下了难以承载的重负，身体轻快许多。可脑海里却由于不断浮现的糟糕联想，而蒙上灰霾色的阴影。
自己应该接受。
哪怕他并不具备当初的记忆，可到底是自己害得对方落入这番境地的。
在唐诘忐忑不安的等待中，铺天盖地的愤怒或阴沉险恶的嘲讽，一个也没有如同想象中一般出现。
“好吧，就算你说得不假，那又如何？你完全不记得这件事对吧？既然如此，还是将你们看作两个人更好。”
乔治像是故意为之般，用一种浮夸表演似的语气啧啧称奇，异色的双眼友善而好奇地来回打量。
“唐，你应该知道，魔力越是提纯，越是会接近最初的起源——你们的相似是必然的，但这不能说明你们是同一个人。”
他顿了一下，拖着懒散的调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你最好还是全然把这一可能性忘记，这样的事实，对你还是为时过早了。”
唐诘没想到难得自己主动坦白，面对的却只是质疑。
他略有些茫然地反问：“为什么？”
自从周友生表示已经看穿他的身份后，他一直以为，自己几乎浑身都是破绽，可难道在别人眼中，他和赫德其实依旧可以看作两个人吗？
“白银之王没认出你，对吧？”
乔治慢条斯理地说。
“可那时候……”
唐诘下意识就要反驳当初的自己还没有将力量融合进身体里，状态并不完整，可仔细一想，现在的他又没有赫德的记忆，自然也谈不上完整无缺，不由哽住了。
“你先别急着否认，毕竟赫德都不知道多少年没会龙岛见她了，白银之王一时认错倒也无可厚非。作为专精破坏的银色巨龙，她会通过蜕皮主动将记忆分割成片段式的信息，只保留其中的主要部分，多余尽数舍去——对她来说，等待实在太过漫长了。”
乔治弯起眼角，两手插在衣兜里，语调轻松又愉快。
“除开白银之王，唯有凯瑟琳见过他的真面目……你似乎很惊讶？”
唐诘确实心情复杂，以至于怀疑起对方话语的真实性来，哪怕就现状来说，乔治已经没有欺骗他的必要了，可问题在于，就算对方说谎，自己也没有成功辨别每一句话真假的能力。
“他既然没在你面前使用真容，你为什么愿意接受他的魔力？”
接受其他人的魔力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唐诘以为，作为异世界的原住民，乔治本人应该比他更清楚这一点，但对方却还是接受了，这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总不至于当初的乔治好骗到这种程度，就算是浑身包裹在斗篷里鬼鬼祟祟的神秘人，也能轻而易举博得他的信任吧？
“是的，我为什么会答应呢？”
乔治说这话时，像是自嘲般扯了下嘴角，眼神不自觉地游离在周围。
“只可能是因为，对于当时仅是普通人的我而言，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除他之外，我已经没有了更好的选择。”
唐诘愣在原地。
这是一个他从未考虑过的角度。
“魔力的觉醒是存在门槛的，”乔治将其中内情徐徐道来，“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想要觉醒魔力，需要耗费的情绪能量，远远超过了绝大多数人想要觉醒魔力需要的能量。直到现在，我的家族里出现的巫师，也仅有我一个人，更何况哪怕是我，也不是自然觉醒，而是依靠外在的强力推动，才推开了阀门。”
事情说到此处，逐渐变得复杂而难以理解。
魔力觉醒难道不是凭借强烈的情绪冲动就可以了吗？难道还需要考虑其他的因素？
眼见唐诘面色茫然，乔治不由失笑，解释起来。
“实际上很简单，只是一个平衡问题。”
“平衡？”
唐诘揉了揉眼睛，聚精会神地望着他。
虽然两人在修行上走的并不是同样的方向，但许多知识仍然存在共通性，更何况相比凯瑟琳无处不在的控制欲，或者奥利维亚拳拳到肉的实战教学，乔治这样循循诱导的说话方式，才是他更熟悉的教学模式。
自从穿越后，自己就从没遇见过正儿八经的老师，一直四处蹭别人的经验，可哪怕是其他人能正常吸收的经验，对他来说却需要经过转化，才能顺利使用。
像是奥利维亚的读心，阿纳托利的幻觉，凯瑟琳的使魔和幻术，他们使用得总是很轻巧，可唐诘模仿着学习时，却只能从更原始的状态一点点积累经验，更多的只是参考他们施法最后的效果反复揣摩最初的模型。
唐诘默默叹了口气，抬头瞧见乔治瞥了他一眼，疑似发现了他这短暂的走神，却也什么都没问，只是停下了解释，转移话题般说。
“这方面的知识你可以去问珀西瓦尔，他会很乐意为你解答的。”
“为什……好吧。”
他原本还想接着询问为什么珀西瓦尔会乐意回答这个问题，但发现乔治明显地摆出了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朝他望了过来，还是及时地咬住了舌头，遗憾地叹了口气，放弃了这条现成的信息渠道。
“你还记得我们最初谈论的什么吗？”
乔治见状挑了下眉。
“当然没忘。”
唐诘扯了下嘴角，他只是因为话题的迅速跳转暂时移开了注意力，毕竟对他来说，这世上未知的事物实在太多了，相比之下，仅仅是身份问题，反正一时半会也没法解决，暂且搁置也没什么影响。
“我之所以认为你不是赫德，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不如说，先前的那些理由，全都是次要的。“乔治慢悠悠地说，”无论是奥利维亚还是凯瑟琳，她们的意见全可以被推翻，唯一的关键只在你自己。“
“我自己？”
他抬起头，正好迎上对方笑吟吟的目光，却第一次因为这人畜无害的笑容打了个寒颤。
“你自己根本没有做好准备，接受自己和赫德是同一个人的认知，那你就不可能成为赫德。”
他无力反驳：“这重要吗？”
让他最为费解的就在这里，赫德对乔治的伤害已经造成了，可对方非但没有逮着自己这个和赫德关系匪浅的人要求赔偿或直接报复，反倒温和地维持着和平的表象。
为什么？
“我很惊讶。”乔治失望般叹了口气，“你该不会到现在还没发现，自我认知对巫师有多重要吧？”
不等唐诘有所反应，他极快地抛出一个例子。
“在你看来，卡特琳娜是谁？”
唐诘莫名其妙地回答：“当然是卡特琳娜啊。”
“可是，在她接受了过多的菲尼克斯的魔力后，她会认为自己就是菲尼克斯。”乔治不慌不忙地说出下一个问题，“这时候，她是谁？”
“当然还是卡特琳娜。”唐诘皱了下眉。
“既然卡特琳娜只能是卡特琳娜，那你又为什么会是赫德呢？”
乔治的叹息将他给打懵了。
“你的意思是，”唐诘扯了下嘴角，有些难以置信地问，“我只是承载着赫德的魔力，所以我不是赫德？”
“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认为，你可能是赫德，无论从魔力还是经历上，都足以让我怀疑你是赫德，但是没有决定性的证据。”
乔治语速极快地否认了他的猜测，才缓缓地说。
“更重要的是，你现在并不具备赫德的认知，所以，你无法成为赫德，我也不能将你看作是赫德。”
太抽象了。
唐诘揉了揉眉心。
“好吧，也许有点难以理解。”乔治沉吟片刻后，说，“你知道菲尼克斯是人类理性最初的起源和最后的归宿吧？”
闻言，唐诘收敛了自己的思绪，点了点头。
“我们所有人的自我意志都始于最初的太阳，是菲尼克斯降落到大地的火种，在熄灭之后，也将经过雾岛处刑台上的通道，重返菲尼克斯。”
乔治的目光随着解释变得深沉莫测，仿佛压抑着什么，最终，却只是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从这个角度上，我们所有人都是菲尼克斯。”
“事实也是如此，按照炼金学派的理论，所有人类都可以成为菲尼克斯神降的载体，就像在理论上，所有生命都能成为自然女神神降的容器。”
“但也仅仅只是理论，实际上，不合格的容器一旦被神降，就会在极短的时间里走到生命的尽头。”
“菲尼克斯的本质是燃烧，被他神降也会不停地自燃，魔力燃烧殆尽后就开始燃烧生命力、理智和记忆，直到躯体损坏，原地只留下一地灰烬。”
“考虑到个体承受能力的差异，最后选择了羽蛇化形的卡特琳娜，但哪怕是卡特琳娜，也没办法频繁地承载菲尼克斯的神降。”
说到最后，乔治深深地叹气，他凝视着唐诘，目光前所未有地复杂。
“不要混淆你的认知，尤其当你和赫德在魔力上确实一脉相承的情况下，一定要坚持住最初的认知。”
他似乎有些疲惫，但依然提起精神，咬字清晰而坚定，格外较真地告诫道。
“你一旦放弃，就意味着对方随时能够接管你的身体，但接管你身体的却绝不是赫德本人，而是一个新生的、虚构的人格，他自认为赫德，却只有你的记忆，他是你自我放弃后，内心最深处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