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最初所想, 光明神的信徒所信仰的并非神明本身，而是一种将自身情感寄托出去的幻觉。
光明的信徒并不在意他们的神明是谁，将神明看作指引心灵前进的支配者, 虔诚地坐在神像下，唱着赞歌、念着祷词。
但他们的虔诚却从不对着高堂上的神像，而是像渴血的苍蝇一样，绕着幻觉中的神明，嗡嗡地打转。
每个人的心中供奉着不同的神明, 于是菲尼克斯便没有了属于自己的脸庞。
正如光的轮廓全凭人类的想象, 星座的意义全赖于人类的命名。
祂再没有固定的答案，便可以回答人们心中所有的困惑与迷茫。
唐诘感到胃里一阵翻腾，撇开了头，将双眼闭上不愿意再看，握紧了拳头，青筋在手臂上绷直，心跳战栗着, 太阳穴的神经末梢在愤怒下突突直跳。
别做多余的事。
他沉默地调整着呼吸，许久后, 再睁开眼睛，送行的哀乐已经告终。
原本坐在长椅上的宾客们向门外走去，寂静的教堂内，日光穿透玻璃, 映照在光洁的地板上，错乱的光线叫人头晕目眩。
唯有最前方，表面满是颗粒感和褶皱的石像, 沉默着吞没了一切光芒，手中的提灯再一次从未尽的灰烬中, 缓慢地燃起新生的火焰。
唐诘很难形容这一刻心中受到的触动，他明知道这提灯很可能是某种炼金物品，就像他所拥有的棱镜，只需要一点光明，便能再次点亮偌大的黑暗，驱散道路前方的迷雾，使目之所及，皆是一片坦途。
这里是菲尼克斯的教堂，但自他的记忆中浮现的身影，却是幽深潮湿的水牢里，第一次遇见的阿纳托利。
“说什么这些信徒从没正眼看过菲尼克斯，”他低声自嘲道，“我这家伙不也一样吗？”
脚步声打破了寂静的氛围，人群中走出了一个褐红色短发的中年人，牵着一个十四岁左右的男孩，走到站在神像下的米娅面前，手杖敲了敲地板，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好久不见了，卡列斯特小姐。”
米娅刚从牧师手中接过母亲的骨灰，放进挎包的口袋里，听到他的话，掀开眼看向对方，神色破有些倦怠：“泰纳尔先生，我今日已经很累了，如果你有事找我，还请将拜贴送到庄园上，我有空会看的。”
“您说笑了，我也没有要紧事，不过是特地留下，庆贺您成功迈出了第一步。”
泰纳尔笑得虚情假意，眼角的褶皱向外拉得细长。
“如今我们也算是处境相同，不知道你目前是否有遇上困难，作为阿尔特弥亚的一份子，泰纳尔家族很乐意为小姐提供帮助。”
米娅只冷眼看他，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
“泰纳尔来到阿尔特弥亚，也不过是近百年的事情吧，您最好还是先约束好自己的家人，别再让我听见外面流传出什么口舌，如今你们可不在菲尼斯城，想要求助原先的老朋友，只怕他们也鞭长莫及，莫要玩火自焚。”
泰纳尔脸色一僵，养尊处优的皮肤就像是涂脂抹粉一样，惨白得像是即将泯灭的幽灵。
“米娅姐姐，那边坐着的叔叔是谁？”红头发的男孩胆怯似的低头问道，“你们家最近打算从外面招新人吗？”
泰拉尔闻言找到了台阶般，正了正脸色：“ 米娅，不是我说，这种身份不明的流浪巫师还是太危险了，万一是专门来偷资料的间谍呢？最好还是交到审讯室检查一下……”
米娅很快就不耐烦起来，无意与他们纠缠下去：“我看是你们自己想进审讯室吧。”
琥珀色的光波在她的身侧荡漾开，眼见就要将面前两个人裹挟在魔力里震颤得失去意识，却一下子撞在了一道幽蓝的屏障上，无声地分解掉了。
她忽然一愣，脸色发青，低声道：“唐诘，你阻止我做什么？”
“你想在菲利克斯的教堂动手吗？”
唐诘并不知道她与两人有什么恩怨，只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精神系巫师竟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
单看炼金学派的船队在出行时采用的方案有多严密谨慎，就能猜出，米娅如此，显然不是正常做派。
米娅侧过头，迎丄牧师犹带笑意的视线，悻悻然地摸了摸鼻子，小声嘟囔道：
“菲利克斯可不会在意这些呢，那家伙可是……”
这句话结合前后语，似乎在说教堂里的神像从来不在意信徒的祷告，但结合她的目光，意图便一下子明确起来，对方是在说：
“牧师不会在意他们在教堂争吵或暴力相向。”
这座教堂的牧师，很可能是炼金学派的耳目。
唐诘瞬间明白过来。
能使用炼金物品，主持卡列斯特家的葬礼的牧师，显然不可能是普通人。
还真是陷入思维误区了。
他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实在是刚才那副所有人都安静得表示对死者的哀悼的场景，实在太过正常，叫他一时间都没想到要去辨别，前来悼念的人里面，有多少是与炼金学派交好的家族，又有多少是直接归属于炼金学派的巫师。
“算了，现在也不适合多生事端。”
米娅的情绪逐渐平息下来，可端看她仍在对面两父子脸上徘徊不定的目光，更像是不慎放跑了老鼠的猫，混杂着“依依不舍”与“来日方长”两种截然相反的意味，叫人莫名毛骨悚然。
泰纳尔先生左顾右盼，笑容勉强地向后退，却又很快反应过来，对着一直袖手旁观的牧师发难道：
“这就是你们炼金学派的待客之道？可真叫我大开眼界。”
他确信自己从那个据说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眼里，看出了明显不过的食欲，手臂下意识抽搐一下，从远古遗留下来的，吞食与被吞食的基因让他头皮发麻、浑身冒汗。
碍于阿尔特弥亚距离炼金学派的大本营只不过是城内与城外，甚至是普通人缓慢步行，从贝格尔米尔的山脚走到城中心的教堂，也绝对花不了半个小时，他的心猛颤如鼓点，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自古以来，野兽在面对危险时，在极端的恐惧中，就衍生出了两种保护自己的本能，一是呼吸和心跳近乎跌停，伪装成早已死去的尸体，防备敌人发现自己，二是在攀升的肾上激素下，奋力一搏、先发制人，提前将危险消灭在摇篮里。
泰纳尔如今正处于前一种状态，不如说，正是因为他保留着理智，知道在阿尔特弥亚对炼金学派的人动手，有可能会造成怎样灾难性的后果，才一动不动，牙根止不住地打颤：
“你们这行径，还好意思自称是巫师中的文明人……？”
牧师好声好气地打断他语无伦次的情绪宣泄。
“不是巫师，而是炼金术士。”他说起话来较真的模样，破有些咬文嚼字的意思，耐心地垂眸注视着面前的父子二人，直教人避无可避，“你知道巫师和炼金术士是最大的区别在什么地方吗？”
泰纳尔被他专注的神情给嚇住了，仿佛就连不认真听他布道，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身体完全僵在了原地，结结巴巴的问：
“什、什么？”
“巫师在乎情感，但情感对我们却是可有可无之物，我们只在意价值。”牧师轻柔地微笑着问，“我很好奇，伊芙女士死后，你们还能为学派创造什么价值呢？”
他一个字也没明说，只是用模棱两可的话语挑拨人的心弦，给出少许任人理解的暗示。
可在此刻的泰纳尔眼中，他友善的微笑便扭曲成了屠户看向牛羊的仁慈，他和蔼的语气便成了商贾哄骗无知顾客时道貌岸然的怜悯。
泰纳尔陪笑好一阵，慌慌张张地逃走了，看得唐诘目瞪口呆，心中产生了极大的自我怀疑。
葬礼开始前，这位牧师可没表现出这样能把人直接逼退的好口才，难道珀西瓦尔有联系过对方，还是说，泰纳尔家和炼金学派曾经不太对付？以至于在失去伊芙作为缓冲带后，关系直接跌到谷底。
他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没想到牧师默不作声地看向米娅，脸上犹然还挂着刚才面对泰纳尔父子时的微笑，在和蔼可亲之余，又忍不住瑟缩。
“福特学长，您有什么事找我吗？”
米娅像是受惊的仓鼠，往唐诘身边退了一步，似是对牧师的笑容有些发怵，捏了下他的手，在手心里拼出“逃跑”的单词，默默咽了咽口水，才警惕地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刚才我对泰纳尔那两个人说的话，最好一个字也不要信。”
福特眨了下眼，这才透出些许符合年龄的气息，轻快的嗓音活泼又清爽，叫唐诘终于不用去怀疑，自己是不是又遇上了活了多个世纪的老怪物。
“那些话也就骗一下对巫师和炼金术士的关系一知半解的外人。新生要是因为我的话走上歧途，那就是我这个学长的不是了。炼金学派其实是个很有人情味的组织，学妹不必太过拘谨。”
意识到对方很可能只是想要开玩笑，米娅这才算松了一口气，但下一秒，她的心又立马提了起来。
“珀西瓦尔先生请两位回总部一趟。”
虽然提心吊胆的人是她，但福特的目光却径直越过她，直接落在了唐诘身上，语气平静又温和。
“约翰蒙德先生昨夜恢复了清醒。另外，辛西娅女士已经返回阿尔特弥亚，听说你们参与埃尔夫火山一事，想要询问一些消息，请提前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