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诘没能和蒙德接着谈下去, 病房的门从外边敲了三下。
他撤下屏障，门从外边推开，米娅站在门槛外, 视线从绷紧了脸的蒙德身上掠过，迎上他若无其事的目光，友善地笑了笑，伸出大拇指往身后的楼梯间指着方向说：
“珀西先生叫我来带路。”
椅子伴随起身的动作，在地板上摩擦出刺啦的响声, 唐诘松开手, 向回再望了一眼，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间，蒙德平静地抬起头，鬓边的头发染上晚霞橘红的色泽，琥珀色的瞳孔依旧清澈透亮，如山涧清泉，一眼可以见底, 其中别无他物。
他不敢再看下去了，当门扉掩盖了满室的天光, 如同屋内琥珀色的双眼也随着轻轻垂落的眼睑，藏匿在黑暗中消失不见，可恍惚的精神却依然在眩晕下打转，恒亮的白炽灯嵌合在天花板上, 照亮着整条走廊，从墙漆到地板，入目尽是神经错乱般叫人无从分辨方向的刺眼的白色。
像是刚从一场迷失的噩梦中醒来, 扶着额头站定了身体，唐诘强行打起精神, 才发现从脸颊到后背都浸透了冷汗。
“约翰蒙德失控了，对吗？”
他很难想象自己说这话时的心情，也许只是为了寻求慰藉，也或许是真的想要一个答案，哪怕这对他并不重要。
前不久在脑海内浮现的思绪依旧纷飞不止，犹如广场上的白鸽，叫人弄不清目的地飞行在天空上，遮蔽了阳光、云层以及其他的东西，目之所及只剩下那些雪白的羽毛，随着数量增多，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叫人睁不开眼。
“是啊，他的魔力在向外溢散，纵使我们用禁魔环阻止着他的情况向更糟糕的方向滑落，但是，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
米娅望了望合上的门，轻微地皱起眉头，似是为困局感到苦恼，却又很快转过身，向楼下走去。
“倘若放任他的魔力消散，就像是逆转的时钟指针，蒙德先生很快就会变成他认知中，还处于复兴纪时期的他自己。
“在看见他之前，我从没想过巫师的身体会如此脆弱，只要轻轻撬动一下认知，模糊掉一段记忆，就能轻易将一个人改变，甚至比改变一个普通人的想法，都还要更加轻易。”
她说完后，又突兀地笑出了声，摇了摇头，说：
“也许不是巫师比普通人脆弱，只是他受到的攻击强行破坏了他身体的平衡，而想要破坏普通人体内的魔力平衡，却是很困难的事。”
唐诘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跟随在她身后，向着远离人群的、与城市相反的方向走去。
嵌入山壁的玻璃栈道上遍布着各种鸟类的爪痕，有些像是才留下不久，而更多的却已经不太新鲜。
从山壁的洞穴中，向外探出一只承重器的手臂，向下垂落了一条编织紧密的绳索和挂钩，几乎与他们擦肩而过，米娅却仅仅是熟视无睹地向前走了过去，当唐诘再往回望的时候，绳索俨然成了渺小得难以发现的细线，仿佛从遥远的月亮上垂下一般，悬挂在半空中静止不动。
栈道走到了底，切实地踏上地面的这一刻，冷冽的寒风刮过耳侧，在脖颈上激起一阵颤栗，靴子踩在厚实又柔软的积雪上，温凉的触感透过鞋3底渗透进了皮肤，细微的冷意顺着神经网络传递到大脑的神经中枢，他却仿佛才反应过来般，原来天文台是建在如此之高的山上。
可到底有多高呢？他不知道，那也不是他该思考的事。
珀西瓦尔已在门口等待多时，穿着一身不多见的棕色皮革风衣，白色的毛领衬托得五官有种清灵秀美的意味。在幽深的蓝色天幕下，浅金色的头发也如同雪一般柔软洁白，但他们脚下覆盖在岩石和苔藓之上的积雪，却因为微弱到无法触及的灯光，呈现出不可见的黑色。
“天气越来越冷了，植物却越来越茂盛。”
珀西瓦尔将手中的照片放回衣兜里，似是寒暄般无意义地感叹道。
“米娅不这么觉得吗？山顶和山下的温度可完全不同，你只穿一件单衣登山，明天我恐怕会被卡列斯特夫人数落吧。”
“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米娅平静地反驳道，“我的抗寒能力可比你好太多了。”
“这和抗寒能力可没半点关系。”
珀西瓦尔率先走进天文台建筑内，感应门随着唐诘最后一个步入自动合上，暖气流淌在银白的长廊里，走在最前方的金发青年将风衣外套脱掉，里面只有一件造型板正的白色衬衫。
他将袖管扣上，动作优雅地挽到前臂中间的位置，又将领口的扣子解开，抛却束缚后，手臂便方便活动许多，也免去了在暖气充盈的室内发生中暑之类低概率事件的可能性。
“你也许是忙晕了头，将昨天入夏的事也一并忘记了。
“虽然待在我身边足够安全，不过，果然还是需要待在人群里，才能保持足够的敏锐，就像是头脑需要不断使用，才不至于变得迟钝。
“说起来，你现在也还是该去学校上课的年纪，如何，卡列斯特夫人有说过如何安排吗？
“我可不认为一直跟在我身边是个好选择，这太浪费了。
“刚才辛西娅还在和我谈起，她很欢迎你加入到她的探索队里，不过，仅限于毕业后，毕竟她也没有带小孩子的兴趣。”
米娅任由他兴致勃勃地介绍着一些在常人眼中挑不出错的好去处，但自身却不发一言，沉寂的双眼没有丝毫波动，反倒叫珀西瓦尔逐渐失却了兴趣。
“还真是和你的老师一个样子，沾染了一身空间系的坏毛病。”
珀西瓦尔深深叹了口气，回字形的走廊已经走到最深处，经过门锁核对身份后，大门打开。
室内是全然的黑暗，只有墙上悬挂着散发着蓝色荧光的屏幕，像是从不同角度拍摄的星空场景，有些是静止的，有些画面甚至还在缓慢地移动。
辛西娅坐在控制台前，听见开门声后，揉了下肩膀，抬起头望了过来，难掩疲倦地打了个哈欠，手指按下了一个键位，四周的光幕骤然消失，天花板上的顶灯打开，室内亮如白昼，映照出银白色的金属墙面。
“最近天文系难道没有毕业生吗？”她沙哑地抱怨着，“我不可能日日夜夜守在这儿，至少需要一个换班人员。”
“很遗憾，目前没有合格的人选能接替你的工作。”珀西瓦尔无奈地笑了下，“稍微坚持下如何？等待六月中旬，也许就有解决问题的方法了。”
“你失败的方法没有一百个也有九十九个，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话？”
辛西娅轻嗤了一声，胳膊撑在扶手上，坐直了身体，略微迷茫的眼神在摘下眼镜后迅速聚焦，落到唐诘身上，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是你啊，在赫德之塔劫走俘虏的空间系新人。”
她迅速看向珀西瓦尔：“你不是说过，他隶属龙岛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乔治在龙岛大闹了一场，他当时又没有获得足够的信任……”珀西瓦尔止言不语。
“被抛弃了吗？真可怜。”
金发女子与曾经所见的正义端庄的女骑士判若两人，她轻微嘲讽似的发出感叹声。
“不过我们也被抛弃了，倒也没有什么好比较的，反正都相差不离。”
唐诘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因为对方视角的话语感到了少许惊奇。
原来自己经历的事，换到炼金学派的角度，会是这样的模样吗？
“我记得你说过‘光明仁慈地照耀每一个人’，现在是改变主意了吗？”
他琢磨着过去的回忆，对比刚才的对话，脸上自然地浮现出神似凯瑟琳的表情，似是怜悯又嘲讽扯开一个笑容。
“不，你像是从很早之前就意识到光明正在离开，就算这样，你还是对俘虏说出那番话，是在安慰他们吗？还是意图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将敌人劝降？”
“别逗我笑了，我们和那群普通人可完全不同，死刑和死缓在时间的差别上，对我们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辛西娅撇下眉毛，目光冷锐。
“他们之中大多数人甚至活不到最后到来的期限，我又何必去打破幻想，催化骚乱？我可没有多余的时间处理人为的骚乱。”
“辛西娅。”
珀西瓦尔叫了她的名字，又像是捏住了一把可以将一切情感锁上的钥匙，辛西娅沉默了，她冷淡地垂下眼，平静地回答。
“我知道了。你带他们来做什么？”
“我需要一些证据，说服他们加入我的计划。”珀西瓦尔依然微笑着，“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继续浪费了。”
一提起这个话题，辛西娅也仿佛失去力气般，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捏了下眉心：“还有两百年。”
“从创世纪一直到现在，太阳的距离和我们越来越远，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吗？”珀西瓦尔口吻轻缓，“两百年不算少了，还足够我们做许多尝试。”
辛西娅像是忍无可忍地攥紧了拳头：
“你啊……我说的可不是气温变化会在两百年之内降到冰点，那还离得远呢！我说的是，自然议会的那位祭司，最多不超过两百年就会死了，你想过到时候如何处理吗？”
“没有。”珀西瓦尔轻松地告诉她，“那是你该考虑的事。”
辛西娅沉默了许久，最后只是发出一声冷笑。
“这次计划无论成功与否，你最后都会死去，把自己的性命放在赌桌上，你们师徒两人，还真是蠢得如出一辙。”
她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沓黑白的照片，放入文件袋里，抛到珀西瓦尔手中。
“对了，这份文件可别拿出炼金学派的范围。”
唐诘发现辛西娅阴冷的目光掠过米娅，落在了自己身上，她带着深切的敌意，嗓音如同经久不散的阴云，沉郁不见阳光。
“你信任他们，可我做不到，我不信任我以外的任何人，你既然决定使用学派以外的人，那就最好将他们控制住，否则，我可不保证我会做出什么事，打乱你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