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盛夏,白昼漫长得令人生厌,耐不住炙热日光的人们,总是甘愿化身为昼伏夜出的猫头鹰,把“月亮不睡我不睡”的原则贯彻到底。

  等到夜静了,人就躁了。

  在靠近科创园和大学城的“酒吧一条街”上,门外排队进场的俊男靓女把长街堵得水泄不通,就连价位远高于该区域平均水平的“灯塔”都座无虚席。

  顾庭简模仿一动不动的人体雕像在卡座沉思了近两个小时后,终于纡尊降贵地抬手看了眼表。

  十一点了,他该走了。

  二十四岁以后,他就不愿意在酒吧待到超过这个点,不管家里有没有人等他,这个习惯始终没变。

  他起身招来服务生买单,而后刚想往门外走,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顾少?真是你!”

  顾庭简在嘈杂的环境中费力地辨认出声音传来的方向,侧身看过去,发现了穿戴齐整的傅文钧。

  顾庭简对他有点印象,此人是他刚毕业那会儿扶持过的青年创业者,他当时给了傅文钧很大一大笔投资,可惜这姓傅的青年才俊没竞争过同行业一个有脑子的富二代,最后公司关门大吉,傅文钧不想承受风险了,就老老实实做起了职业经理人,和顾庭简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了。

  “我刚才就觉得您眼熟,就是不敢确定,见您一个人坐着冥想,就没敢冒昧过来打扰。”傅文钧像是见到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一般热情地说道,“顾少这两年在哪里潇洒?什么时候回国的?怎么也不通知大家一声,好给您接风洗尘。”

  顾庭简嘴角扬了扬,觉得他这番恭维实在好笑。

  两年前,他顾庭简就一自由散漫的富二代,只不过因为当过兵,看上去比一般的二世祖阳刚些、魁梧些,但和傅文钧这种成日西装革履的商业精英绝对混不到一块儿去。

  要不是他当时手上有几个钱,傅文钧这人精哪里会和他来往。后来他栽了跟头灰,溜溜地离开了H市,傅文钧背地里肯定看他笑话呢。

  他们这些靠着自己努力一点点打拼上来的人,最看不起的,不就是自己这种一出生就在罗马的混子了么?又何必客气和他装样子。

  顾庭简不想和他多纠缠,正色道:“我奶奶在国外去世了,想着落叶归根,我回来下葬的。”

  傅文钧闻言顿时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表现出一副震惊的样子,声音沙哑地说:“想不到,好不容易再见到您,居然会听闻这样的噩耗,顾少节哀,多保重身体啊。”

  趁着他低头感伤,顾庭简白了他一眼,然后回了句:“老人家九十多了,算是寿终正寝,和老伴儿一起双宿双飞的,我替她高兴。”

  傅文钧心里暗自嘀咕,这二世祖果然思路清奇,看不出来,对生死真看得开啊。

  “那您这次回来准备呆多久啊?”傅文钧关切地问道。

  “不知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急着走,有空再约。”顾庭简明显不想搭理傅文钧,拍了拍他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灯塔”。

  “这是自然的!到时候约您,您可千万别推辞不来啊!”傅文钧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看了眼手机,暗自掐算起了时间。

  其实,半个小时前,他和朋友刚到“灯塔”的时候就发现顾庭简了,只不过他没有声张,而是打电话悄悄把他的行踪告诉了华亭的大股东——邵谦。

  邵谦的发迹史,一直他们被奉为“凤凰男空手套白狼”的典范。这人早年是顾庭简的助理,当时大家都传,顾庭简对他求而不得,却又不甘放弃,把他当作窗前的一抹白月光供着。后来不知道邵谦怎么的又愿意了,使了些手段哄得顾庭简心甘情愿地把股份转赠给了他,结果做完公证就翻脸不认人,毫不犹豫地把顾大少给甩了。

  再然后,顾庭简大概是觉得被这种白眼狼式的白月光骗走了家产十分丢人,就悄无声息地出走异国他乡了。奇怪的是,传闻说在顾庭简消失以后,原本洋洋得意的邵谦就开始发了疯一样地找他,却始终一无所获。

  邵谦发迹的方式确实不太光彩,但此人确实有本事,在这两年各行各业都不景气的情况下,还能在众人的鄙夷下,把从顾庭简手里骗来的那点家底翻了几番。

  傅文钧这段时间也一直在争取和他建立合作关系。

  这一次,他既然走运遇上了顾庭简,必然是要卖邵谦一个面子的。

  几分钟后,这位传闻中的“白月光”火急火燎地冲进“灯塔”,一进来就抓着等在门口的傅文钧问:“他人呢?顾庭简在哪?”

  “邵总,你来晚了,人十一点零三分的时候刚走。”傅文钧一脸惋惜地说。

  邵谦立刻打了个电话:“喂?李经理,麻烦给我调一下灯塔正门口的监控,要能拍到门口停车的。要十一点零三分前后两分钟的。”

  傅文钧一怔,他突然想起来邵谦已经把“灯塔”收购了,现在这是打算确认车牌和行动方向,开始追了?

  “邵总,人既然回来了,总会见面的,不必急于一时。”傅文钧好心劝道。

  “我的事你少管。”

  邵谦的置若罔闻让傅文钧有些难堪,没办法,他只能在刘经理把视频发过来之后陪着邵谦一起看。傅文钧平时在生意场上和邵谦有所接触,在他的印象里,邵谦一直是一个理智、精明,利益至上,不会为情感所左右的人,他从来未见过邵谦这般紧张、急切的样子。

  傅文钧敏锐地察觉到,邵谦今天有些失控。看来传闻非虚啊,这俩人之间,纠葛大着呢。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您好,我钥匙扣落下了,最里面靠左那个位置,灯光太暗了,能帮我找找吗?”

  服务生热情地回道:“好的先生,我陪您过去。”

  是顾庭简的声音!

  邵谦听到声音,瞬间停下手里的动作冲了过去,一把拽住了顾庭简的衣领,“顾庭简,消失这么久,终于舍得回来了?”

  两年不见,顾庭简却显得沧桑了不少,原本的矜贵被成熟的沉稳掩盖住,变得内敛而含蓄。他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项链、耳钉、戒指全部拿掉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从来不扣好的衬衣扣子,也一颗不落地扣上了。

  顾庭简低下头,与邵谦四目相对。他现在才明白过来刚才傅文钧干嘛要拉着他尴尬寒暄呢,原来是早就叫了人过来了,要给他拖延时间。

  傅文钧见两人剑拔弩张的样子,知道自己任务达成,留着也只是个累赘,就想赶快溜之大吉。但他人都在这儿了,总不能不告而别,奈何插不进话,只好装出一副焦躁难安的样子,想象自己是一个透明人,躲在墙角看戏。

  “你是不是应该先把我衣服放开?这就是你跟人见面打招呼的方式?挺独特的啊,哪个原始部落学的?真新鲜呐。”顾庭简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微微低头看向邵谦,泰然自若地说道。

  邵谦缓缓松开手,“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顾庭简笑了,俯身贴近邵谦,几乎是贴着邵谦的脸颊说道:“你是在要求我向你汇报吗?邵总?”

  “别这样叫我。”邵谦的声音有些发颤,在这样的姿势下,让人觉得有些求饶的意味。

  顾庭简靠得更近了,贴在他左耳边说道:“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怎么样?这些年坐在我的办公室,住在我家里,睡在我床上,有没有想我?”

  邵谦还没来得及平复心神回上话,服务生好巧不巧地走了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叙旧,“先生,这是我们在2号卡座找到的钥匙,您看下,是您落下的东西吗?”

  邵谦瞥了眼,认出了钥匙扣上的金属挂件。

  那是一个长10厘米,内部镂空的扁平鱼形挂件,是邵谦在高中的技术课上,花了一个学期的时间纯手工磨的课堂作业。

  有一年顾庭简生日,被他死皮赖脸地讨了去做生日礼物。当时邵谦和顾庭简关系还算不错,邵谦本想给他准备一个稍微正式一点的礼物,也不知顾庭简是不想让他破费,还是品味独特真喜欢那条鱼。反正他拿去以后,就一直挂在钥匙上。

  此时此刻,顾庭简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地把钥匙拿过来塞进口袋,还不忘满脸笑意地向服务生道谢,“是我的钥匙,谢谢了。”

  “这东西你还留着?”邵谦眼神发亮,他看到了那条鱼,仿佛是看到了救命稻草。

  “那可不,我这种性情中人,太过单纯,走到哪儿都容易被人骗,把它带在身边,提醒自己长个记性。”顾庭简冷冷道,“邵总没别的话要问了吧?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家了。”

  “回来被我碰上了,你还想走?”邵谦伸手拦住了他。

  顾庭简微微眯了眯眼,一改刚才和善的态度,狠厉地斥责道:“邵谦,你怕不是发了两年的高烧把脑子烧坏了吧?就你当年对我做的那些事,我见面没一拳打你脸上已经算是客气的了,你还有脸现在趾高气昂地站在这,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

  两人僵持不下之时,傅文钧突然挺身而出,笑嘻嘻地说:“邵总、顾总,这一见面没必要这么激动啊!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顾庭简白了邵谦一眼,转身就想走。邵谦还想伸手去抓,却被傅文钧拉住,“邵总,来日方长,大庭广众的,闹起来不好看。

  说完,傅文钧大着胆子把邵谦拉到一边说:“邵总,我刚才问了,他这次回来是因为顾家老太太去世了,回来下葬的。这种时候多包容一点吧,酒吧这么多人了,您这万一被人知道了,您面子上也过不去。”

  邵谦听了这话立即抬头看向顾庭简,顾庭简却没给他好脸色,“邵谦,你要是喝多了就去醒醒酒,别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疯,我替你觉得丢人。你还有别的事吗?没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

  “不准走!”邵谦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既然回来了,今天咱俩就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腿长在我身上,还能听你使唤?”顾庭简嘲讽道,“有本事你打断我的腿啊!就你那细胳膊细腿的,也想跟我干架?笑话!”

  邵谦被激这么一下,愈发愤怒了,甩开傅文钧,一下又冲了上去,把猝不及防的顾庭简抵在墙壁上,“消失两年半,你到底去干什么了?”

  顾庭简玩味地笑了笑,“要你管?反正没干你就是了。”

  话音刚落,顾庭简挣脱开对方的桎梏,毫不犹豫地挥拳打在邵谦侧脸上。

  他们虽然动静不大,但在门口,也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酒吧的李经理此时也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却不敢上前。

  傅文钧这下愣住了,不敢再掺和到两人中间来,只能远远地喊了两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别动手!”

  “邵谦,你要想继续犯病我也不拦着你,但我不奉陪,你要是再纠缠,我就报警了。”顾庭简把邵谦撂倒在地上,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干净利落地离开了“灯塔”酒吧。

  邵谦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暗自握紧了拳头。

  “邵总,我扶您起来。”傅文钧眼疾手快地把邵谦拉了起来,“这人都愿意回来了,您也不用急于这一时半刻是吧。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邵谦阴沉着脸,不想听他多说,及时打断道:“你上次说了的那个项目我考虑过了,明天下午两点我有时间,来公司细谈吧。”

  傅文钧眼神一亮,“好嘞,那现在,我送您回去?”

  “不用,让我自己静一静。”邵谦说着就摆了摆手,独自走上了酒吧二楼。

  这两年的时间里,邵谦设想过很多次他和顾庭简重逢的场面,在机场,在学校,在他们常去的饭店......他以为自己能更有掌控力一点的,只是他没有想到,现在顾庭简就站在他面前,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甚至不敢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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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谦是受哈,就是那种很有“理想”的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