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庭简对天发誓,他真的没有对邵谦一见钟情。

  小道消息传言,顾庭简在公司见到邵谦的第一眼就被勾得魂不守舍,纯属断章取义。

  他们早就认识了,而且,关系匪浅。

  那年八月,顾庭简退伍回家,在家里耐着性子地听了两天父亲的唠叨,就赶紧溜出来约着哥几个到酒吧庆祝。出门前,他还特地打扮了一番,过了几年艰苦朴素的生活,他现在更要以饱满的热情拥抱美丽新世界。

  晚上天气阴沉,小雨下了个没停,顾庭简懒得撑伞,在路旁停好了车就往“灯塔”酒吧冲。门口的服务生邵谦见他冒雨跑过来,赶紧撑着伞下来接他,“先生您慢点走,雨天路滑。”

  听见少年稍显稚嫩的嗓音,顾庭简忍不住瞥了他一眼,这人模样清秀,穿着灰色短裤和白色T恤,眉眼干净,表情平淡,在门口浓郁红光的照射下,却透出一股浓浓的书卷气。少年为了不让他淋雨,身体和他靠的很近,手脚却拘束地贴在身侧。

  顾庭简拍了拍他的肩膀,为和他搭讪拉近关系,嬉皮笑脸地随口问道:“长得真秀气啊!你,成年了吗?”

  少年微微低下了头,身体僵硬,面露不悦地回了句:“成年了,哥,我只是来兼职做服务员的,不做别的。”

  顾庭简闻言赶紧把自己搭在对方肩膀上的爪子松开。

  “我不是那意思,你别误会,我就是看你......哎,算了,谢谢你的伞啊!”天地良心,顾庭简真的只是觉得他太像个高中生了才这么问的,他想解释的,但又觉得自己会越描越黑,只能作罢。

  不过也难怪,这小伙子长得那么好看,又在酒吧这种嘈杂的场所工作,对他别有心思的人估计少不了。他怕是平时遇到的多了,才会如此敏感,见谁都觉得对方不怀好意。

  顾庭简正觉得尴尬,手机铃声响了,接起来一听,是他发小宋朗的声音:“顾哥,是在不好意思,雨天堵车,来晚了啊!你已经进去了吗?我就来找你。”

  “没事,我在门口。”

  “诶!我看见你了!”

  顾庭简了侧过头,在门口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就看见宋朗夹在两位撑伞的美女中间朝着他狂奔过来。而他自己手里,还拿着一把没打开的银色皇冠伞柄的白色长柄伞,骚气得很,八成是为了撩妹特意带出来的。不过这半开不开的雨伞在他手里一拐一拐的,活像是根老年人用的拐杖。

  走到门檐下,宋朗将手里的伞往邵谦那一递,一下子朝顾庭简扑过来:“诶哟,顾哥!两年没见,兄弟我可是想死你了。”

  顾庭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皮笑肉不笑地将他从自己身上掰下来:“你这左拥右抱的,还有心思想我?”

  “瞧你说的,我再怎么着,不得分点心思给你嘛。”

  “别,我怕人误会,宋朗,你的心你自己收好吧!”

  “顾哥,我还叫了其他人,都被堵在路上呢,今天呐,咱为你接风洗尘,一定喝个不醉不归!”他们说着就朝里面走去。

  邵谦小心翼翼地将宋朗那把一看就很贵的雨伞收好挂在架子上,勉强挤出一个饱满的笑脸,开始迎接下一位顾客。

  他刚才对顾庭简说谎了,他确实没有成年,今年才十六岁,下半年读高三,他在酒吧工作,是为了攒齐学费和生活费。

  今天是他上班的第五天,虽然是个阴雨天,但午夜场热度不减,一桌又一桌的客人接踵而至。当灯塔酒吧活力四射的年轻人们,准备以午夜钟声迎接新的躁动的一天时,邵谦却已经被疲乏和困倦包围。他还没能适应昼夜颠倒的生活,连酒吧低音炮的震动声,都让他听着像是催眠。而客人们的嘈杂的对话声,在他听来,也全然是和尚念经。

  宋朗进去没多久,很快又折返了回来,邵谦刚招呼完一个客人,看到宋朗出来马上就迎了上去,“先生,您这么快就要回去吗?我帮你取伞。”

  宋朗叹着气说道:“瞧我这记性,手机忘拿了,我去车里取一下,给我把伞。”

  邵谦准备给他拿伞,找了一下,却发现伞不翼而飞了,难道有人拿错了?不可能啊!他那把伞如此特立独行,轻易怎么可能拿的错。邵谦虽然心里这样想着,但嘴上还是安抚道:“天黑看不清,可能是其他客人顺手拿错了,我帮您仔细找一下。”

  宋朗皱了皱眉,“行吧,你帮我找找。”

  这样说着,宋朗就拿着服务生接人的黑伞向停在路边的车子走去,明显是不想在这种小事上多花心思。

  邵谦赶紧回监控室回放了门口的监控,发现是有个贼眉鼠眼的路人过来顺手牵羊了。这才几分钟的时间,估计这小贼没跑多远,邵谦不假思索地打了报警电话,一五一十地说道:“您好,我们这边是灯塔酒吧,有个人把我们客人的放在伞偷走了。我们这里有监控,拍下来了,小偷没走远,估计就走出去几百米,能帮我们抓一下吗?”

  “我和你确认一下,丢什么了?”接警员问道。

  “顾客放在门口的伞。”

  “一把雨伞?”电话那头有些诧异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一把挺贵重的雨伞。”邵谦有些焦急地回答道。

  “好的,稍后我们的人会过去。”

  邵谦本以为,监控清晰地拍到人了,人又没走远,抓到那小贼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结果倒好,先是来了两个辅警,把值班经理找出来确认了一下情况,随后那两个辅警又叫来两个警察,登记了报案人信息,打算拉着邵谦和那倒霉的失主宋朗去警察局做笔录。

  这下倒好,宋朗本来对于丢把伞这么大点事最多烦躁个10秒,也不至于放在心上,结果一听邵谦惹出了这么多麻烦,他脸瞬间垮下来了。

  他皱着眉装着嫩嚷嚷道:“警察叔叔,我不追究不行吗?就一把伞嘛,丢了就丢了呗!”

  夜场都没开始呢,人就被提溜去警局了,这像什么话。

  警察回道:“那不行,这边报了案,我们就需要处理啊!”

  宋朗脸耷拉得更厉害了,“又不是我报的警。嘿!谁自作主张给我找麻烦啊!你这人没病吧!”

  值班经理听了这话,对邵谦训道:“你这人也忒不懂了点,人家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倒好,屁点事情麻烦警察,警察局你家开的啊!”

  “我猜那人应该跑出去没多远,以为早点报警,能抓到的,所以就......”

  “好了好了!遇到事情有报警意识是好事,也不能责备员工啊!”警察从中调解道。

  “您说的是!”经理道,“这么点小事还麻烦你们跑一趟,都怪这小子自作主张!”

  “应该的,保护人民群众财产。”

  “宋朗,又有谁招惹你了?”顾庭简见宋朗出来了许久都没有回来,又听见他在门口嚷嚷,还以为他又在找事,便过来瞧了瞧。他一来就注意到了,那个刚才给他撑伞的少年,正板着脸委屈地站在角落里。

  “嘿!顾哥,这还真不能赖我闹事。都怪这小子!东西管不好不说!还净给我添麻烦!”

  宋朗张牙舞爪地把情况跟顾庭简说了,顾庭简听了后,便客气地对警察说道:“没事大不了的,伞是我借他的,我是失主,应该我去的,我和这位小哥一起和你们走一趟吧!”

  宋朗听了这话,立马嚷嚷道:“别啊,顾哥,他们惹出的麻烦,那能你给收尾。”

  顾庭简教育道:“怎么能叫麻烦呢?配合警察,是每个热心市民的义务,更何况这还是为了我的个人财产。你也真是的,他们要失主去做笔录,你就来告诉我呗!自己在这瞎掺和什么?我又不怕麻烦。”

  值班经理听了这话,顿时乐开了花,“哟!您大度。真不好意思,麻烦您跑一趟了。”

  “没事!”顾庭简道,“警官,您带路,我开车带这位小哥一起去派出所做一份笔录。”

  邵谦站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被动地观察着眼前的这一群人,他心里委屈,认为自己报警没错,可他确实又是给别人惹了麻烦。

  上了车,顾庭简表现得很轻松自在,时不时还哼两句歌,可邵谦却是坐立不安,他过了好半天,才别扭地低声说了句:“哥,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顾庭简侧过头来打量他一番,好声好气地教育道:“说你没成年,还不承认,一看就缺乏社会阅历,做事直来直去的,以后学着点,别太没眼力见了,办不成事的。”

  “是,您说的对。”邵谦心里有怨气,但对于顾庭简,他还是打心底地感激。灯塔的老板是个好说话的,邵谦见过他几次,待人都很温和,但经理却是个尖酸刻薄的,今天要不是顾庭简主动站出来替自己解围,还不知道要挨经理多少数落呢。

  顾庭简是个自来熟的,闲着无聊就和他攀谈上了,“这么小就出来工作了?没读书?”

  “在读高中,暑假兼职。”

  “哦,勤工俭学啊?不错!在哪所学校啊?”

  “锦绣高中,湖滨校区。”

  锦绣高中是H市顶尖的高中,湖滨是本校,此外还有两所分数线较低的分校。为了区分,本校的学生在报学校的时候都会带上校区。

  “哟!还是重点中学啊!”顾庭简笑道,“你们学校管理严不严啊?要是还可以的话,我也想和你做校友呢!”

  “还行。”

  顾庭简对这所学校也是有所耳闻的,他高中那会儿正是最叛逆的时候,和家里闹别扭的表现方式就是不爱读书。理所当然的,高中毕业后,他总分以204分的好成绩光荣落榜。鉴于他对于出国混文凭毫无兴趣,家里只好把他送去部队历练了两年。回来以后,顾庭简的性子倒是收敛不少,也愿意重新找所学校复读一年,找所国内的大学上。锦绣高中就是他理想的复读场所。

  邵谦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再说话,顾庭简注意到他地眼神,心想他估计是把自己的话当作玩笑了。

  顾庭简自顾自地继续道:“像你这种好学生,没事别来酒吧,薪水又没多少的,你当暑期实践体验生活来了?没必要。”

  邵谦“嗯”了一声,低头看着摇摇晃晃的车座,心想着他们这种有钱人哪里会懂缺钱是什么滋味。要有办法,他也不想大半夜地傻站在酒吧门口,笑脸迎着一群酒鬼。

  邵谦从小是被妈妈一个人拉扯大的,他外公外婆很早就不和母亲来往了,更谈不上接济。从他记事起,他就一直和妈妈在外面租房住,妈妈每天就在菜市场卖卖鱼,打打麻将。结果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赌博的瘾。

  他学习成绩很好,好不容易以全市第三的成绩考到了私立的锦绣高中,拿了一大笔奖学金,可惜刚到手就被他妈赔掉了大半。剩下的那一半,也在后来一年的时间里被她拿去“补贴家用”了。

  他是真的缺钱,很缺钱。在酒吧上夜班,晚上8点到凌晨3点,一个小时能拿25块,还有空调吹。对于16岁的他而言,这已经是他凭自己的能力找到的不错的工作了。这种穷困潦倒的滋味,他当然不奢望眼前这位看起来就非富即贵的少爷能理解。

  他们到达派出所后,就在大厅等着做笔录。碰巧遇到个光着膀子穿着裤衩的壮汉,说是自己外卖被偷了,外卖员直接给他报了警,导致他不得不来派出所一趟。顾庭简心态很好,半开玩笑地对邵谦说,这人也算是与他们同病相怜。可邵谦没心情和他说笑,他担心今天会被经理扣工资。

  顾庭简看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还以为他为今天的事自责,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都是小事儿,别放在心上。”

  做完笔录,顾庭简好事做到底地开车送邵谦回去上班,自己也留下和宋朗他们喝了几杯。

  临走前,邵谦叫住了他,“哥,您留个电话可以吗?如果伞找着了,我也好通知您。”

  “行,我给你留个字条。”在电话号码的旁边,他潦草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顾庭简。

  顾庭简去派出所本来就只是走个流程,根本不在乎小偷能不能被抓住。没想到,第二天,邵谦用座机给他打来电话,说伞找到了,他已经去警局拿回来了,问他什么时候方便,来店里取。顾庭简一边笑话这小子又傻又天真,一边还真就立马开着车亲自跑去灯塔拿伞了。

  不为别的,就是不想辜负人家一片好心。

  顾庭简拿了伞,却并不急着走,“为了我一把雨伞,你跑来跑去辛苦了!等下班了,我请你吃顿饭?”

  “不用不用,我这是应该的,是我给您添麻烦了,理应负责到底的。”邵谦客客气气地拒绝道。

  “行啊!挺有责任感,别客气了,等你下班,我带你一起吃个宵夜?”到了那个点,宵夜怕是不好找了,但等一等吃个早餐还是没问题的。

  “真不用了,我下班挺晚的。”邵谦推辞道。他只想赶紧把东西还回去,结束自己这倒霉的运气。

  “行吧,那就不打扰你工作了,我们改天再约。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邵谦,谦逊的谦。”

  “哦?好名字,跟你这斯斯文文的性格挺配的。”

  那个时候,顾庭简真以为邵谦就是这样一个单纯、诚恳的性子,要是没个人护着,走到哪里都容易被人欺负。所以,在没见了几面后,他很是自作多情地萌生出了一种,要照顾他、保护他的念头。

  只不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种朦胧的好感一直因为他的迟钝而沉睡在湖底,尚未因青春的悸动而发酵。

  回去以后,顾庭简一直没有把伞还给宋朗,不是没有时间,也不是没有机会,就觉得,自己花力气得来的东西,凭什么还给他啊!他不是不愿意去派出所,不要伞了吗?拿这伞就是无主物,让给他挺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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