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内·戈布莱总理站在波旁宫的讲台上,摆弄着手里的讲稿。从他的角度看去,议员座椅上的几百双放着光的眼睛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让他想起小时候去参观溶洞时,曾经见到过的那些阴暗的洞穴壁上挂着的无数蝙蝠。

  今天议员的到岗率比平时高了不少,平日里稀稀拉拉的议员坐席区如今则挤满了人,有一些来得晚的资浅议员甚至不得不和别人分享座椅。人人都不愿意错过这个场合,不光是因为要投票,还为了有一场热闹可看。当今晚议会结束议程时,议员们就有足够的谈资去沙龙和俱乐部里同朋友们分享了。

  在总理身后的主席台上,坐着议长和他的助手,以及两个书记员,内阁总理甚至听得到钢笔和纸张摩擦的沙沙声,这让他心烦意乱。在这个时候,他不由得有些羡慕英国首相——至少对方在接受议会质询的时候,身后坐着的都是来自自己党派的议员,虽说忠诚度存疑,但至少会朝着对面的反对党替他喝两声倒彩。

  他看着那些跃跃欲试的议员们,这些新时代的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了,内阁总理就像狮群当中的头狮,最终的结局都是被挑战者撕成碎片。总理摸了摸讲台光滑的红木平面,他是第十九位坐上第三共和国总理这个位置的人,而之前的十八位总理的血都还粘在这台子上呢。

  没有一个人从总理的位置上体面地退下来过,他们遭到同僚的背叛,被政治对手和媒体联手撕碎,拖着受伤的身躯躲回到阴影里去舔舐自己的伤口,等待下一个牺牲品重蹈自己的覆辙,那时或许就是东山再起的机会。

  勒内·戈布莱想到了凯撒,当他走进元老院,看到议员们的袖子里露出匕首的寒光,他或许会感到震怒,而更多的则是惊讶……可我不同,总理对自己说,我知道今天会面临什么,而我却没有选择,就像在尼禄皇帝的命令下被扔进狮穴里的基督徒。

  新的内阁财年将从六月一日开始,而今天已经是五月二十七日,议会却还没有通过戈布莱内阁的预算案,因此总理阁下别无选择,只能在投票表决前来到议会接受议员们的质询,虽然他十分清楚,议员们所感兴趣的绝不是预算案,他们要问的问题只是关于那位布朗热将军。

  戈布莱总理想起他的政治顾问不祥的警告,“如果你要解除布朗热的职务,那么你的内阁一周内就要垮台”,那人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像个活生生的卡珊德拉。

  总理感到自己的肠胃翻腾起来,他完全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没有别的选择——布朗热将军在之前的外交风波当中表现的有多出色,就让主张妥协的内阁和总理本人显得多难堪,而他在内阁里多待一天,就是对总理本人的多一重羞辱。更不用提将军的那些演讲,这位大嘴巴所说的内容已经不能用“和内阁步调不一致”这样轻描淡写的语句来形容了,他是在公然和总理本人唱反调。如果总理不镇压这场公然的叛乱,那么他的内阁以后恐怕就要由布朗热将军说了算了。

  他没有什么选择,他从来就没有过选择,甚至他怀疑他的那些前任们是否都有过选择的机会?从政就像是在波涛汹涌的西风带上驾驶木筏航行,当命运的巨浪向你席卷而来的时候你能怎么办?恐怕只能笑一笑,让自己死得好看一点。

  议长用他手里的黄杨木锤子敲击了几下桌子,那声音震的戈布莱总理的耳朵一阵阵发疼,“议会现在开始审议《1887—1888财年预算案》,勒内·戈布莱总理在此回答议会的质询,请诸位议员注意秩序。”

  议长的最后一句话实属白费功夫,他的话音刚落,前方的座椅上就举起了几百只手,议员们大声叫喊着,如同一群在菜市场里吆喝的菜贩子,有几位试图吸引议长注意的议员甚至站在了自己的椅子上。

  “安静,注意秩序!”议长再次敲了几下桌子,“请来自马赛的众议员克劳德·德弗尔先生提问!”

  德弗尔议员得意地站起身,挺了挺自己的肚子,他有着南方人的五官,一张脸被地中海的阳光晒得黝黑——在成为议员之前,他经营着一家当地的航运公司。

  “谢谢您,议长阁下。”德弗尔先生像是在演意大利轻喜剧一样,朝着议长的方向夸张地鞠了一个躬,引起他周围议员的一阵起哄。戈布莱总理咬了咬自己的后槽牙,他还是一个普通的众议员的时候就不喜欢这个粗俗的马赛人,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德弗尔先生变得愈发令人难以忍受。

  “总理阁下是否愿意向议会解释,他为何解除了布朗热将军作为陆军部长的职务?人人都知道,在本届内阁里唯一的一个男子汉就是布朗热将军,而剩余的内阁成员全都是拙劣的小丑,总理这样做的目的,是由于布朗热将军的存在让他和他其余的内阁成员显得像是一群不可救药的蠢货吗?”

  “议长阁下,我要抗议这位尊敬的议员所提的问题。”戈布莱总理的声音听上去机械而又乏味,他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该喝口水润润嗓子,“抛开他的人身攻击不谈,这个问题本身与今天讨论的主题无关——议会今天所要表决的是新财年的预算案,而不是内阁的人事任免。”

  “这他妈的当然和今天的议题有关!”德弗尔先生咆哮道,他用力地在地上跺着脚,皮鞋底和柚木地板碰撞产生的敲击声回荡在大厅里,“总理阁下是律师出身,因而他想必不需要我提醒他,内阁需要得到议会的信任方可执政,这是宪法所规定的!如果他把他的内阁按照他的想法改造成了一个拙劣的乡村马戏团,那么他怎么能够站在议会面前,要求议会的信任呢?”

  议员们开始骚动起来,反对戈布莱总理的议员们纷纷挥舞着手里的议程表,从总理所在的讲台方向看去,这些人几乎遍布了整个议会大厅,他们高喊着要给预算案投反对票,或是要求组织对内阁的不信任投票——总之就是要让他下台才行。

  “肃静,肃静!”议长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他用力敲着自己的锤子,“德弗尔阁下,请您注意您的态度和言辞,这样的言辞和您作为共和国最高立法机构一员的身份是不相称的。”

  “然而,德弗尔阁下所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就在这时,议长话锋一转,“如果内阁本身已经无法被本届议会所信任,那么议会当然无法通过这样一个内阁所提出的预算案,因此总理阁下需要回答尊敬的德弗尔议员阁下所提出的这个问题。”

  总理用力捏紧了讲台的边缘,如果凑近了看,可以看到他手指薄薄的皮肤下面那白森森的指节,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当他终于冷静下来之后,他拿起放在他面前的那杯水,喝了一口,清凉的水顺着食道流过他的嗓子,总理感到自己又恢复了些气力。

  “既然议长阁下认为我有义务解释,那么我就提醒一下来自马赛的议员阁下,请他关注昨天关于内阁的改组所发布的政府公报,里面说的很清楚——布朗热将军的去职是由于他和本届内阁对于未来的愿景存在根本性的差异,这种差异已经到了影响日常内阁工作的态度。因此解除布朗热将军的陆军部长一职是必要的举措,我们也祝他在新的岗位上一切顺利。”总理知道自己的回答听上去十分没有底气,但他除了将政府公报上的文字干巴巴地重复一遍以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果不其然,这个回答在下方的议员席位上引发了一阵嘘声和哄笑声,还伴随着一些粗鲁的咒骂,当然这些不符合议员身份的言辞都被台上的书记员自动过滤掉了。

  “下面请来自昂古莱姆的众议员菲利普·勒鲁埃先生提问!”议长的锤子再次响起,他这次敲的更卖力了,简直就像中世纪围城时候撞击城堡大门的攻城锤。

  “我想要请总理解释一下,他解除布朗热将军职务的决定是否和将军前段时间演讲的内容有关,”菲利普·勒鲁埃是个驼背的小老头,一双眼睛又红又肿,总理不禁怀疑他是否得了红眼病,“以及他是否认为,内阁成员也和其他的公民一样,有表达自己意见的权利?”

  “我想请这位议员设身处地来思考一下,如果他有一天成为了总理——虽然这恐怕不太可能——他是否会任用公然和内阁现行政策唱反调的内阁成员?”戈布莱总理在空中挥舞着自己的拳头,“布朗热将军当然有权利发表自己的看法,但如果他的看法和内阁不一致,那么他也就不应该继续留在这个内阁里了。”

  “难道总理阁下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是独裁者的做派吗?”

  “如果我是个独裁者的话,我也就不需要浪费时间在这里回答你们这些愚蠢的问题了,该死的!”这话一说出口总理就后悔了,但木已成舟,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瞪圆自己的眼睛,朝台下怒目而视,如同一条试图吓退捕食者的河豚鱼。

  “肃静,请总理阁下注意自己的言辞。”议长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的嗓子已经有点沙哑了,“请图卢兹的夏尔·德·谢瓦利埃先生提问。”

  “请问总理如何评价布朗热将军作为陆军部长的生涯?他是否认为布朗热将军良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德·谢瓦利埃先生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就像他家里酒庄出产的白兰地酒一样醇厚,他提的问题并不尖锐,然而稍不留神就会坠入陷阱——若是总理为了尽快摆脱这个提问而承认布朗热将军尽到了自己的义务,那么他又如何证明自己解除将军职务的决定完全是出于公心呢?

  这些该死的贵族,都是一群阴冷的毒蛇,总理心想,当他们从自己的洞穴爬出来时,就是要给你一口的时候了。

  “布朗热将军的问题不是做的太少,而是做的太多了,他的确是个优秀的陆军部长——在他决定把外交部长的工作也揽过来之前!”

  总理勉强躲过了这个问题,但他知道自己正在失血,他看着第一排那个冲着他高喊“懦夫!”的男人,这人的五官都因为过于激动而变形了。戈布莱总理认出来,这是“保卫祖国联盟”的一位成员,这个党派的宗旨就是要向德国复仇——这并不是“保卫祖国”,而是要让祖国跳崖自杀。

  布朗热将军在内阁会议上张牙舞爪,可他自己非常清楚,法兰西无法战胜德意志帝国,至少在目前如此。法国的人口只有德国的一半多,这也就意味着总动员之后的兵力恐怕都达不到德国的三分之二,这还没有计算装备和工业上的巨大差距。明知道这样的事实,却不顾祖国的安危,为了自己的野心来搞这种危险的政治投机,这是多么不负责任的行为!

  戈布莱总理想要将这些话讲出来,然而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人如何和潮流相抗衡呢?外面有几百万人将布朗热将军当作偶像,如果他今天说了这番话,那么他的政治前途就永远结束了,那些暴徒们甚至会往他家里扔燃烧瓶……不,没有这个必要,他的内阁或许撑不到明天,但二次甚至三次组阁的总理可不少,他做了一届总理,已经进入了这个圈子,那么以后也少不了东山再起的机会,没必要就此鱼死网破。

  “请布卢瓦城的议员,吕西安·巴罗瓦先生提问。”议长的声音打断了戈布莱总理的思绪,他顺着众人的目光朝议员席位上看去,看到一个年轻人在后排的座椅上站了起来,由于议会的座椅是一排比一排高的布置着,总理感到那个年轻人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这种感觉令他有些不快,他并不习惯被这样年轻的人俯视。

  他看上去可真年轻啊,比我的儿子还要年轻。总理在记忆里搜索了一下,这位吕西安·巴罗瓦似乎是这一届刚刚当选的新议员,他之前曾经在社交场上见过,但除了对方有一张漂亮的脸以外,总理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吕西安·巴罗瓦看上去有些紧张,或许是没有料到议长会这么快叫他的名字?这倒是意外之喜,或许他也准备不足?

  戈布莱总理挺直身子,准备迎接对方的问题。

  ……

  “请问总理阁下目前是否已经有了接任陆军部长的人选?”从吕西安的角度,可以看到戈布莱总理日渐稀疏的头顶。无论是谁,在设计这座大厅时,恐怕都没有料到这样的座椅布置会给台上讲话的人带来多大的压力。那被众人所注视的演讲台,和法庭当中的被告席也没什么区别。

  戈布莱总理清了清自己的喉咙,吕西安注意到他刚才绷紧的身体又放松了下来,他一定认为这是个轻松的问题,“我向布卢瓦的议员阁下保证,内阁一贯将国家安全视为第一要务,一定会按照客观公正的标准确定新一任陆军部长的人选。”

  “目前有消息称,总理阁下打算任命德·索朗维尔将军为新一任的陆军部长,”吕西安感到自己说话的语气像是一个记者,“请问总理阁下是否可以确认这一消息呢?”

  “我不知道议员阁下的信息来源,”戈布莱总理在讲台上扭动了一下,像是在躲闪朝他射来的子弹,“目前陆军部长的人选还在考虑阶段,我没有要补充的了。”

  “众所周知的是,总理阁下和德·索朗维尔将军是多年的好友,而德·索朗维尔将军一贯和布朗热将军不睦。”吕西安停顿了片刻,给议会厅里的其他人一点思考的空间,“如果您任命德·索朗维尔将军为新一任陆军部长,是否有任人唯亲的嫌疑呢?如果德·索朗维尔将军成为陆军部长,他恐怕会对前任的有关政策全盘否定,在陆军里引起轩然大波,值此多事之秋,总理阁下是否认为陆军应当保持稳定,而非掀起内部风波呢?”

  “这位尊敬的议员阁下问的都是一些假设性的问题。”戈布莱总理咳嗽了两声,“但我同意他的看法,在如今的局势下,稳定是最重要的,我无意掀起风波或是制造分裂,我也希望我的其他议员同僚们能够和我合作,而不是一味地拆台!”

  吕西安不依不饶,“那么总理阁下不会任命德·索朗维尔将军做陆军部长了?”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相关的事宜还在考虑中。”戈布莱总理有些不耐烦了,“德·索朗维尔将军是一位道德高尚的爱国者,在他的职业生涯里兢兢业业地为法兰西服务,我不觉得因为我和他的私人关系,就要将他排除出考虑范围,这对德·索朗维尔将军太不公平了。”

  “布卢瓦的议员阁下还有要补充的吗?”议长拿起了锤子。

  “还有一点,议长阁下。”吕西安从桌子下方拿出一个公文包来,那是阿尔方斯前一天晚上派人送到他家里的,“总理阁下刚才提到德·索朗维尔将军道德高尚,这一点恕我无法苟同。”

  乱哄哄的会议厅逐渐静了下来,议员们嗅到了某种丑闻正在发酵的气味,他们纷纷朝吕西安的方向看去。

  “三年之前,我国向罗马尼亚王国派出过一个军事代表团,德·索朗维尔将军作为团长,受到了罗马尼亚政府的热情接待,所有费用全部由慷慨的罗马尼亚政府买单。”

  “这是正常的外交礼节。”戈布莱总理不屑地反驳。

  “可令人遗憾的是,这场热情接待发生的地点,是布加勒斯特最红火的一家妓院。”吕西安叹了口气,“当时有大量的人见到德·索朗维尔将军身穿女装,在妓院的走廊里和‘数名妓女’追逐嬉戏。”

  如同有人把一个马蜂窝扔进了大厅,人群一下子炸了锅,随即爆发出要把屋顶掀翻的哄笑,议员们喜爱丑闻,而他们最为喜爱的,就是这种带颜色的丑闻了。

  “如果您没有证据的话,就不应该侮辱这样一位功勋卓著的将军,他为了法兰西在战场上留下了光荣的伤疤!”戈布莱总理声色俱厉地大喊,但他的眼神明显有些茫然,看来他和他的好朋友之间也并非是无话不谈。

  “当然了,这件事情本来不会引起太大的风波,但遗憾的是将军喝醉了酒,于是他冲到了大街上,朝过往的行人掀起裙摆,展示自己的——”吕西安装作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就说是展示自己的英姿吧!”

  这一次,连主席台上的议长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咳嗽,唾沫星子全落在了下方演讲台上脸色铁青的总理头上。

  “这些事情都登载在了当地的报纸上。”吕西安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发黄的旧报纸,“这份是《布加勒斯特晨星报》,我和在座的各位恐怕都读不懂罗马尼亚语,因此这份报纸在巴黎当年没有造成什么影响。我找了一个谨慎的翻译员翻译了一下头版头条,里面的确提到了将军‘光荣的伤疤’,根据这份报纸所说,那是普鲁士人的弹片在他的屁股上留下的!”

  戈布莱总理涨红了脸,他用力拍了两下演讲台的台面,“我拒绝再听这些粗鄙的东西了!”他怒气冲冲地将面前的演讲稿卷成一团,大步从演讲台上走下,在他的身后响起一片嘘声。

  吕西安朝议长点点头,“议长阁下,我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