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布莱总理的预算案,最终毫无疑问地被国民议会否决了。令总理大丢面子的是,众议院的六百一十五名议员当中,竟然只有一百人出头给他投了赞成票,而他似乎原本认为即便预算案被否决,他也至少能得到两百名议员的支持。

  但无论投票的比例如何,预算案的否决都表明本届内阁已经失去了议会的信任,于是勒内·戈布莱总理也就不得不辞职了。五月二十八日的下午,他去爱丽舍宫拜见了儒勒·格里维总统,向他递交了自己的辞呈,这距离他去年接任总理一职刚满六个月。

  随着戈布莱总理的辞职,议会当中的各个党派立即掀起了一阵合纵连横的狂潮,在第三共和国的历史上,绝大多数时间都没有一个党派在议会当中占据超过一百个议席,因此要组成内阁,只能依靠将几个党派拼凑成一个执政联盟的方式,通常情况下这个数字在六个以上。

  而这些党派不但互相之间颇有龃龉,连党派内部都是一团散沙——甚至没有一个政党自称为“党”,他们更喜欢诸如“联盟”,“同盟”或是“联合会”一类的名称,这些所谓的政党组织松散,即便有某种意识形态作为指导也很不明确,没有任何纪律或是规章来约束成员,就连给他们投票的选民也弄不清楚这些党派究竟有什么主张。

  为了谋求一个脆弱的议会多数,在议会的走廊,沙龙的客厅或是饭店的隔间里,共和国的要人们进行了无数的交易,达成了无数的默契,两天之后,这一轮“听音乐抢椅子”游戏的赢家浮出水面——五月三十一日,莫里斯·鲁维埃在温和共和派的支持下勉强获得了议会的多数支持,成为了新一任的总理。他是一位公认的金融权威,曾经担任过议会预算委员会的主席,还在莱昂·甘比大和茹费理的内阁里担任过殖民地事务部长和商务部长,而这也是他第一次出任总理一职。

  那天晚上,吕西安去了伊伦伯格先生府上赴宴,当晚餐结束后,他和伊伦伯格父子以及其他的几位宾客一起去小客厅里喝白兰地,同时等待鲁维埃总理公布他的新内阁名单。

  吕西安注意到,老伊伦伯格先生今天一晚上都脸色阴沉,他肥胖的身躯深深陷在沙发里,用一只手拿着白兰地酒杯,另一只手托着正在燃烧的雪茄。

  他大致可以猜到伊伦伯格先生不满的原因——鲁维埃总理是莱昂·甘比大的门徒,而前者是毫不动摇的共和派,因为反对第二帝国还被拿破仑三世皇帝逮捕过。至于新总理本人当年在马赛经商的时候,曾经创办了支持共和的《平等报》,并充满热情地用业余时间为报纸撰稿,可以预期,对于布朗热将军,他会比前任的戈布莱总理更加看不惯。

  “您父亲今晚看上去可不怎么开心。”当吕西安终于有机会避开旁人和阿尔方斯说话时,他试图劝解几句,“他也没必要太过在意,之前也不是没有过比鲁维埃更激进的反君主制的总理。”

  “啊,他不开心不是因为这个。”阿尔方斯摇了摇杯子,“他才不关心什么君主制和共和制,只要能让他赚到钱的制度就是好制度,他关心的只有利率或是每股收益这一类的东西,至于我们的新总理对复辟君主制有何影响,这种事情还是留给德·拉罗舍尔伯爵去操心吧。”

  吕西安毫不怀疑德·拉罗舍尔伯爵对这个结果也一定不满意,或许这就是他今晚没有到场的原因?“那您父亲是为什么对鲁维埃有这么大的成见?”

  “因为他是个金融专家,银行界最不想要的就是一个懂金融的总理了。”阿尔方斯冷笑着说,“他会有自己的意见,而不是简单地遵循法兰西银行的指引。”

  “这样你们就更难操纵他了?”吕西安用玩笑的语气说道,不过他也清楚这对于掌控法兰西银行的大亨们而言算得上是一个不小的麻烦,若是他们想要为了自己的利益调整利率,或是动用国家银行的储备金给自己失败的投资擦屁股,可就没有之前那么容易了。

  “您这可就有些夸张了,没有人试图操纵总理,法兰西银行只是给他专业的建议而已,这些建议来自经验丰富的银行家,他们行事的最高指引就是促进法兰西工商业的蓬勃发展。”阿尔方斯纠正了吕西安的说法,“现在可好,这位新总理恐怕是要固执己见地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了。”

  “这对你们的确是个麻烦。”吕西安尽力忍住自己的笑意,“不过我想有一位真正懂经济和金融的总理,从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对谁是好事?”阿尔方斯挑起眉毛,那眼神令吕西安有些发毛。

  “您不觉得这有助于法兰西的利益?”

  “法兰西!”阿尔方斯好像听到了一个大笑话似的,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您倒是和我说说,法兰西是什么?是地图上的那个六边形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说,国家是个抽象的概念,既看不见,又摸不着,它只是一个词语,是大革命创造的一个神话。在大革命之前,人们自认为是巴黎人,布列塔尼人或是普罗旺斯人,而现在在这之上他们又认为自己是法兰西人。”

  “您刚才说到法兰西的利益,可这些自认为是法兰西人的人,总数超过四千万,这些人有工厂主,金融家,贵族和教士;也有小公务员,医生,餐厅的服务员,矿工和街头的乞丐,您觉得这些人的利益是相同的吗?”

  “当然不是。”吕西安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所以您要告诉我的是,根本不存在什么所谓的‘法兰西的利益’。”

  “这并不是我要说的,”阿尔方斯说道,“我要说的是,在金融方面,我们银行家的利益就是法兰西的利益。”

  “这未免说的太露骨了吧。”吕西安目瞪口呆。

  “我们并不是唯一的例子——在工商业方面,工厂主和商人们的利益就是国家的利益;在教育方面,校长和教师们的利益就是国家的利益;在军事方面,国家的利益可以和将军们的利益划等号——国家的政策就是为了这些在各个领域执牛耳的群体的便利。”

  “所以您是说,国家存在的意义,就是为掌控它的人服务。”吕西安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它只是一个工具罢了。”

  “应当由人掌控工具,而不是反过来被工具掌控,您明白了这一点,就有了做部长的资格。”阿尔方斯拍了拍吕西安的肩膀,“鲁维埃总理也明白这一点,这位先生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本应该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更麻烦的是他一定会试图对金融界进行监管——或许会派一个所谓的监督员来法兰西银行坐镇吧,或者试图通过几条有关的法律,甚至要派人来查账。”

  “您是说法兰西银行的账目经不起检查?”

  “任何银行的账目都经不起检查,如今做生意就是这样,总有一些不方便见光的支出。我们社会当中最关键的部分都是在重重的帷幕当中运行的,要是将这些东西都暴露在阳光下,那么整个社会结构都要崩塌了。”阿尔方斯不屑地冷哼一声,“这些在某方面有些阅历的政客实在是讨厌,仗着自己有些了解就随意来插手相关事务,这有什么好处呢?要我说,最好的政治家就是脑袋空空,什么也不懂的人,这样他们就会把复杂的专业问题留给专家们来处理了。”

  “那您觉得我符合这个标准吗?”吕西安反问道,“脑袋空空,什么也不懂?”

  阿尔方斯做作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您应当来做个银行家。”

  吕西安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我想,即便总理试图监管金融市场,银行家们也一定有办法来应对。”

  “那当然了,总不能让他像一头闯进瓷器店的公牛一样,把市场搞得一团糟吧?”阿尔方斯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豪,“鲁维埃总理的内阁还不知能撑上几个月,而法兰西银行自从拿破仑创建它那时起就是个独立的机构,他不是第一个试图给马带上嚼子的政治家了。”

  老伊伦伯格的一个秘书走进客厅,他手上拿着一张纸,“一部分的内阁名单已经公布了。”

  他的老板接过那张纸,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脸色立即变得铁青。他的鼻孔像是鼓风机一样,朝外呼着粗气,吕西安一瞬间甚至以为他要犯心脏病了。

  “真是一场灾难!”他将手里的那张纸递给身边的客人,“鲁维埃总理还要兼任财政部长,上一个懂金融的财政部长是谁?我已经记不清了。”

  “更不用说他的那些政策,真是荒诞可笑!”一位胖的像冰山一样的先生显得十分愤慨,他是里尔附近一家钢铁厂的老板,因为肆意扣减工人的工资而被工会视作眼中钉,“他想搞的那个累进税制真是荒诞可笑,竟然要按照收入的多少来计税!说什么挣得多就应当多纳税,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共和国一贯号称的平等到哪里去啦?”

  “还有那个权力下放的政策,要把中央政府的权力下放到地方政府去,根本不考虑他们有没有承担的能力!这下倒好,我们本来只需要和巴黎的一些关键人物搞好关系,现在还得去联络那些地方议员——人人都知道地方议会里充斥的都是找事精和小丑,为了做生意我们还要和那些人打交道,真是世风日下!”

  那张纸在人群当中转了一圈,每落到一个人手中引起的不是长吁短叹,就是难听的诅咒。在过了漫长的一段时间之后,名单终于被传递到了吕西安手里,他在上面寻找着自己想要的信息,但是却没有找到:陆军部长的人选还没有发布。

  阿尔方斯凑到吕西安的身边,和他一起看着纸上的内容,“上一届内阁的外交部长埃米勒·弗卢朗留任了,看来戈布莱总理的外交政策会得以延续。”

  吕西安看完了纸上的内容,将它传给下一个人,“弗卢朗和布朗热将军的矛盾已经公开化了,他留任也就意味着布朗热将军别无选择,只能去克莱蒙费朗当他的军团司令。”

  “对于布朗热将军这种危险的刺头,内阁总理一般有两种处理方式:其一是把他丢的远远的,最好派驻到殖民地去,毕竟记者不会跟着他去阿尔及利亚或是印度支*;其二就是和他热情的拥抱,然后用力把他闷死在自己的怀里。”阿尔方斯打了个哈欠,“第一种是大多数人会选的方法,毕竟第二种是有风险的——可能被咬上一口,就像戈布莱总理那样。”

  吕西安有些遗憾,他原本还希望布朗热将军或许有机会被新总理重新请进内阁,这样他收购努瓦永兵工厂的计划就会顺利的多。

  阿尔方斯看出了吕西安的想法,“不过即便他不能留任陆军部长也没什么关系,至少德·索朗维尔将军是没机会上位了。”这位将军之前在罗马尼亚的业余消遣,登上了巴黎所有报纸的头条,甚至戈布莱总理的辞职消息都被挤到了第二版,巴黎的各家报馆疯狂地给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拍电报,让当地的记者将当时的报纸内容发回巴黎来,“您已经做好了交易当中您自己负责的部分,现在该布朗热将军实现自己的诺言了。”

  “等到今晚陆军部长的人选公布之后,我会给他发一封信,提醒他一下这点。”

  “理应如此,”阿尔方斯赞同道,“政治家们总是忘记自己的承诺,他们把别人欠自己的人情一笔笔记得一清二楚,却总是把自己欠别人的情忘的一干二净。他们就像是小学生,需要经常被提醒一下。”

  吕西安点了点头,他在心里思考着阿尔方斯的这句话是否别有深意。

  “您父亲和他的朋友们似乎都对内阁名单很不满啊?”他改变了谈话的主题,“新内阁会给他们造成很大的影响吗?”

  “倒也没那么严重,只是换了个总理罢了。”阿尔方斯承认,“但越有钱的人越斤斤计较,如果他们原来能赚百分之十五的利润,现在只能赚百分之十四了,那么他们的抱怨和不满会让人觉得他们似乎就要破产了一样。”

  “或许你们应当自己组织起一届政府才对,这样你们就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选择阁员了。”吕西安开玩笑道。

  “或许有一天我们会的,”阿尔方斯眯起眼睛,“到时候我会给您留一个位置的,您想做哪个部门的部长?只要说一声就行。”

  吕西安毫不怀疑,这样的一个内阁的所有成员,都会是这些幕后操盘的大亨的傀儡。

  客厅的房门又被推开了,刚才的那个秘书手里又拿着另外一张纸,“这是余下的内阁成员名单。”他又走到吕西安身旁,“有一封布朗热将军给您的快信。”

  吕西安接过信封,但并没有急着拆开,他看着老伊伦伯格先生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那份新的名单,“陆军部长的人选是泰奥菲尔·阿德里安·费伦将军。”

  “您知道这个人吗?”吕西安转向阿尔方斯,“我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我似乎听到过这个名字,但是我不太记得了。”阿尔方斯回答道,“不过我们可以查查看。”

  他带着吕西安走到客厅的一角,那里摆放着一个小书架,他从上面拿下了一本今年度的《名人录》。

  “泰奥菲尔·费伦,F开头。”他翻动着书页,“费兰特,费里,弗里斯兰,啊,找到了,泰奥多尔·阿德里安·费伦,1830年出生,陆军少将,现任第十三步兵师的师长。”

  “一个陆军少将做陆军部长?”

  “总理可以任命任何他愿意的军官做陆军部长,”阿尔方斯合上了书,“这样一个毫无根基,军衔也不算高的人,骤然被提拔到高位上,自然是诚惶诚恐,还要面对那些认为自己更有资格坐上这个位置的人的嫉妒,陆军内部恐怕有许多人会不服他。”

  “而这样的话,他就没有可能背靠陆军给总理制造麻烦了。”吕西安顺着阿尔方斯的话说道,“他不希望再出现一个布朗热将军把他的内阁搅得稀烂,于是就任命一个弱势的陆军部长来让陆军内部自己先搅合起来。”

  他撕开手里的信封,“布朗热将军要我等到这位部长来了巴黎,和他一道去拜访一下,看来他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

  “他的消息倒很灵通。”阿尔方斯从吕西安手里接过信,“看来布朗热将军没有忘记您给他的人情,这说明他觉得您日后还有很大的合作潜力——感恩不过是对未来可能有的好处的一种期待罢了。”

  “可我不认识这位费伦将军,”吕西安有些担心,“我应该和他说什么?”

  “我以为您已经学会了呢,您不用说什么,只要给他一张支票就够了,支票会代替您说出您的论点,而且会比任何人说的都更加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