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什么样的马是一匹好马。”当七号马一马当先的通过终点线时,布朗热将军有些得意地朝吕西安挥了挥手里的马票,那上面印着一个偌大的黑色数字七,“您只需要看看它们跑动的姿势就好,骨相最好的马他们跑动的姿势和其他马是不一样的。”

  将军挥手叫来一个侍应生,“请您帮我去把这张奖券兑换了,再给我们送一瓶冰镇的香槟酒来。”他摘下自己的帽子,“今天的天气真可怕。”

  吕西安从自己的座位向下看去,那些冲过终点线的马身上的汗水一路滴在地上,在它们经过的地方留下一道细细的暗色痕迹,乍一看去还会让人以为它们尿在了地上。万里无云的天上没有一丝风,屋顶上的三色旗懒洋洋地耷拉在旗杆上,而观众席上的时髦人物,在这样的天气里,动作看上去也是有气无力的。

  这是隆尚赛马场举办的夏季赛马会的第三天,与前两天相比,观众席显得明显稀疏了不少,开幕时候的新鲜感已经结束,而最后的金奖杯的归属又要等到最后一天才能决出,因此中间的比赛就变得有些缺乏关注了。此时,吕西安和将军所处的雅座区,只稀稀拉拉地坐上了几桌客人,而他们的注意力也都集中在自己面前的冰镇饮料上,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毫无兴趣。

  布朗热将军选择在这里约见新任陆军部长费伦将军,也就是看中了这一点。作为时下的新闻人物,他就像一块腐肉一般,散发的气味无时无刻都在吸引着新闻记者们,这群秃鹫在他的头顶盘旋着,时刻准备俯冲。因此,他不能堂而皇之地去费伦将军的府上或者是办公室拜访,而在巴黎城里的公众场合又难免被人注意到。而在这个布洛涅森林的赛马场里见面,被别人发现的概率就小了许多,况且即便被发现了,他们也可以解释为是在看赛马的时候偶然遇见的,无论是总理还是新闻界都说不出什么。

  “他迟到了。”吕西安看了看自己的怀表,原本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可现在已经过了三点半,他们却连费伦将军的影子都还没有见到呢。

  “他如今是部长了嘛,自然派头就大了起来。”布朗热将军脸上带着笑,可说话的语气却像蜇人的蚂蟥一样,吕西安意识到,布朗热并不喜欢费伦将军——这也难怪,谁会喜欢一个取代自己的人呢?更不用说这还是一个之前在地位上远远低于自己的人。

  “您觉得他会爽约吗?”吕西安看着坐在不远处的一桌客人结清了帐离开,他有些担心,若是费伦将军不来,他要怎么办呢?难道去他上班的路上“偶遇”吗?那可就太不得体,甚至还会引发反效果。

  “他不会拒绝我的邀请,即便要拒绝也不会选择这样无礼的方式。”布朗热将军掏出一枝雪茄叼在嘴里,却并没有点燃它,“我虽然如今不是部长了,可我也有足够的影响力给他造成麻烦。”

  更不用说你有可能日后又会变成他的上司,吕西安毫不怀疑,如果费伦将军今天不出现,那么布朗热将军若是日后真的掌握了大权,会把他送去新喀里多尼亚或是圭亚那这类的地方去做总督的。布朗热将军有很多过人之处,但这其中可不包括宽容大度。

  “再说了,他也很贪财。”布朗热将军又将雪茄从嘴里拿出来,放在桌面上,“他知道自己拿到这个陆军部长的位置是交了大运,他也知道自己干不了多久,那么还不如趁自己还在位的时候能捞一点是一点——拜吝啬的共和国所赐,将军们的退休金可并不丰厚。”

  吕西安明白布朗热将军的意思,陆军少将的退休金是一年三万法郎,中将三万五千,上将则有四万,这笔钱足够让人在巴黎过的体面,但要若是要养情妇和名马,冬天还要去里维埃拉的别墅度假,还想给自己的婚生子和私生子都留下一笔财产,那么这点钱可就远远不够了,因此将军们普遍都各显神通,将自己手里的权力变现以大捞外快。

  “您瞧,他这不是来了?”布朗热将军活动了一下脸部的肌肉,准备挤出假笑来。

  当布朗热将军和费伦将军握手寒暄的时候,吕西安快速扫视了一番新任的陆军部长,他今年五十来岁,但看上去并没有那么显老。部长的发际线已经退到了头顶,于是他也就不再费心去打理它,而是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自己的大胡子上,把它打理的整洁而又威严。

  “这位是吕西安·巴罗瓦先生,德·布里西埃男爵,他是国民议会的议员。”将军把吕西安介绍给新部长。

  “您好!”费伦将军的手像熊的爪子一样,将吕西安的手包裹起来,“我想我还得感谢您呢,如果没有您的话,我恐怕还得不到现在的这个职位。”

  “我只是揭下一个伪君子的面具罢了。”吕西安感受到了将军的示好之意,他也装作热情地摇了摇将军的手,“我们都是为国家服务的,对吗,将军?”

  “以我们各自的方式。”布朗热将军示意两个人落座,他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根雪茄,递给费伦将军。

  台下传来一声发令枪的清脆响声,下午的第四组比赛开始了。

  三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架望远镜,他们看着十匹马绕着巨大的圆形场地奔跑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主看台前,这一次赢家的号码同样是七号。

  两位将军开始聊起马来,对于两个军官来说,他们必然能找到的两个话题,其一是女人,其二就是马匹了,因此谈话的气氛很快就热络了起来。

  “我最近看上了一匹阿拉伯马,三岁,黑色的毛皮摸上去就像丝绸,”费伦将军吸了一口烟,雪茄烟的烟头随着他的呼吸一闪一闪,“跑起来像火车一样快,我说真的,骨相实在是完美,我上一次见到这样的一匹好马还是在——让我想想——一八七五年了,十二年难得一见的好马!”

  “那可真是一匹好马,”布朗热将军点头赞同,“您什么时候也让我试一试?”

  “怎么,您觉得我买下了那匹马?”

  “既然您说的那么好,为什么不买呢?”

  费伦将军撇了撇嘴,脸上的表情古怪之极,“那马贩子开价三万两千法郎,我哪里有那么多钱?”

  吕西安和布朗热将军交换了一个眼神,这话算得上是一个信号吗?

  “您可是陆军部长啊,”吕西安的手指轻轻点着藤椅的扶手,“三万两千法郎对部长而言,称不上是一个天文数字吧?”

  “陆军部长的职位连一分钱工资都没有,”费伦将军用一声鼻子里传来的“哼”声表露了他对吝啬的共和国政府锱铢必较的不满,“你们议员们做部长时倒是不在乎这个,毕竟国民议会每年都给你们增长津贴嘛!这是唯一一个议会里的二十个党派都能达成共识的议题。”

  “可我们这些现役军人就不一样了,陆军少将的薪水一年只有五万法郎,而共和国政府还需要让我们用这些钱把自己弄的体面,配得上自己的身份。于是每年我要给全师的军官举办一次宴会,从厨子到原料,全部都要我自掏腰包!我的军装要我自己买,上班的马和车子要我自费,就连在驻地的住房费用都算进我的个人费用里。做师长的这一二年我不但没攒下什么钱,反倒是赔了许多,等到这一届陆军部长干完,我怕是要去靠借债度日了!”

  “更不用说孩子的事情了,我有三个孩子。”费伦将军向前俯身,将烟灰弹在桌子上,“我的大儿子今年刚进了圣西尔军校,他进了骑兵科——这又是一大笔钱。”军校的骑兵科一贯充斥着成绩不如其他报考者的上流社会子弟,原因无它:所有的马,马具和佩剑都要由学员自费购买,这当然也不是一笔小钱。

  毫无疑问,费伦将军非常缺钱。而吕西安也可以确信,他今天来赴约的原因,自然是想要让自己的经济状况略微缓解一些。既然如此,只要吕西安的出价能够达到他的心理价位,他没有理由不答应这一笔交易。

  “那么,泰奥菲尔。”布朗热将军并没有询问费伦将军,就决定像上司对下属一样用教名来称呼他,吕西安不禁怀疑他是否想要提醒对方,虽说费伦将军做了部长,但还是陆军少将,而他本人则是中将,而且与注定在部长位置上呆不久的费伦将军不同,布朗热将军日后的路还长着呐。

  “您如今是部长啦,”布朗热将军的声音从烟雾后面传来,吕西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那么在政策上,您有什么自己的想法吗?”

  费伦将军无奈的苦笑了一声,“人人都看得出来,我只是个临时充数的,类似于房子的主人出去度假时临时被找来看房子的亲戚。我不求能做出什么成绩来,我只希望在我做部长的这段时间里,别让陆军出什么大乱子就好。”

  布朗热将军挥手扇开面前的烟雾,他似乎很满意于费伦将军的回答。

  “在我做部长的时候,曾经试图大力推进国营军工企业的发展。我在努瓦永那座兵工厂的事情上费了不少心,”他叹了一口气,“现在我不是部长了,那么那座工厂的命运恐怕也会不妙吧?”

  “我很理解您的心情,但这件事我恐怕无能为力。”费伦将军表现的直截了当,“总理本人也不喜欢您的计划,尤其不喜欢去年的利润表。在他看来,整个计划已经变成了一个无底洞,或者按他的话来说——‘套在落水者腿上的铁锚’。”

  “过去当政的是国王和皇帝,现在当政的则是一帮子会计,”布朗热将军冷笑起来,“上帝呀,您究竟要把法兰西引向何处呀?”

  吕西安侧过身来,将胳膊肘靠在桌子的边缘,“那么这座兵工厂将要被出售啦?”

  “总理是那么希望的。”

  “所以很快会举行一场拍卖?”

  “大概是这样吧。”费伦将军将手里的雪茄放下,他看向吕西安的眼角带着笑意,“我猜您是想要买下它啦?”

  “我的确有这方面的考虑。”吕西安回答,“但我觉得您没必要搞一场公开的拍卖,如果您能找到一个好的出价者的话,不妨就跳过那些繁文缛节,直接把它卖掉……这样也能让您在新闻界面前显得雷厉风行。”

  “可公开拍卖是政府的惯例。”

  “只是惯例而已,又不是法律。”吕西安像个律师一样一本正经,“您是陆军部长,在这件事上您享有完全的最终决定权,即便是总理本人的意见您也可以忽视。”

  “那么您打算给努瓦永兵工厂开价多少钱?”

  “我找的会计师给它估价八十万法郎,我可以付现款。”吕西安紧紧盯着将军脸上的表情,他提醒自己别显得太过急切。

  “这也太低了。”费伦将军立即摇头,“根据陆军部内部的估计,这座兵工厂的资产加起来至少值三百万。”

  “这只是一个会计上的问题。”吕西安反驳道,“只要您调节一下设备的折旧率,专利权的摊销情况和对未来现金流的估计值,就会得到一个和我的出价类似的价格。”他摊开双手,“毕竟如果这家工厂如同您说的那么值钱,它又怎么会亏损的这么严重呢?”

  “我只是个军人,您说的这些东西我一点也不明白。”费伦将军不住地摇着头,“但总理是懂行的,他做过生意,您觉得他会对这个结果满意吗?”

  “他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又怎么会来关注这样的小事呢?”布朗热将军劝他,“再说了,吕西安一贯对朋友非常慷慨,他不会忘记您的这份人情的。”

  费伦将军依旧没有松口,“我得考虑一下。”他用力吸了一口烟,烟头开始向外蹦出火苗了。

  吕西安决定是时候打出手里的王牌了,“您今年也到了快退休的年纪了,那么……您退休以后打算做什么呢?”

  费伦将军眼里闪过一丝迷茫,看上去他并不明白吕西安这个问题的含义,但他还是做出了回答,“我和我太太打算搬去瑞士,她有肺病,那里的空气比较适合她的身体。”

  “我一直想去瑞士,听人说日内瓦非常美丽。”吕西安在脑子里幻想着曾经在书中读过的那座城市的风光,“坐在日内瓦湖畔,看着远方的雪山,很惬意,是不是?”

  “当然了。”将军说道。

  “若是在湖边有一栋自己的别墅,那不就更惬意了?”

  费伦将军看来是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可不便宜。”

  “二十万法郎应当足够了吧?”

  “足够买下一座很好的别墅。”费伦将军承认,“所以这笔钱会在……”

  “在瑞士的一个匿名银行账户里,这个国家最大的优点,就是她知道尊重别人的隐私。”

  费伦将军的眼神有些闪烁,吕西安猜测他似乎动心了,但还没有完全被说动,于是他决定接着加码,“您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马克西米连。”

  “若是有人告诉您,年轻的马克西米连的一应费用,都被妥善地处理了呢?”

  “那我将会十分感激的。”费伦将军呼出一口长气,“您说所有的费用?”

  “所有的。”吕西安确认道,包括马和马具,学费,住宿费,还有这小子用来找乐子的零花钱,“从现在到他毕业起,每一年。”

  他朝着费伦将军伸出手,“我们是朋友了,对吗,将军?”

  出乎他的预料,费伦将军并没有握住他的手,将军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自己的下巴,“还有我之前提到的那匹马……”

  你这个贪婪的老混蛋,“请您把那个马贩子的地址和名字告诉我,我让人去处理这件事。”将所有的东西加在一起,用来收买费伦将军的价格已经接近三十万了。

  将军看上去如释重负,他立即握住了吕西安的手,就好像担心对方会反悔似的。

  “您想做的事情在我这里没什么问题,”费伦将军降低了自己的声音,“但还有那些实际经手的中低级军官……如果他们什么都拿不到的话,可能会一怒之下把事情捅给报纸,那样就不好了。”

  “这事情我会妥善处理的,您大可放心。”收买这些人加在一起也用不了什么钱,更不需要吕西安亲自出马,“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相信人人都会满意的。”

  “这不就是我们掌权的意义吗?让人人都满意。”布朗热将军举起酒杯,“那么先生们,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了,我们干一杯来庆祝一下吧?”

  水晶杯子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吕西安品味着冰凉的香槟酒,无论别人如何,至少他对这一天十分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