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完结】>第99章 外交口径

  一月十二日的中午,当法国舰队驶入涅瓦河的河口时,天空中铅灰色的云层突然露出了一个狭小的空隙,白色的太阳那毫无温度的暗淡光芒乘机从这空隙穿过,洒在河口那些被破冰船劈碎的肮脏冰块上。

  在岸上俄国海军军乐队雄壮的《纳西莫夫海军上将进行曲》的音乐声中,普罗旺斯号邮轮缓缓靠上了海军部大楼前的码头,这座建筑标志性的金色尖顶上面的积雪被清扫过,但肮脏的黑色污渍依旧还挂在金箔上面。而在涅瓦河的另一侧,彼得保罗要塞的卫兵正在施放二十一响的礼炮。这座扼守住涅瓦河的要塞既是圣彼得堡的锁钥,也是臭名昭著的监狱,就如同如今已经变为广场的巴士底要塞之于巴黎的地位一般。

  船上的乘客们绝大多数都是第一次来俄国,此刻他们正聚集在甲板上,好奇地观察着这座彼得大帝在波罗的海海岸的沼泽地上凭空建立起来的都城。自从这位伟大的皇帝在1703年亲自给这座城市奠基至今,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百八十多年,而圣彼得堡也由一座要塞,扩展成了有皇家气派的北方大都市。

  “这里看上去就像是在巴黎一样。”吕西安用貂皮大衣把自己裹的更紧了些,“除了这里的天气可要比巴黎冷的多了。”也难怪战无不胜的拿破仑却在这里着了道,圣彼得堡已经这样寒冷,那么莫斯科的冬天一定更加难熬。

  法国人和他们的俄国陪同官员正在甲板上列队等待下船,吕西安举目所及,每个人都把自己所有的勋章和荣衔挂在了身上,吕西安本人也把自己获得的那枚荣誉团勋章挂在了背心的口袋上。共和制的法兰西的官员们,在这方面比起他们在沙皇俄国这个欧洲的专制堡垒当中服务的同行,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弗卢朗部长今天同样打扮整齐,他的纽扣上系着一根绶带,上面一条条五颜六色的滚边代表了他所获得的各种勋章,而这些勋章此时都挂在他的胸前或是脖子上。这是他几十年纵横政坛所留下的纪念品,就像年老的狮子身上总有些历史悠久的伤疤一样。

  “诸位先生女士,”他将肚子往前挺,像是1812年将要跨过俄国边境的拿破仑一般,“我很荣幸来到俄罗斯帝国的都城,今天在这里,让我们一起迈出两国关系的关键一步。”

  他说完,就沿着舷梯大步朝岸上走去,而其他的乘客则暂且留在船上。

  在码头上,一个戴眼镜的老者脱下头上的礼帽,迎向弗卢朗部长,他笑着握住了部长的手,两个人互相说了些什么,他们嘴里呼出的白气互相落在对方的脸上,而后他们拥抱在了一起,亲吻了对方的脸颊。

  “那是我国的外交大臣,尼古拉·吉尔斯阁下,这次访问就是他一手促成的。”阿列克谢向吕西安解释道。

  “我知道他。”自从著名的外交家戈尔恰科夫退休以后,乌克兰人吉尔斯就成为了俄国外交部的主人,而他也从他的前任那里学会了现实主义的外交手腕——几个月前他还是公认的亲德派,然而俾斯麦刚刚宣布不会在保加利亚问题上支持俄国,他的态度就立即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开始鼓吹起法俄同盟来了。

  “所以这就是您的老板吗?”阿尔方斯靠在栏杆上,眯起眼睛试图看清外交大臣的脸,“如果您不说,我还会以为他是我的同行呢。”

  “有人说外交官和银行家是十分类似的职业,”阿列克谢略略转向阿尔方斯,“我们的工作都是要把不值钱的东西用高价推销给别人。”

  “今天不值钱的证券,也许明天就价值连城。”阿尔方斯回敬道,“可今天不值钱的条约,过上十年也不会变的值钱。”

  阿列克谢淡淡地笑笑,“这一点,我倒是没办法反驳,不过这一次,我们要推销的条约,如果在交易所里,就类似于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他紧紧盯着阿尔方斯,“我听说那股票只赚不赔,对不对?连我这样的游客那次都小赚了一笔,还要全托吕西安的福。”

  “没什么股票是只赚不赔的,”阿尔方斯用手杖的尖端轻轻点着地板,“只是有的人会赚,有的人会赔罢了。”

  此时,两国外交部的主官,沿着从码头的舷梯边上一路铺到大路上的红地毯穿过了广场,已经登上了装饰着双头鹰的皇家马车。当他们登车离开以后,就轮到剩下的人下船了。

  海军部广场的边上,这时候驶过来了一长列的豪华马车,这些马车都是为代表团的成员们准备的。

  “我们在这里告别吧。”阿列克谢和吕西安以及阿尔方斯分别握了握手,“晚上在冬宫要举办招待会,我们在那时候再见。”

  他朝着外交官的方向走去:俄国人为议员,外交官和工商业的代表准备了不同的马车。吕西安注意到,和阿列克谢一起登上同一辆马车的,还有德·拉罗舍尔伯爵。

  阿尔方斯和罗斯柴尔德夫人一起乘上了同一辆车,这些天里,这位富有的女士对吕西安的敌意已经消减了不少——吕西安如今是海外银行的董事长,因此也就算是半个他们圈子里的人了。

  和吕西安同乘一辆马车的,是两位和他同在国民议会外交委员会当中的议员。来自格勒诺布尔的菲永先生又高又瘦,脸色蜡黄,当他走动时,他的四肢不协调地各自摆动着,让他看起来就像是被小孩子扯坏了的橡皮人;而来自南特的拉特兰先生则又矮又胖,脂肪把他那白皙的皮肤撑得紧紧的,像是被肉铺子里的学徒灌进了太多馅料而变了形的香肠。

  风神将片片雪花从天空中抛下来,道路上的积雪被白天的行人和马车踩的融化了,可每当夜晚到来,这些肮脏的泥水就再次冻结,把“北方威尼斯”的街道全部变成光滑的冰面。

  沉重的四轮马车在结了冰的路面上打着滑,拉车的马也晃晃悠悠的,但前面的车夫却一点都没有减速的意思,吕西安不由得为他捏了一把汗。他看向窗外,市政工人将黑色的雪和冰块堆在人行道边上,形成了一道厚厚的冰墙,而那些行人们浑身上下沾满了被飞速行驶的马车所溅上的泥点子,正在这堵冰墙和建筑物的石墙中间,像一群蚂蚁似的挤来挤去。

  在车厢里,他的两位同事开始对这次和俄国的会谈发表看法,菲永先生对法俄同盟的前景颇不以为然,而拉特兰先生明显比他要乐观的多。

  “我们不应该和俄国签任何条约。”菲永先生的眼角和嘴角一起朝下吊着,让他显得一副苦相,这也与他悲观主义者的性情相符合,“没有人喜欢他们,他们和英国在远东和中亚掰腕子,又和德国,奥地利以及土耳其在巴尔干别苗头——现在英国,奥地利,德国和意大利都联合在一起反对沙皇,我们可不能被他们拖下水。”

  拉特兰先生在成为议员之前做过药店的老板,他后来把那家药店做成了布列塔尼地区最大的药房,过去了这么些年,他说话时候还是像做药剂师时候那样,轻柔和善,讨人喜欢,“我们和沙皇又没有什么冲突,如果我们能和他们达成共识,那么德国人若是想要和我们开战,就要考虑到两线作战的可能性了。再说,我们完全可以在条约里注明,这是一个单纯的防御条约,而且仅限于欧洲,这样沙皇也就不容易把我们拖进他的战争里去。”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呢?沙皇若是什么利益都拿不到,又怎么会和我们签订条约?”菲永先生又叹了一口气,那张蜡黄的脸看向窗外。

  “为了这样一个强大的盟友,付出一点代价也是值得的。”吕西安插言道。

  “强大?”菲永先生拉长了他的脸,他浑身上下,从鼻子到四肢,实在是无一处不长,“俄国的确很大,这我承认;但强不强嘛,这还有待商榷。”

  “俄国是公认的第一流的强国。”拉特兰先生清清喉咙,“您也看到了,圣彼得堡比起巴黎而言也毫不逊色。”

  “这只是表面现象而已。”菲永先生十指交叉,将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我之前曾经在俄国住过一年,我要告诉您的是……”

  车厢前面突然传出马车夫的一句大吼,随即是一阵尖叫声,车厢颠簸了一下,随即那些尖叫声就被甩到了身后。

  吕西安从车厢后面的窗户朝后看,“刚才是撞到人了吗?”他看到一群人围上了一个躺在路上的人,那人身穿灰色的大衣,一些暗色的液体正从大衣下方流出来,渗进本就肮脏不堪的积雪里,“我们竟然不停车?”

  “一百年前在巴黎,贵族们在街上同样也是从不减速的。”菲永先生毫不意外,“我刚才正要告诉二位呢,这个国家如今还是如同一百年前的法国一样,您看,连城市里都是这样,更不用说俄国的农村了,那里简直就是原始社会,即便在农奴制被废除以后也是如此。”

  “沙皇能动员四百万军队。”拉特兰先生指出,“我们能动员一百二十万,而根据估计,德国人能动员一百八十万人。只要俄国人能够吸引八十万德国军队,那么我们就能够在西边占据对德国人的兵力优势。我知道俄国军队装备落后,战斗力存疑,但五个俄国人总能对付一个德国人吧?”

  “您忘了奥地利人,他们在加利西亚也能动员一百万军队,这样就是一比二了。”吕西安提醒道。

  “一比二也够了。”

  “您还忘记了另一点。”菲永先生补充道,“俄国的铁路网密度比起德国和奥地利要低得多,他们要部署这四百万军队可能需要三四个月,而他们的敌人只需要一个月。很可能在俄国人还没来得及完成动员的时候,德国人已经打进了华沙,或者更糟,他们已经打进了巴黎。”

  “所以我们才要给他们贷款,让他们实现工业化啊!”

  “然而问题在于,工业化和沙皇制度,是不能共存的。”菲永先生疲惫地将后脑勺靠着靠背,他的脑袋随着马车的颠簸而不停抖动着,“这是一个悖论——俄国落后于西方的竞争对手们,如果她不进行工业化,那么就会被外敌欺凌;可若是她实现了工业化,那么沙皇制度就没有容身之地了——这个制度就像是蛋壳,如果一个现代的俄罗斯将要诞生,那么她就必须把蛋壳破开!我们给沙皇的贷款越多,他建造的工厂和铁路就越多,那么这个国家就越不稳定。”

  “您未免危言耸听了。”拉特兰先生冷笑,“再说沙皇怎么样,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只需要他帮我们分担来自德国的压力,仅此而已。若是他不幸垮了台,那也是他自己的错,不是我们的责任。”

  “但愿是这样。”菲永先生又叹了一口气。

  他们的马车驶入了著名的百万富翁大街,这条街道两旁分布着圣彼得堡达官贵人与富商巨贾的豪华公馆,而在这条大街的尽头,就是法国代表团下榻的亚历山大饭店。

  吕西安的房间是位于三楼的一间套房,这套房由几间连在一起的房间组成,全部都贴着米黄色的墙纸,十分雅致。

  他躺在了客厅的沙发上,两只脚踩着地上的土耳其地毯,舒适地伸了个懒腰;而在隔壁,仆人正在把他的随身行李开箱,在屋里摆放好。

  吕西安听着壁炉里木柴燃烧时候发出的“噼啪”声,一阵困意袭来,他感到眼皮越来越沉重。

  可就当他就要沉入梦乡的时候,门帘被撩了起来,仆人从隔壁走进了大厅。

  “德·拉罗舍尔伯爵来见先生。”

  吕西安晃了晃脑袋,“我还以为他和部长在一起呢。”

  “部长也已经回来了,伯爵是和他一起回来的。”那仆人说道。

  “好吧,那就请他进来。”吕西安站起身来,整了整在沙发上被揉皱了的衣摆。

  过了片刻,德·拉罗舍尔伯爵走进房间,他还穿着下船时候的那身衣服,用胳膊夹着一个褐色的公文包。

  “我希望我没打扰到您休息。”伯爵摘下帽子。

  “您来的正好,”吕西安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在长沙发上,“若是您再晚来半个小时,我可能就已经去午休了。今天折腾了一天,我得为晚上的招待会休息一下。”

  “我们都应该休息一下。”伯爵将那个公文包放在腿上,解开了纽扣,“但在这之前,有份文件需要您看一下。”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黄色的公文纸,“这是外交部草拟的与俄国人的谈话要点,代表团的每个人在和俄国人打交道的时候都要注意。”

  吕西安接过那张纸,很快地扫视了一遍。

  “大概的意思就是,不要和俄国人说任何准话,当他们谈到同盟一类的问题时候,就糊弄过去。”他总结道。

  “差不多是这样。”德·拉罗舍尔伯爵点点头,“我们愿意和俄国人深化友谊,但前提是他们先把自己的麻烦事解决干净。”

  “所以我们不会和俄国签署同盟条约了?”阿列克谢一定会很失望的,吕西安心想。

  “这次不会。”伯爵点头确认,“不过我们应当会签署一系列的合作协议,您的银行家朋友们也会给沙皇他想要的贷款,让他得以修建那条西伯利亚大铁路,所以我觉得沙皇和他的大臣们应该会满意的。”他从吕西安手中把那张纸接了过来,又放回到公文包里,“接下来会进行一系列的外交谈判,您作为外交委员会的成员,我希望您能至少出席其中的一部分。”

  “当然,我又不是来公费旅游的。”吕西安白了伯爵一眼,他已经接受了现实——这个人恐怕永远也学不会好好说话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您不希望现在就签订同盟条约,对不对?”

  德·拉罗舍尔伯爵扣上了公文包的纽扣,“您为什么这么想?”

  “如果我是您的话,我会把签订这个条约的机会……留给巴黎伯爵。”吕西安的脚尖在土耳其地毯上轻轻蹭了蹭,如果连沙皇都能承认法兰西共和国的话,那保王党一直声称的“共和国让法国成为了欧洲弃儿”的说法,可就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了。

  令他失望的是,德·拉罗舍尔伯爵并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他只是耸了耸肩膀,就站起身来,提着他的那个公文包朝门外走去。

  可才走了几步,他又转过头来,“您应当小心那个俄国人。”

  “您说的是阿列克谢?”吕西安有些不相信,“他没找我要过什么信息,也没让我干过什么事。”

  “这样的人通常才最危险,因为他们要的更多。”伯爵掀开门帘,“我们晚上见。”他带着那个宝贝的公文包一起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