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晚上七点,法国使团的成员们登上了为他们准备的马车,前往冬宫参加沙皇亚历山大三世为他们举办的招待会。

  在这个靠近北极的城市里,太阳不到下午四点就已经下了山,户外的空气阴冷而又潮湿,白色的雾气像融化的奶油一般,沿着建筑之间的缝隙流淌着。

  吕西安和阿尔方斯挤在一辆马车的车厢里,他们的腿上覆盖着厚厚的熊皮褥子,阿尔方斯施展了一些小手腕,确切地说,是付给了相关的接待官员一笔慷慨的小费。于是当吕西安下楼时,就发现自己和阿尔方斯被安排进了同一辆马车。由此可见,在这个地球上的任何地方,金钱所拥有的魔力都是相同的。

  这辆马车虽然有着天鹅绒的衬里和舒适的弹簧座椅,但当他们登上马车的时候,吕西安依旧感觉自己像是落入了冬天河上的一个冰窟窿,幸而俄国人还为车里的乘客准备了熊皮褥子,而随着马车的行进,两个人的呼吸也让车厢里不知不觉地变得暖和了一些。

  阿尔方斯身上的香气逐渐占据了整个车厢,那味道和阿尔方斯平常用的玫瑰水相似,但更辛辣,也更有侵略性,将吕西安喷的那一点兰花香水的味道彻底遮盖住。

  “您换了香水。”吕西安吸了吸鼻子,这种鲜明的气味很难被人忽略掉。

  “我的调香师在平常用的玫瑰香水里加了一点胡椒。”阿尔方斯洋洋得意,“您觉得怎么样?”

  “像是开枪时候火药燃烧的烟味。”吕西安伸出一根手指,在玻璃上凝结的水雾上面画着几何图案,“你们银行家们谈的怎么样?”

  “大家已经大致分配好了银行团的出资比例,我们给沙皇贷款二十亿法郎修筑他的铁路,利息是百分之十二点五。”

  “这么高?”吕西安用指尖在玻璃上刮了一下,“有海外银行的份吗?”

  “这次没有。”阿尔方斯摇头,“所有的大银行都已经把这个蛋糕瓜分完成了,没人愿意吐出来自己的份额;再说,海外银行的资金都被占用着,也挤不出太多钱来。”

  “好吧。”吕西安垂下眼皮,让自己看上去有些失落。对于这个结果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但这一点可没必要让阿尔方斯知道。

  “下一次有机会的时候我会注意照顾海外银行的,”他感到自己的手被阿尔方斯在黑暗中握住了,“我也是海外银行的大股东,自然会为它考虑的。”

  吕西安轻轻点点头,目前这样的一个承诺就足够让人满意了。

  马车穿过冬宫广场,展现在客人们面前的是整块花岗岩制成的亚历山大纪念柱,这座纪念碑是为了纪念一八一二年法俄战争胜利而建造的,有趣的是七十五年之后,纪念柱上的天使铜像俯瞰着的法国人,已经摇身一变成了俄罗斯的朋友。

  他们在铺着红地毯的主入口前下车,踏上了那座著名的“约旦楼梯”。这座白色大理石的楼梯,如今成了一条光彩照人的长河,钻石,珍珠和勋章的反光犹如粼粼的波光,在楼梯两旁的镜子之间回荡着,那些太太和小姐们都穿着丝绸和薄纱制成的衣服,虽然是寒冬,但这座宫殿里却比热带还要暖和。

  这些夺目的光线令吕西安眼花缭乱,而人群的脚步声和他们谈笑的声音,几乎要把他的耳朵震聋,当他要和阿尔方斯说话的时候,也不得不靠到对方的耳边大声呼喊,否则可是什么也听不到的。

  客人们被带入了长长的元帅大厅,他们在这里等待沙皇陛下的驾临。

  吕西安和阿尔方斯走到一扇窗子的前面,他们对面的墙壁上是苏沃洛夫元帅的画像。大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女士们被头顶的鲜花和身上的宝石衬托着,一个个都容光焕发,露出甜美的微笑;而男士们则尽力摆出一副庄重的样子,文官和商人们穿着黑色的礼服,配着白色的领带和马甲,像是一群没来得及飞往南方过冬的燕子;而武官们反倒穿着花花绿绿的军服,身上别满了各式各样的勋略,如同一群开屏的孔雀,在大厅里趾高气扬地踱着步子。

  “真有风度,是不是?”阿尔方斯此时终于可以小声和吕西安说话了,“来自两个国家的精华人物聚集在这里,就像是两杯啤酒上的泡沫都被刮到了一个碗里。”

  “这些招待会和晚宴都是一个样子。”吕西安扫视着大厅里的人群,比起和这些装腔作势的家伙虚与委蛇一个晚上,他宁可回房间里早些休息。

  “晚上好,先生们。”阿列克谢挽着莱蒙托娃小姐的胳膊,走到吕西安和阿尔方斯面前。

  “晚上好,罗斯托夫伯爵,还有莱蒙托娃小姐。”阿尔方斯明显并不怎么喜欢阿列克谢,两个人只是不痛不痒的应酬了几句。

  而莱蒙托娃小姐则顺势走到了吕西安的身边,吕西安注意到,她穿着一身金色的丝绸长裙,裙子的拖尾上挂着无数的花边和饰带,犹如彗星身后拖着的长长彗尾。

  莱蒙托娃小姐顺着吕西安的目光看去,当她看到吕西安所注视的地方,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有些夸张,是不是?”她用手扯了扯自己的裙子,“就像是在自己身后拖了一个花坛一样。”她将脖子拧了回来,吕西安注意到那白皙的脖颈上挂着的一串钻石项链,那些钻石都有榛子般大小,但从工艺来看都早已经是过去的风格了,而且其光泽也不复当年了。

  ”这是妈妈家传的珠宝,她的那些嫁妆被折腾了这么些年,也就剩下这些了。”她又动了动耳朵,给吕西安展示耳垂上挂着的那一对红宝石的耳环,“这些钻石恐怕还是叶卡捷琳娜大帝在位的时候打磨的……没办法,这身衣服已经把爸爸从交易所花的钱用掉了一大半,我们可实在没钱买新的珠宝了。”

  “小姐今晚很美,”吕西安称赞道,“这屋里所有的男士的目光都会被您吸引的。”

  “那倒也不必,我母亲只需要我吸引一个人的目光就够了。”她朝着对面的一扇窗户的方向挤了挤眼睛。

  在那扇窗户前面,一个穿着白色骑兵军服的英俊青年,正在和他的朋友们谈笑着,他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时不时地捏一捏自己胡髭的尖端。

  “您有一位心上人?还是一位未婚夫?”吕西安问道,“您怎么从来没提过。”

  “只是我母亲一厢情愿而已。”莱蒙托娃小姐摇了摇头,她看上去并不在乎,但她眼角的抽动和动作一瞬间的僵硬出卖了她,“安德烈·克雷索夫伯爵如今是宫里的红人,他的父亲当年的确曾经和我爸爸谈过婚约的事情,但您也看到了我们家的状况。”她苦笑了一声,“他需要娶个有钱的太太,而我们家最缺的就是钱了。”

  “我母亲倒是一直做着让我当克雷索娃伯爵夫人的梦,她还指望这个好女婿能提携一下他的岳父呢。”她有些无奈,“不知道她托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终于让克雷索夫伯爵同意在今晚的舞会上邀请我跳华尔兹。”

  这时,那几个站在窗边的军官,终于结束了他们的谈话,克雷索夫伯爵的目光在空中恰好和莱蒙托娃小姐以及吕西安的目光在空中相交。吕西安注意到,他很不自在地立即挪开了自己的目光,大步走开了。

  “看来这裙子和珠宝也没什么用。”莱蒙托娃小姐做了个鬼脸。

  吕西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幸好此时从大厅的另一端传来了一阵嘈杂,随即整个大厅里都开始忙乱起来。

  “看来是陛下来了。”莱蒙托娃小姐说道。

  果然,如她所说,两个宫廷武官走进了大厅,他们彬彬有礼却不容置疑地,要求人群安静下来,男宾和女宾在入口处分列两旁,组成一条夹道。

  莱蒙托娃小姐向吕西安告别,她重新挽住阿列克谢的胳膊,两个人朝着俄国贵族们所在的区域走去。

  俄国的首相尼古莱·冯·邦格和外交大臣吉尔斯站在门口,法兰西的弗卢朗部长站在他们身旁,之后便是德·拉罗舍尔伯爵和几位俄国外交部的显要人士,阿列克谢也站在距他们不远的地方。

  吕西安和阿尔方斯站在一起,他刚才本想去和他的同僚们会合,却被阿尔方斯一把抓住了,于是现在他们两个人一起挤在一群陌生人当中,这全都是些不认识的俄国人。

  双扇的金色大门打开了,一个像熊一样高大健壮的巨人走进房间,头顶水晶吊灯洒下来的光线落在他的脑门上,让他看起来像是一条头顶了灯笼的鮟鱇鱼。他身穿一身大礼服,胸前斜挂着一条蓝白色的绶带,和挂在大厅另一头的画像里的形象没有半分差别。

  沙皇亚历山大三世有一句名言——“专制有合法性,专制有力量”,而他本人就是力量的化身,他身高超过两米,甚至可以一个人和棕熊搏斗,虽然已经年过四十,可他依旧活像一个开始谢顶的赫拉克勒斯。自从他的父亲亚历山大二世七年前被民意党人的炸弹炸死之后,他就一直用铁腕统治着俄国,用他的这一对巨手将一切的动乱和叛逆活活扼死。

  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个个子并不算高的青年,他面容清秀,在众人的注视下显得局促不安,从身边人的窃窃私语当中,吕西安听到这个年轻人就是皇太子尼古拉。

  皇太子的目光在人群中紧张地搜寻着,他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那个人,于是他从进门起就紧紧握着自己裤边的手一下子松开了。

  吕西安轻轻调转自己的视线,刚才他明显的看到,皇太子所寻找的正是阿列克谢,而阿列克谢冲着他点了点头,他就一下子放松了下来。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罗斯托夫伯爵是皇太子身边的红人,但吕西安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受宠信到了如此的地步。

  “这样看来,他升官升的这么快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了。”吕西安心想。

  在距离皇太子几步远的地方,“全俄罗斯的皇帝陛下”伸出那一对可以将银器徒手捏成球的巨手,将弗卢朗部长的小手包裹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弗卢朗部长,后者显然对这样的目光感到不太自在。

  “很高兴欢迎您来到圣彼得堡,部长。”沙皇的法语十分流利,“我和皇后陛下都十分高兴亲爱的法兰西朋友们能够光临……”

  这时,玛丽亚·费奥多罗芙娜皇后恰好也走进了大厅,她穿着白色的长裙,头戴祖母绿的皇冠,满面春风,优雅地迈步进来,一位女官为她托着长长的,鱼尾形状的裙摆。

  吕西安看着皇后走到对面女宾的一列,她温柔亲切地向朝她行屈膝礼的女宾们颔首致意,这位来自丹麦的公主的姐姐嫁给了英国的威尔士亲王,换句话来说,沙皇亚历山大三世陛下和那个该死的胖子是连襟,这一点令吕西安又想起来了些不愉快的记忆,他连忙屏气凝神,将这些烦人的画面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沙皇终于走到了阿尔方斯和吕西安的面前,听到阿尔方斯·伊伦伯格的名字时,沙皇“哦”了一声,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什么,就略过了银行家,接着走向下一位的吕西安。

  “这位是吕西安·巴罗瓦先生,德·布里西埃男爵,法国国民议会的成员。”侍从武官向沙皇提醒道。

  “德·布里西埃男爵先生。”沙皇和吕西安握了握手,吕西安感到自己似乎是握住了一只熊的爪子,“我读过您的几篇文章……法国的报纸比起我们这里的要有趣的多。”

  吕西安刚想向沙皇致谢,然而陛下已经放开了他的手,朝着下一个人走去。

  “您怎么得罪他了?”当沙皇一行走远时,吕西安轻声向阿尔方斯问道,“就因为您是犹太人?”

  “那倒也不至于,我也不是他第一个不得不接待的犹太人了。”阿尔方斯凑在吕西安的耳边,“今天下午我和同行们与他的财政大臣开了个会,通知了他我们的借款条件。”

  “他对这个借款条件不满意?”

  “他们本来是打算用投标的方式,让我们互相杀价的。”阿尔方斯朝着站在走廊对面的罗斯柴尔德夫人轻轻点了点头,“我估计这两种方式谈成的利率会相差百分之四到百分之五。”

  “对于一笔二十亿法郎的借款,这就意味着沙皇陛下要多付八千万到一个亿法郎的利息。”吕西安计算了一下,“这样看来,沙皇当然有理由对您和其他的银行家态度冷淡了。”

  “为了他的一个笑脸,我们就少赚几千万?”阿尔方斯不屑地冷哼一声,“哪怕他是皇帝也不行。”

  沙皇和皇后,此时都已经完成了各自的接见,在走廊的尽头,他们交换了位置,于是沙皇现在走到了女宾们面前,而皇后则接见男宾。

  这一番引荐花费了和刚才同样长的一段时间,当接见结束之后,这两列人群终于散开了,所有的宾客都跟在皇室成员的身后。通向宴会厅的大门被打开了,宫廷总管从门里走出来,向沙皇和皇后陛下禀告,晚餐已经准备就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