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皇和皇后的带领下,宾客们像是在表演一样,昂首阔步地走进宴会大厅。他们头顶上的水晶大吊灯依旧点着不那么时髦的蜡烛,但几百根蜡烛的烛光汇聚在一起,其光华灿烂也丝毫不逊于电灯,那温暖的金黄色光线令长桌上摆着的大银盘和瓷器熠熠生辉。

  当宾客们正因为虚荣心受到满足而变的洋洋得意时,大厅一角的军乐队适时地演奏起来《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近卫团进行曲》,这首曲子给整个场面加上了几笔庄严的幻象,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自己正身处于某种神圣的场合。这种幻象正是君主制存亡的关键,当君王们身上的“神性”彻底消褪的时候,他们的末日也就到了。

  沙皇和皇后分别坐在长桌中央面对面的座位上,今天有幸坐在沙皇和皇后陛下身边的是两男两女,一共四位宾客:坐在沙皇身旁的是罗斯柴尔德夫人和弗卢朗部长的夫人;而坐在皇后身边的则是弗卢朗部长和德·拉罗舍尔伯爵。

  吕西安和阿尔方斯一道,饶有兴致地看着亚历山大三世彬彬有礼地挽住夏洛特·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胳膊,丝毫也不介意她是个犹太人。俄国的官僚们对犹太人设置了严格的限制,为他们设置了“栅栏区”,不允许他们搬家到这些区域以外;然而在彼得堡的心脏,他们的沙皇却对着一个犹太女人言笑晏晏,仅仅是因为她能开出几亿法郎的支票。

  “果然,受到歧视的犹太人都是没有钱的犹太人。”吕西安心想。

  伴随着一阵衣裙的窸窣声,参加晚宴的宾客们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仆人们给他们面前的酒杯里倒上冰镇的香槟酒,泛着泡沫的金黄色酒液倒映着一张张活泼的笑脸,还有笑脸的下方挂着的气派的勋章和华贵的珠宝,令这幅场景更显的灿烂夺目。

  沙皇陛下首先站起身来,他提议为法俄两国历史悠久的友谊干一杯,客人们都为他的这个绝妙的提议而鼓掌欢呼;一杯酒下肚以后,轮到了弗卢朗部长,这位共和派的干将此刻热情地请大家为专制君主亚历山大三世的健康干一杯;之后又是为皇后陛下的健康干杯,为弗卢朗夫妇的健康干杯,为在场所有人的健康干杯等等。于是宴会刚开始了五分钟,宾客们已经喝下了四五杯的香槟酒。

  精美的菜肴被放在雕刻着双头鹰图案的银质餐具里送上了桌,遵循俄国的传统,所有的菜式都是法国的,但原料却极具有俄国特色:克雷西蔬菜浓汤,里面加上了俄国的红菜头,把汤汁染成了红色;地道的白汁炖煮着来自伏尔加河的鲟鱼;浓汁山鹑的肚子里塞着用高汤炖煮过的白菜心;还有在腌制的时候在腌制料里加上了伏特加的烤牛肉。更值得一提的是晚宴上用的酒,所有的佐餐酒都来自波尔多,勃艮第或是安茹的知名酒庄,而且都是在最好的年份酿造的。

  整个上菜的过程就像是一场干净利落的战役,戴着扑了粉的假发的仆人们,如同十八世纪凡尔赛的前辈那般训练有素。宫廷总管,餐桌侍奉官,监督官,银器侍从长,瓷器侍从长,侍酒,高级仆人和低级仆人各司其职,所有的任务都事先做了安排,一道道菜被送上桌又撤下来,酒杯一次次被喝光又被重新填满,在单簧管悠扬的旋律当中,一切都显得忙而不乱。如果俄国人的军队的表现能达到这些仆役们水平的一半,那么俄国作为一个盟友的价值都会比现在要强得多。

  在酒精的作用下,餐桌上的气氛逐渐活跃了起来,俄国人表现的异常热情,他们主动地开始和身边的法国客人搭话。

  坐在吕西安左边的是一位俄国将军,他一直在向吕西安暗示如果德国和法国走到摊牌的地步,俄国能够给德国在东边施加多少的压力;而阿尔方斯右边的则是俄国财政部的一位官员,他似乎一直在说着什么“利率”,“还款期限”,“担保”一类的东西,毫无疑问这些词语都和那笔借款有关。

  在餐桌的中央,沙皇陛下时不时地将头转向左边,和弗卢朗太太说些什么;时不时又转向右边,去和罗斯柴尔德夫人谈话。每一次沙皇陛下将头转向弗卢朗太太的时候,可以看出来她明显的会把身子绷紧,脸上的表情也显得有些惶恐。而罗斯柴尔德夫人就显得自在的多,当沙皇对她说话时,她一边听着,一边用小勺子喝着汤,脸上一副慈祥和蔼的神气。当她愿意答话的时候,她就稍稍转过身子,用臂肘靠着桌子的边沿,和声细语地对沙皇说话,那副派头看上去就好像她是沙皇的母亲似的。

  而在他们的对面,皇后对于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兴趣明显比对弗卢朗部长要大得多,她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和伯爵谈话,然而按道理,她是应当不偏不倚地把时间分配给两位客人的,但她做的很巧妙,甚至连弗卢朗部长本人都没有被冷落的尴尬,反倒像是一只海豹那样,傻乎乎地笑个不停。

  终于到了上甜点的时候,仆人们将桌上的银盘子撤下,换上了萨克森或是赛夫勒生产的精美瓷器,里面盛放着各式各样精美的点心和小吃。同时被送上来的还有伏特加酒,吕西安注意到,一些女士们也喝下了一两杯这样的烈酒,这在法国完全是不可想象的。

  一个仆人走到阿尔方斯身后,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吕西安竖起耳朵,但还是没能听到这个信息的内容。

  “一会您打算跳舞吗?”阿尔方斯突然向吕西安问道。

  “我不知道。”吕西安小声说道,“为什么问这个?”

  “财政大臣邀请我和另外几位银行家在舞会开始之后去喝咖啡。”阿尔方斯脸上露出乏味的表情,“恐怕我不能陪您去舞会了。”

  “我能照顾好我自己的。”吕西安知道阿尔方斯正在观察他的反应,于是就索性表现的很大方,“我倒是想跳舞,可惜没几个认识的人。”

  “这倒也是。”阿尔方斯似乎终于放心了。

  这时,一个同样穿着的仆人走到德·拉罗舍尔伯爵身后,对他说了一句什么话;而后,他又走到弗卢朗部长的身后,弯下腰,同样咬耳朵说了些什么。

  “看来德·拉罗舍尔伯爵以及弗卢朗部长也不能参加舞会了。”阿尔方斯轻快地说道,同时给自己喂了一块杏仁干酪,吕西安觉得他现在应当是彻底放下心了。

  沙皇终于将刀叉放了下来,随即,就像是接到了命令一般,仆人们立即将所有人面前的盘子都撤了下去——按照礼仪,只要沙皇停止进餐,那么所有人面前的菜就都要撤掉,因此沙皇通常吃完之后还会再多拖上一段时间,让那些还没有用餐完毕的宾客们尽可能多吃上几口。

  亚历山大三世用餐巾擦了擦嘴巴,随手将餐巾揉成一团,扔在桌子上。他将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随即皇后也随着她的丈夫站起身来,于是所有人都站起身来了。

  军乐队中断了刚才的曲目,他们开始演奏起《天佑沙皇》的曲调来。

  “诸位,皇后和我荣幸地邀请大家去跳舞。”沙皇中气十足地向所有人宣布,他摆了一下手,示意所有人跟在后面。

  在神态庄严的两位陛下带领下,他们穿过餐厅,在军乐队的鼓点当中,朝着隔壁的舞厅走去。

  第一场舞由沙皇和皇后开幕,沙皇的舞伴是弗卢朗夫人,而皇后则和部长本人一起跳。

  吕西安沿着贴满镜子和金箔的墙壁向前走着,大厅里的每一处都挤着香气扑鼻的男男女女,巨大的落地窗被推开了一条缝,让外面的冷风进入,然而大厅里却依旧热的像撒哈拉沙漠一般,将军,大臣和贵妇们不住用手帕擦着头顶的汗珠子,而与此同时,这个城市里每天都有几百人在寒风中睡了一晚,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原来您躲在这里。”阿列克谢突然从人群当中钻了出来,“我找您很久了。”

  “这也不算躲吧,”吕西安因为被人打扰了清净而有些泄气,“您找我干什么呢?”

  “我要把您介绍给一位朋友。”阿列克谢不等吕西安说什么,就抓住他的袖口,不由分说地带着他穿过人群,就像是拖船在港口里拖带着小艇。

  在大厅的另一角,围着的人比其他地方更多,阿列克谢将他们推开,就像是在推开挡在路上的一些路障。这样粗暴的动作令被推的人怒目而视,但当他们看到推开他们的人时,皱在一起的脸就立即像是吸了水的海绵一样展开了,怒意还没消散的脸上挂着谄媚的微笑,看上去是如此的不协调。

  “殿下,”阿列克谢朝着一个坐在扶手椅上的青年鞠了一躬,“请允许我给您介绍一位朋友。”他指向吕西安,“这就是我向您提过的吕西安·巴罗瓦先生,德·布里西埃男爵。”

  “这位是皇太子殿下。”他又对吕西安说道。

  尼古拉皇太子正在心不在焉地听着一位站在他身边的夫人说话,看到阿列克谢出现,他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立即将那位夫人抛下,令她有些尴尬地红了脸,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出也不是进也不是,就好像是被噎住了似的。

  “您好,男爵先生。”皇太子向吕西安伸出手,他看上去有些羞怯,而且可以看出来他并不怎么喜欢这种人多的场合。

  吕西安冒着刚才那位夫人嫉妒的眼神,握住了皇太子的手,殿下的手只有他父亲的一半大,而且握起来绵软无力,如同握住了章鱼的触角。

  “您果然像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对我说过的一样。”皇太子说起话来脸上甚至还会微微泛起红色,像是寄宿学校的女学生第一次出来交际似的。

  ”我希望他没有在殿下面前说我太多的坏话。”吕西安打趣道。

  “当然没有,事实上,他对您评价极高。”尼古拉皇太子的脸越来越红,“他说您是法国最有前途的青年政治家之一,我和我的父亲都读过您写的文章。”

  “我非常荣幸。”吕西安再次鞠躬。

  “希望我们能趁您在圣彼得堡的机会多接触,”皇太子看了一眼阿列克谢,得到了对方鼓励的一瞥,“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去看芭蕾舞什么的……”

  “我想,您不妨周末请吕西安一起去皇村吧?”阿列克谢突然建议道,“我想两位陛下也会愿意有这样一位英俊潇洒的绅士作陪的。”

  “是吗?”皇太子又不确定地看了阿列克谢一眼,“啊,那好吧……男爵先生,我们周末会请一些朋友来皇村度周末,呼吸一下郊外的新鲜空气……您不然也一起来吧?”

  吕西安感到自己要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嫉妒的目光刺穿了,“我接受邀请,殿下。”

  “好的,好的,那么我们周末再见。”皇太子被周围的气氛改变弄的更加心烦意乱了,“现在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话,我想要回去了。”

  他站起身来,握了握阿列克谢的手,随即走向门口,那些准备向他献媚的先生女士脸色都不太好看,但也只能恭顺地给他让开道路。

  阿列克谢又一把抓住吕西安的袖口,在那些失望的人用不满的目光看向他们两个之前,他就已经带着吕西安从这群人中间溜走了。

  “您运气可真好,”他把吕西安拉到无人注意的一角,轻声说道,“很少有人被邀请去和皇室一起度周末,特别是外国人。”

  “皇太子为什么那么听您的话?”吕西安看向阿列克谢的目光十分古怪,“就好像您对他下了什么咒似的。”

  阿列克谢放开了吕西安的袖口。

  “尼古拉……他是个很容易受到别人操控的人。一辈子活在那样一个父亲的阴影下,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有些低落,吕西安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他敏感,脆弱,优柔寡断,而且非常容易被别人操纵。”

  “于是您就利用了他的弱点,”吕西安打了一个寒战,“您在背后操纵着他。”就像是表演木偶戏的演员用丝线操纵着用来表演的傀儡。

  “如果不是我,也会有别人操纵他。”阿列克谢将一只手放在吕西安的肩膀上,“日后他会结婚,他的妻子会试图操纵他;他的宠臣也会;还有野心家们,这些人在宫廷里永远不会缺少……与其让他们操纵他,不如我自己来,我是他从小的朋友,至少我不会害他。”

  “但您也不介意利用这种影响力让自己升官。”吕西安抖抖肩膀,试图将对方的手甩下去,但却未能如愿,“您现在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是六等文官了,按照这样的速度,再过五到十年,您就能做大臣了。”

  按照彼得大帝当年制定的官秩表,俄国的官员被分为十四等,只要上了五等,就算是高级官员,在政府里可以担任副省长,而在军队里也能做将官了。如今阿列克谢已经升官到了六等,距离迈入高级官员的行列,也就只差临门一脚。

  “这算是我应得的报酬,”阿列克谢并没有反驳,他侧过脑袋,凑到吕西安的耳边,他的嘴唇暧昧地擦过吕西安的耳垂,“我以为您比起任何人都更容易明白这个道理。”

  “恰恰相反,我完全不明白您的意思。”吕西安感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烫了。

  “我觉得您明白。”阿列克谢那只放在吕西安肩头的手轻轻拍了拍,那只手收了回来,然而他的食指指尖却有意无意地在吕西安的脸上刮了一下,“祝您今晚玩得开心。”

  他大步地走向门口,在那里消失了。

  音乐声被如雷的掌声所代替,吕西安转身看向舞池中央,原来是第一支舞结束了。

  沙皇和皇后向众人致意,他们的舞伴也被这掌声弄的有些飘飘然——在法国,一个部长享受到这样的掌声几乎是不可能的,更不用说弗卢朗部长的这个位置还不知道能坐到什么时候呢。

  第二支舞的音乐开始响起,然而一时间却没有人上去跳舞,于是沙皇朝着自己的侍从武官使了个眼色,随即那位穿着上校军服的军官就走到了一位法国议员的夫人面前,邀请她一起跳舞,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人们纷纷迈入舞池。

  四周的人变得少了一点,吕西安接着沿墙壁在大厅里兜着圈子,他看到莱蒙托娃小姐正站在一座壁炉的旁边,她有些紧张地捏着手里的扇子,而她的母亲则脸色铁青地站在一旁,怒视着莱蒙托夫将军。

  她看到了吕西安,投来一缕求救的眼光,吕西安看到她的目光,就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