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应当不生火就睡觉的。”

  吕西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他扭动脖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他看到德·拉罗舍尔伯爵正坐在一张扶手椅上翻阅着文件,壁炉里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地板上,像橡皮糖一样拉的老长。

  吕西安掀起不知什么时候盖在他身上的毛毯,用手撑着沙发的扶手,坐起身来,这时他才注意到窗外的天空已经变成一种深深的墨水似的蓝黑色。

  “几点了?”他又揉了揉眼睛。

  德·拉罗舍尔伯爵从兜里掏出怀表,“下午六点三十五。”

  吕西安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我记得我要请您来喝茶的……”

  “那恐怕有点晚了。”德·拉罗舍尔伯爵耸了耸肩膀,“如果您没有在沙发上睡了快三个小时的话,那倒是来得及。”

  吕西安尴尬地干笑两声,“真是抱歉。”

  “没什么抱歉的,我把要处理的公文随身带着,在您这里办公和在部里都是一样的。”伯爵在手里拿着的那份文件上用笔划了几下,扔回到公文包里,“所以我们现在要开始喝茶了吗?”

  “不如我请您吃晚饭吧?”吕西安盘腿坐在沙发上,打了个响亮的哈欠,”您想去哪家餐厅?”

  “一个府上有厨子的人,请人吃晚餐还要去外面吗?”德·拉罗舍尔伯爵两只手交叠起来放在腿上,脑袋向后仰,他的样子莫名有些像心理医生,或是听忏悔的神父。

  “我想出去透透气。”吕西安说道,“那座宅子很好,但住在里面总让我感觉有些……”

  “不自由?”

  “不真实。”吕西安叹了口气,“感觉就像被困在了一幅画里。”

  阴影中传来德·拉罗舍尔伯爵的一声轻笑,“我懂这种感觉。”

  伯爵站起身来,走到吕西安面前,他脸上的那种开心的笑容是吕西安之前还从未在这张脸上见识过的,“您先去换衣服,然后我带您去逛逛巴黎。”

  “换衣服?”吕西安有些不明白伯爵的意思,“我并没有带第二套衣服过来呀……”

  “去您的卧室里看看。”伯爵朝着卧室的方向指了指。

  吕西安满腹狐疑地走到卧室里,拉开衣柜的门——他惊讶地看到衣柜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有普通的礼服,工人上工的工服,园丁的背带裤,学生的校服,甚至衣柜的角落还藏着几件女装。

  “你这是在搞什么鬼?”吕西安惊恐地朝后跳了一步,就好像他在衣柜里看到了一条蟒蛇似的,他甚至连对伯爵的称呼都变了。

  “我考虑到您或许有时候不希望被别人认出来。”德·拉罗舍尔伯爵此时已经走到了吕西安的身后,“于是就擅自做了一点准备。”

  “可这些东西……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吕西安上下打量着德·拉罗舍尔伯爵,他感到今天就好像是新认识这个人似的。

  德·拉罗舍尔伯爵的脸上泛起一点淡淡的红色,像是几滴红墨水落进了浴缸里,“来自中学时代的一点小经验罢了。”

  吕西安怀疑自己是不是睡觉的时候被人灌下了一杯烈酒,“您是逃课还是夜不归宿?”他还以为德·拉罗舍尔伯爵读书时候也是个古板的模范学生呢,他实在是没办法想象伯爵逃课,或是穿着园丁的衣服从家里的角门溜出去这一类的场面。

  “都有过吧。”伯爵含含糊糊地说道,他走到柜子前,在里面翻了翻,掏出几件衣服来,“您今天穿这一身吧……需要我出去等吗?”

  “您还有什么没看过的吗?”吕西安翻了个白眼,他将伯爵塞给他的衣服展开,一下子愣住了,“这是些什么玩意?”

  “某家公立男子中学的校服。”德·拉罗舍尔伯爵重新回到衣柜前,他背对着吕西安,在里面翻找适合自己的衣服,他的耳朵红的像要滴血。

  吕西安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他有些无奈又有些好奇地穿上了伯爵给他的白色衬衫和一条很短的裤子,还有一件蓝色的学生服外套,一双磨损的很厉害的圆头皮鞋。吕西安的身材并不算瘦弱,可这些衣服穿在他身上依旧显得有些大,像是几个面口袋被套在了身上。这身衣服的最后组成部分是一条套在头上的罩衫,一路拖到膝盖下面,就像是一条裙子似的。

  “您确定这不是女子中学的校服吗?”吕西安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怀疑地问道,上一次穿这样长的罩衫,还是他小时候参加教会的唱诗班的时候。

  “设计这身衣服的人审美有些奇怪,可能是受到了教会学校的影响。”德·拉罗舍尔伯爵一本正经地说道,他换上了一身灰色的裤子和外套,这些衣服的剪裁也并不算合身,表面也起了些风毛。这一身衣服穿在外交部国务秘书身上未免显得奇怪,可若是穿在某个保险经纪人或是办公室的职员身上就十分合适了。

  “为什么您穿的衣服就这么正常?”吕西安不满地看着德·拉罗舍尔伯爵。

  “您不是不想被别人认出来吗?”

  “我不想被别人看见,可也不想装成中学生出门。”吕西安翻了个白眼,“再说我们走在一起,别人不会觉得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的?”德·拉罗舍尔伯爵伸手帮吕西安抚平罩衫上的褶皱,“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冒充父子。”

  “您可真不要脸。”吕西安在伯爵的那只手上用力拍了一下,“如果您要当我的父亲,至少您得把头发染白了。”

  “那就说我是您的哥哥吧。”德·拉罗舍尔伯爵想了想,说道,“我是个巴黎市政府的职员,而您是我在外省上中学的弟弟,放暑假来我这里过几个月,怎么样?”

  “您确定吗?现在才五月份。”吕西安无语地看着对方。

  “那就说您想要转学来巴黎,对,就这样。”德·拉罗舍尔伯爵终于对吕西安的造型感到满意了,“不过我猜也没有人会问到这些。”

  他戴上一顶呢帽,“走吧,我亲爱的弟弟。”

  吕西安按捺住羞耻心,跟在伯爵后面下了楼,为了不让看门人看见,他们从通向背街的后门出了公寓,在巷子口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车一来吕西安就火急火燎地钻进了车厢。

  雨依旧在下着,但由于下午太阳从云层之间露头过一段时间,这天晚上倒是非常温暖。他们在全景街的街口下了车,当吕西安下车时,德·拉罗舍尔伯爵一直扶着他的胳膊,以免他因为脚踩到罩衫的下摆而摔倒在地上的水洼里。

  “我上中学时经常偷跑来这里。”德·拉罗舍尔伯爵向吕西安介绍道。

  这条街道并不算宽阔,甚至只能勉强让两辆马车并排行驶,可却是一条极其热闹的商业街。街上的每一家店铺的门口都挂着明亮的霓虹灯,让站在街对面的人也能看清楚挂在门上的招牌,一些商家甚至把煤气灯的灯罩做成了灯笼和扇子的形状以吸引来往行人的眼球。每一家商店的门口都撑起了挡雨的天棚,大约一刻钟之前,这一带下了一阵短促的阵雨,这骤然的雨水把周围的行人都赶到了这里,此刻整条街都人头攒动,人们只能在店铺之间缓慢地挪动身子。

  德·拉罗舍尔伯爵紧紧牵着吕西安的手,样子倒真像是一个害怕弟弟被人流冲散的好哥哥,他们顺着人流,缓慢地从五光十色的橱窗前走过。透过镜子般闪亮的玻璃橱窗,吕西安看到珠宝店的首饰,时装店的衣服,颜色鲜亮的丝绸,以及玻璃上反射出的一张张光怪陆离的人脸,这些脸来自和他们擦肩而过的无数人,每个人的脸都被煤气灯的光线照成一种单调的灰白色。

  湿热的空气聚集在街道上,形成一丝淡淡的雾气,同样因为煤气灯的光线而闪着光,就好像是有人在空气中撒上了一把金粉。吕西安看到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嘴唇在动,但他唯一能听到的就是川流不息的脚步声,那是无数的鞋底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面所发出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煤气燃烧后的味道,但每一家商店门口都带上了一点独特的气味:皮革店店门打开时候冒出来的皮革臭气,甜品店里散发出的巧克力和香草的味道,以及化妆品店里甜腻腻的香粉气味。每家店的店员都和善地看着他,他们果真把他当成了一个第一次来见世面的孩子,让他有些难为情地将视线朝上方挪去,仿佛他突然对店铺二楼的那些窗户产生了兴趣一般。

  “您有什么要买的吗?”当人们终于可以勉强互相对话时,德·拉罗舍尔伯爵凑到吕西安的耳边问道。

  “我也不知道。”吕西安摇了摇头。

  德·拉罗舍尔伯爵站在原地想了想,当后面的人开始发出不满的鼻音时,他重新拉起吕西安的手,朝前面接着走了几十米的距离后,往右边一转,走进了一条小巷子。

  巷子里比街上显得清静了许多,在距离巷子口不远的地方,他们看到了一家两层的杂货店,店门口摆着五颜六色的商品。两个木制的人体模特摆在入口处,像是在迎宾似的,它们的笑脸在有些发绿的灯光下看起来颇为诡异。

  “我们上中学时常来这家店,”德·拉罗舍尔伯爵显得有些怀念,“这家店里总有些新奇玩意……至少十年前是这样。”

  他推开玻璃门,“让我们进去看看。”

  靠近门的地方摆着一些零碎的货品,包括一些毛织的袜子和围巾,搭在一起的一堆丝袜,花花绿绿的雨伞,还有各式各样的布料和羊毛,裁成长条的灰鼠皮和兔子皮,捆在一起的彩色花边,诸如此类。一些绸子和皮草被挂在天花板上,当伯爵推开门时,涌进来的风让它们像旗子似的在头顶上飘舞起来。

  在这一堆杂货中间,坐着几个打瞌睡的店员,听到客人进来,他们只是睁开眼睛,点点头,就权作是打招呼了。

  在商店的更深处,他们看到了成衣,家具,甚至还有一整套不同大小的马鞍,上面已经积上了一层尘土,吕西安猜想或许德·拉罗舍尔伯爵上中学时,这玩意就已经摆在此处了。

  商店的一角有几排放文具和小工艺品的货架,这里勾起了德·拉罗舍尔伯爵的不少回忆,他告诉吕西安,中学时候他至少在这些东西上花了一两千法郎。

  伯爵在货架上上下搜索了一番,选中了一个玻璃球的镇纸,镇纸里面装着水,一条小小的金鱼正在里面绕着几根水草转圈。

  “您送了我一个镇纸,我也送您一个吧。”他把玻璃球递给吕西安,“作为给我的好弟弟的奖励……奖励他考了全校第一名。”

  吕西安不用转头就知道店员们的目光都被引到了这个方向,他恨不得在地板上挖一个洞跳下去,然后再亲手把自己埋起来。而当他们付账的时候,那位店员向德·拉罗舍尔伯爵夸赞他的“弟弟”时,这种羞耻的感觉增加了一倍不止。

  “谢谢您,”德·拉罗舍尔伯爵笑盈盈地从店员手里接过包好的玻璃镇纸,“他可是我们全家的小宝贝。”

  “我觉得我下午给您写信是犯了个大错。”当他们重新走出商店时,吕西安咬牙切齿地说。

  与他完全相反,德·拉罗舍尔伯爵心情大好,吕西安甚至怀疑这家伙若不是之前几十年一板一眼惯了,此刻恐怕要在人行道上吹起口哨来了,“您肚子饿了吧?我们去哪里吃晚饭?”

  “我本来打算去布雷盖饭店,”吕西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又看了看伯爵,“但我觉得他们恐怕不会让我们进去。”

  “而且即便进去了,我们也可能遇到熟人。”伯爵补充道,“若是另一位议员看到您打扮成中学生……”

  “那就说定了,我们不去那里。”吕西安斩钉截铁地说。

  他们最后去了勒佩尔蒂埃街的一家咖啡馆,咖啡馆里挤满了人,此时雨已经停了下来,咖啡馆重新将桌椅摆在了室外,一排排桌椅甚至延伸到人行道上。客人们就坐在这些小圆桌旁,在刺眼的灯光下吃喝,而不远处的下水道口正向外冒出令人一言难尽的味道。

  侍者带着他们来到了这样的一张桌子旁边,吕西安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椅子上未干的水渍,周围的臭味和劣质香水的味道让他想打喷嚏,滚滚的车轮声也吵得他有些头疼,“有没有清净些的地方?”

  侍者打量了一下这两个人的穿着,“我们有包间,但是要贵一些。”

  吕西安突然有了个主意,他撒娇似地拉住伯爵的袖子,“哥哥,我还没在包厢里吃过饭呢。”他向德·拉罗舍尔伯爵做作地眨了眨眼睛。

  德·拉罗舍尔伯爵用力地干咳了好几下,“那给我们开一间包厢吧。”他掏出一张五法郎的纸币,塞给了侍者。

  侍者一下子变得热情了不少,他带着“两兄弟”进入室内,咖啡馆的大厅里弥漫着雪茄烟燃烧的烟气,让整个大厅都显得雾蒙蒙的。侍者们端着盘子在后厨和餐桌之间穿梭着,从厨房的方向飘来淡淡的海鲜腥味和肉类的香气。

  包厢是二层的一个小房间,里面光线昏暗,一盏煤气灯低低地从天花板上垂下,那侍者按了门边的一个开关,煤气灯的几个喷嘴向外面喷出火焰,并缓缓向上升,一直升到了天花板上。

  吕西安大步穿过房间,关上了窗户,将嘈杂的声音阻挡在外面,“这样就好多了。”

  他环顾这个不大的房间,这是一个四方形的小客厅似的包厢,用白色和金色的墙纸装饰,设计师想必是想用这样的色调营造一种华丽的格调,可随着时间推移,壁纸逐渐褪色,于是华贵也就逐渐变成了穷酸。房间的一面墙上砌了一个石头的壁炉,壁炉上方挂着一面镜子,旁边则摆着一架座钟,而在距离钟表不远的地方放着一张大沙发,和餐桌相对,那沙发大的离奇,说它是一张床恐怕也没什么不对。

  吕西安躺在了沙发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看着坐在餐桌旁点餐的德·拉罗舍尔伯爵。

  “先生要来点什么?”吕西安看到那位侍者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根铅笔,“我们今天的牡蛎和小山鹑很好,今晚新鲜送来的。”

  德·拉罗舍尔伯爵看向吕西安,吕西安摆了一个随便的手势,看起来真像个被惯坏的孩子。

  “那就牡蛎和小山鹑吧。”伯爵点了点头。

  “要什么酒,香槟行吗?”侍者又问道。

  “来一瓶香槟吧。”

  侍者鞠了个躬,退出了房间,把房门带上。

  “您为什么一直看着我?”伯爵转向吕西安问道。

  吕西安打了个哈欠,“您今天好奇怪啊,我亲爱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