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完结】>第173章 部长与另一位部长

  三月中旬的某个上午,吕西安坐在文化部大楼的部长办公室里,审阅一份将要在今天下班之前用电报发到各个省份的督学办公室的公函。每年春天,文化,教育与宗教事务部都要对全国的公立学校进行一次教学质量检查,而今天的这份公函正是要对今年的教学质量检查进行指导。

  “请您把这个交给杜布瓦先生,让他在下班之前发出去。”吕西安在那份文件的最下方签上名字,递给了自己的专职秘书莫雷尔,这份公文也正是出自于他的手笔——其实不过是把去年的原件换了一下日期罢了。之前吕西安担任议员的时候,这个索邦大学法律系的毕业生就是他的私人秘书,于是等到他入主文化部之后,自然也就顺理成章的让莫雷尔吃上了公粮,成为了他手下这个部门的一万八千名公务员当中的一员。

  “我现在就把它交给国务秘书阁下。”莫雷尔先生笑眯眯的说道。夏尔·杜布瓦的办公室就位于这座大楼的同一层,吕西安履行了对这位新闻记者的承诺,向阿尔方斯美言了一番,将夏尔任命为了文化部的二把手,也就是之前德·拉罗舍尔伯爵在外交部里所处的位置。

  评价一个国家的标准通常是她的工商业产值或是军队实力,而评价一个政府部门的重要性的标准,则是它下辖雇员的多少。文化部下辖约一万八千名雇员,加上一些附属机构的人员,总人数大约在两万人左右,这样的规模虽然无法和财政部或是内政部这样的庞然大物相比,但是和诸如农业部或是工业部之类的部门比起来,也算是十分可观了。吕西安不过二十多岁,却已经成为了这个部门的首脑,实在称得上一句前途无量。

  “再给卡弗蒂先生送一份。”吕西安提醒道。

  阿尔贝·卡弗蒂先生是文化部的常务秘书,也是部里这两万名公务员的行政首领。吕西安和夏尔都属于政务官,随着内阁的更迭而来来去去,而公务员们则一直在部里供职。没有他们的配合,部长们没办法推进任何工作;然而反过来,即便部长和国务秘书空缺,整个部门也可以有条不紊地运行下去,这不得不说有一点讽刺,让人怀疑政客们的存在究竟有何意义?

  吕西安将椅子朝后一推,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在办公室里走动一番。他走到窗前,靠在金色的丝绒窗帘上,从正对着卢浮宫的窗户朝外看风景。

  文化部的办公楼位于巴黎的罗亚尔宫,距离卢浮宫的北翼不过一街之隔,它最初是作为红衣主教黎塞留的府邸被建造的;当黎塞留和路易十三国王相继病逝以后,摄政太后安娜带着她的儿子路易十四国王一起住进了这座宫殿;路易十四国王成年之后,将它赏赐给了自己的弟弟奥尔良公爵菲利普,之后这座宫殿就一直是奥尔良家族的财产。在大革命之前,如今这位巴黎伯爵的曾祖父把这里变成了自由派知识分子的聚会场所,在大革命时期他煽风点火,试图用革命的烈火为他烧尽通向王座的障碍,却不料引火烧身,殒命于断头台上。

  也就是说,若是大革命从未爆发过,那么巴黎伯爵就应当是这座宫殿的主人——吕西安每次想到这一点时,都仿佛出了一口恶气一般痛快,而今天也同样如此。他呼吸着行政机关里他在做秘书时候非常熟悉的那种特殊气味,那气味来自于公文纸,墨水,燃烧的香烟和几天没洗澡的职员们,那正是权力的气味,在政府部门里爬得越高,这种气味闻起来就愈发沁人心脾。

  他回到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前刚刚坐定,一个身穿黑色长外套的听差就走进办公室,毕恭毕敬地向吕西安鞠躬,“教师工会的代表在候见室里等候部长阁下的召见。”

  “真见鬼!”吕西安不耐烦地说道,他拿起茶壶,给自己慢条斯理地倒上一杯茶,再加上两块方糖,“告诉他我有事。”

  “那位先生坚持要等,”听差有些为难地陪笑,“另外候见室里还有其它一打的人,都是外省来的,他们都在等候阁下的召见。”

  “那就让他们等着吧。”吕西安挥挥手示意听差下去,他靠在椅背上,小口地喝着茶水,翻看起桌上的一本时装杂志来,“这些人可真讨厌,他们不知道我一天有这么多东西要忙吗?真是不给人片刻的安宁。”

  “那您倒是都在忙什么呢?”办公室侧面的一扇门被推开了,阿尔方斯从门里走了出来。这扇门可以直通外面的走廊,不需要经过候见室就能进入吕西安的办公室,而这扇门的钥匙只有寥寥几人才有。

  “我看了一上午的文件。”吕西安一边看着杂志上登载的本季度流行的男装式样,一边理直气壮地说道。

  “那正好,我来帮部长先生放松一下——我在里沃利街的餐厅订了午餐,叫他们摆在您的办公室里,我们一起吃。”

  “好极了。”吕西安点了点头,“部里的厨子做的东西简直就是猪食。”

  “政府部门嘛。”阿尔方斯指挥仆人们将办公桌上的文件收下去,在上面铺上雪白的桌布,再放上餐具和午餐,“您今天有什么安排?”

  吕西安从抽屉里取出日程表,他有气无力地把自己埋在扶手椅当中,“让我看看,两点钟有个世博会筹备委员会的会议,我觉得这个我得去一下。”

  “您可以让他们来您的办公室开会。”阿尔方斯建议道。

  “好主意。”吕西安一只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握着铅笔在日程表上做了些记号,“然后三点半要去索邦大学会见教师和学生代表——讨厌的差事!那些大学生总会提出些让人尴尬的问题,可恶的记者们就像秃鹫一样跟在我后面,一闻到臭味就扑上来,只要我回答里出点差错,明天我就要成为报纸上的笑柄了。”

  他用力在这一条上划了一下,“让夏尔去吧,他是我的副手,副手就是用来做这种事情的。”

  “既然他要去这个活动的话,那么他也可以替我去做那个五点钟的演讲。”吕西安做了个鬼脸,“那个演讲的听众一半都是老太太。”

  “而老太太没有投票权。”阿尔方斯笑眯眯地补充道。

  “正是这样!我宁可去向一群土拨鼠演讲,至少它们知道不要乱喊叫。”

  “我大概三点钟能结束那个会议,这样的话我可以用二十分钟的时间接见一下外面那些家伙。”吕西安将日程表收起来,“能接见几个就接见几个吧——三点半我就可以下班了。”

  “您这个部长做的可真是惬意。”

  “我记得您也说过,我来这里纯粹是为了占据成功举办世界博览会的功劳。”吕西安理直气壮地说,“所以您看,我把关于世界博览会的事情都当作头等的要事来抓——等到博览会之后,您就会给我换个岗位了,对不对?”

  “世界博览会要到夏天才召开呢,现在才三月。”阿尔方斯将刀叉放回到盘里,“您在这位置上还要坐几个月的时间,若是什么都不做,不是太浪费了吗?”

  “那您说我该做点什么?我既不懂得教育,也不懂得宗教或文化什么的。”

  “什么也不懂——这是做一个好部长的必要条件。”阿尔方斯笑眯眯地说道,“而我,作为您忠实的朋友,已经为您准备好了一切。”

  吕西安在心里暗自咒骂了一声,脸上却露出如释重负的样子,“那真是太麻烦您了,请问您有什么计划呢?”

  “我们现在是共和派了——”

  “这我知道。”吕西安点点头。

  “但许多原本的共和派选民依旧对您怀有疑虑,”阿尔方斯说,“毕竟您之前的政治立场可以说是非常‘鲜明’,如今一下子转向,很多人对此还难以接受,他们认为……”

  “认为我是个唯利是图的投机者,墙头草?”

  “差不多吧,只是他们的用词要更难听一点。”阿尔方斯的嘴角朝下撇了撇,“总而言之,如今您原本的保守派支持者把您当作叛徒,共和派同样也觉得您不值得信任,您的支持率还不到百分之三十,如果明天举行大选的话,您很可能连布卢瓦城议员的位置都保不住。”

  这就是我抛弃一切所换来的东西吗?吕西安苦涩地想。这些愚蠢的左派!是我拯救了这个可悲的共和国,这群混蛋难道就不能表现出一点感恩吗?

  “那您说我该怎么办?”他干巴巴地问道。

  “您需要表现的更加‘左派’,更加‘进步’一些。”

  吕西安呆呆地看着阿尔方斯,‘左派’和‘进步’!这两个词竟能从一个唯利是图的犹太银行家口中说出,而且此人说话时的样子竟然如此一本正经!

  “好极了!”吕西安古怪地笑了一声,“我是不是应该穿上破衣服去贫民窟,和那里的居民一起高唱《马赛曲》?这样够不够‘进步’呢?”

  “那不过是做戏罢了。”阿尔方斯摆摆手,“议员们可以用那样的招数,但您现在是部长了,再用这一类的招数就未免显得不够体面。”他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手,“我们现在要做一点实事。”

  “具体是什么呢?”吕西安莫名感到有些不安。

  “把天主教会的影响力从教育系统当中清除出去——您主管教育,文化和宗教,这完全在您的主管范围以内。”

  吕西安手一滑,将杯子里的红酒撒了几滴在桌面上,“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法兰西素有“天主教的长女‘之称,但这个“长女”实在称不上是温柔贤淑,正相反,她完全称得上是忤逆不孝:中世纪时,法王曾经不止一次洗劫罗马,将教皇掳掠到普罗旺斯的阿维尼翁;在三十年战争当中,法兰西站在新教徒一方,和天主教同盟在德意志和西班牙大打出手;从文艺复兴时期到路易十四国王的年代,法国军队不止一次蹂躏过意大利;而到了启蒙运动时期,法兰西的思想家们又对天主教会口诛笔伐,伏尔泰甚至称教皇为“两足禽兽”。

  而等到大革命爆发之后,在旧制度下作为第一等级的教士们遭到了新政权的无情清算——1790年,革命政府没收了全部教会财产;1792年,革命政府强令所有教士必须向共和国宣誓效忠,大量不愿效忠的角色被驱逐或遭到处决;1793年,在雅各宾派恐怖统治的高潮期,罗伯斯庇尔将所有法兰西境内的教堂改为“理性圣殿”,并试图用他自己创立的一套“最高主宰崇拜”来代替天主教。

  拿破仑上台以后,对天主教的态度有所软化,他重开了教堂,但并未恢复天主教的国教地位,在1801年法国与教皇国签署的《教务专约》当中,天主教被认为是“全国多数人民所信仰的宗教”,教会在法国的活动被重新合法化,但之前的教会财产不予发还。三年之后,在他的加冕典礼上,皇帝更是用自己为自己加冕的方式羞辱了教皇庇护七世,令天主教会颜面扫地。

  从那以后,天主教会在法兰西的地位就随着政权更迭而起起伏伏,在复辟王朝或是第二帝国时代,教会如鱼得水;可等到共和国建立,他们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因此,纵观整个十九世纪,天主教会都是对共和制度最激烈的批判者,在不久前的布朗热狂潮当中,教会也积极参与布朗热将军的复辟事业,如今看来他们不得不面对政治投机失败的后果了。

  “对教会表达敌意,能够打消共和派对您的疑虑,他们一贯视天主教会为眼中钉,只要您能削弱教会的影响,让教士们无法用他们的经书创造新一代的共和制度反对者,那么我觉得就连克列蒙梭也会为您欢呼的。”阿尔方斯说。

  “有人会说这是犹太人的阴谋,而我是犹太人的走狗。”吕西安扫了一眼阿尔方斯。

  “随他们怎么说吧,反正他们也不会给您投票的。”阿尔方斯一点也不在乎,“一个人如果不能给您投票,那么他对您的价值和一具死尸就没有任何区别。”

  “好吧,那么我们是要推动一份教育改革法案?可是具体怎么做呢?”正如吕西安刚刚所说的那样,他刚刚上任,的确对行政事务一窍不通。

  “我已经替您想好了,我们让儒勒·费里来草拟这份法案。”

  吕西安只用了几秒钟就明白这的确是一步妙棋:儒勒·费里曾经在几年前担任过两次共和国总理,在他的任期内进行了大规模的教育改革,对天主教会重拳出击——禁止在所有公立学校开设宗教课程;禁止神职人员担任公立学校教师;政府拨出巨款资助官办的公立学校和师范学校,同时不再对教会学校进行拨款。这位强硬的共和派一生都致力于解除教会对于教育的影响,只要吕西安向他提出邀请,他一定会立即加入的。

  但吕西安心里依旧有些疑虑,“他的立场会不会……太过激进了一点?天主教会一定会激烈反抗的。”

  “而您就可以从中斡旋,用费里吓唬教会,用教会来堵费里的嘴。”阿尔方斯突然压低声音,“您应当知道,这里面有不少油水可捞——天主教会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但他们‘赞助’起政治家来还是非常慷慨的。”

  吕西安咳嗽了几声,“那您帮我联络一下费里先生吧。”

  “他明天会来您的办公室。”阿尔方斯说,“请原谅,我在来见您之前已经和他打好了招呼。”

  吕西安咬了咬嘴唇,他如今是部长了,可这个混蛋却依旧把他当成是任意摆弄的傀儡。“您知道部里的其他人给您起了什么外号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猜您马上就要告诉我了?”

  “他们管您叫‘另一位部长’。”

  “是这样吗?”阿尔方斯轻描淡写地说,“那么这个外号让您感到困扰了吗?或者让您的自尊心受到了损害?”

  “都没有。”吕西安摇了摇头,“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阿尔方斯满意地“嗯”了一声,他将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来,“我晚上去您府上吃晚饭。”

  当阿尔方斯走后,吕西安重新陷在了他办公桌后面的扶手椅当中,在他身后,目光炯炯的红衣主教黎塞留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他看向宽大的办公室对面的红木门,在门外的候见室里,将近二十个人正蜷缩在椅子上,连大气也不敢出,渴望着办公室里的部长能够从百忙当中抽出几分钟来接见他们一下——三年之前,他就像那些人一样坐在外面,如今他已经成为这一切的主人了,这个念头一下子驱散了饭后的疲倦感,他深吸了一口气,自我陶醉于这权力编织的幻梦当中。

  他轻轻抚摸着椅子的扶手,这把椅子并不宽大,他想,因而也容不下另外一个人来和他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