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完结】>第181章 慰问与逮捕

  这一天晚上,吕西安舒服地睡了将近十个小时。与夏尔所担心的完全不同,这家旅馆的床垫松软的像棉花糖,恐怕即便是豌豆公主躺在上面都能够做一夜的美梦。在吃早餐的时候,他详细阅读了夏尔送来的一份简报,这份简报当中包括了他将要接见的三家受害者的家庭情况,他打算确保自己在慰问每一家人的时候都能说上几句能让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部长的特别关注的话——这是他从议会里的一个资深议员那里学来的小妙招,能够让自己显得亲民一些。

  他刚刚吃完早餐,昨晚与他谈话的那一伙人又一窝蜂地前来求见,他们关切地询问部长阁下昨晚的睡眠情况,当得知部长昨晚睡的很好,疲劳已经完全消除时,他们脸上的表情简直像是绝症患者被医生告知之前的诊断是误诊一样。

  早上十点钟,这一整个代表团在旅馆门外坐上马车,浩浩荡荡地朝市政厅的方向直奔而去。

  市政厅的屋顶上插满了彩旗,建筑前面的广场上聚集着几百个看热闹的男男女女,大多数是城里的市民,还有一些进城的农民。在市政厅的台阶前,当地驻军派出了一个全副武装的连队在这里持枪肃立,与他们相对的是本城的警察和消防队。当部长的马车驶入广场时,昨天在车站的站台上表演的那只军乐队立即演奏起《马赛曲》来。

  马车停在市政厅门前,吕西安在车上稍坐了片刻,等后面车里的本地官员从自己的车上跳下,在他的马车前按照次序排成一列。当《马赛曲》演奏到最后一个小节时,他方才打开车门,慢吞吞地下了车,脱下礼帽,朝着广场上欢呼的人群致意,而后迈步走进大门。

  此时,市政厅的礼堂里大约有一百来个人,除了三位受害者和他们的家人以外,剩下的都是本省的那些重要人物,这些人只要遇到类似的重要场合,都要出来露个面,无论这件事的主题到底与他们有没有关系。

  省长往鼻梁上架了一副金边夹鼻眼镜,掏出演讲稿,开始念起来。

  “诸位女士先生,我们今天齐聚在这里,欢迎巴罗瓦部长阁下莅临本省。”他的声音不知怎么突然变得很尖,还带着一点颤音,“部长阁下如此关心本省的教育事业,我和本省的居民们都将对此永志不忘……”

  他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赞扬部长对于教育事业的关心,提到部长阁下在得知本省发生的不幸丑闻时,是何等的义愤填膺;而部长阁下如此迅速地采取措施,并且亲自前来本地,对于本地而言是多么的荣幸。在他看来,本省已经将部长阁下作为本地的恩人而记入史册,并且热切期望着能够向他表达这个省份微不足道的感激之情。

  他又提到部长阁下关于教育问题的指示,部长那极富有智慧的头脑当中孕育出了多么高屋建瓴的方针!这显然说明了部长阁下“对于法兰西下一代负责任的态度”,这可真是法兰西几百万少年儿童的福音,而巴罗瓦部长完全应当成为所有政治家学习的榜样。当提到这一点时,省长还有节奏地挥舞着双臂,像是一个蹩脚的指挥家在打着拍子,指挥一个业余乐队在乡村集市上演奏《一切为了皇帝》。

  “说得太好了!”底下的嘉宾们私下里对省长的讲话表示表示着赞赏,他们把自己说话的声音控制在恰好能让部长阁下听到的地步,这样的本事是在长期的实践当中习得的,其难度丝毫不亚于一位厨娘在经历了几十载的历练之后,终于准确地把握住了烤羊排的火候。

  省长的发言持续了将近一刻钟,当他的讲话结束之后,受害者和他们的家人被带到了部长面前等候接见。

  第一个来到部长面前的是七年级的马克西姆·罗维尔和他的家人,这孩子看上去十分腼腆,一头乱发像是枯黄的稻草。当吕西安要和他握手时,他吓得直往自己的母亲身后躲。

  “可怜的马克西姆被吓到了。”他的母亲用手帕擦着自己眼角的泪水,“啊,部长先生,这真是可怕,如果我知道的话,绝对不会让他去那个学校的……”

  “当他被那个学校录取时我们一家还感到很开心呢。”旁边小马克西姆的父亲一脸阴沉,他嗓门很粗大,说起话来简直像是骂街,“这些恶心的神父——若是落在我手里,我要把那家伙的肋骨一根根敲断!”

  “我完全理解你们的愤怒,”吕西安和罗维尔太太拥抱,又用力握了握老罗维尔先生的手,“我想要向你们保证,你们很快就能够看到正义得到伸张。”

  下一个被接见的是五年级的路易·德莱斯坦一家,这一家三口在和部长握手的时候,脸色都苍白如纸。

  “我们准备搬离这里了。”那位母亲说道,“我们有个亲戚在巴黎,只要给这孩子找到学校我们就搬过去。”

  “请您把您在巴黎的住址留给我,我会确保这孩子进入最好的公立学校。”吕西安庄严地向她保证,“我没办法改变已经过去的事情,但至少我能让你们日后的生活方便些。”

  第三位受害者——那位女生拉维尼亚小姐本人没有出席,她的母亲向吕西安解释,原来那个可怜的姑娘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四次尝试自杀,他们不得不把她送去一家疗养院休养。

  这姑娘的不幸遭遇引来嘉宾们的一阵长吁短叹,几位太太的眼睛里都泛起了泪花。

  那女孩子的母亲又提到他们的经济困难——那家疗养院每月要花将近一百法郎的费用。“部长阁下能否帮帮我们?”她大着胆子问道。

  吕西安向她保证,他一定会确保他们一家得到应有的赔偿。

  在和三家人分别交流,并确保所有的记者都拍摄到照片以后,吕西安站到了人群前面,向来宾们发表了讲话。

  他做了一个十分坚决的手势,挺起胸膛,就好像是在站在凯旋门前,对整个国家发表演讲。

  “女士们先生们,我相信诸位在见到这些可怜的孩子和父母之后,会和我一样深受触动。”他严厉地扫视着人群,就好像如果有人在这时候跳出来反驳他,他就要和那人决斗似的。

  “在来到这里之前,我满心盼望着能为这些可怜的受害者们做点什么,以抚平他们受到的创伤,让他们得以忘掉这可怕的经历。”他微微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我不得不说,我太自高自大了。这些可怕的创痛和阴影已然造成,恐怕只有时光才能让伤口暂时愈合,但那些创痛却永远无法停歇。”

  屋里的女士们开始啜泣起来,吕西安朝她们微微鞠躬,表示他注意到了她们高贵的泪水。“那么我们能做些什么呢?在我看来,我们虽然无法改变过去发生的事情,但至少我们可以让这些孩子们未来的人生过的更容易些。”

  “这三个受害的孩子,不仅仅是他们父母的孩子,也是法兰西的孩子。本届政府认为,政府有责任关心这些孩子的福祉!我想在此向诸位承诺,这些孩子在未来的求学和成长过程中将得到来自政府的所有可能帮助,他们未来可以在法兰西范围内免费就读任何一所公立学校,希望新的环境能够给他们机会去创造崭新的生活。”

  “对极了,对极了!”嘉宾们纷纷点头附和。

  “我们还能做的事情,就是让加害者受到应有的惩罚。请诸位试想,如果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仍然在未来逍遥法外,那么这对于可怜的受害家庭是一种怎样的伤害?他们将怎样重建他们的生活?我们不但对现在的法兰西孩子负有责任,我们也要为未来的孩子负责,难道我们要让更多的孩子被邪恶的魔爪威胁?”

  吕西安的目光看向站在市政厅一角的主教,这引得所有的人都朝着主教大人看去。那位高级教士被这副场面弄的嘴唇发白,尴尬的恨不得在地上挖一个地道钻出去。

  “令人遗憾的是,教会方面一直试图包庇加害者,他们这样做唯一的原因,就是那位邪恶的神父是教会的成员,而且在一所教会学校当中任职,如果他被公开审判,那么这会损害教会的面子。”吕西安冷笑了一声,“教会一贯宣扬美德,宣扬慈善,难道在他们看来,几个孩子的一生还比不上他们的面子吗?如果真的如此,那么他们所谓的善,也不过是伪善罢了!”

  “我加入政界并不算久,但在这短暂的几年间,我意识到许多时候,我们国家的政治家们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的良心抛诸脑后,他们会考虑到党派的利益,自己的利益,政治前途,人情和所有人的面子,但唯独忘记了自己的良心。我不能保证诸位什么,我唯一能够保证的,是我在处理这件案子时,会按照自己的良心行事——我会让良心成为我的罗盘,但愿它能够指引我从这一团迷雾当中闯出一条路来!”

  掌声经久不息,连那些在窗台上探头探脑的麻雀都被吓到了,纷纷扇起翅膀朝天上飞去。摄影师们的闪光灯再次闪烁起来,省长打了一个手势,军乐队的演奏声立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演奏的是《胜利属于我们》。

  在接见仪式结束之后,举行了一个冷餐会,部长阁下和受害者的家属们一起分食冷火腿和干酪,气氛刻意地被安排的非常随意,这当然也能够为记者们创造一个新的新闻话题:《巴罗瓦部长亲民举动温暖受害者的心灵》。这样的标题要是登载在报纸上,那对吕西安而言可真是提前过圣诞节了。

  当冷餐会快要结束的时候,警察局长先生走到吕西安身边,朝着他挤眉弄眼,表示逮捕那个犯罪的神父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做好了。

  吕西安连忙叫来夏尔,“快告诉那些记者,我们马上就出发。”

  于是半个小时之后,一支比起早上还要庞大的队伍从市政厅出发了。吕西安,夏尔和警察局长坐第一辆马车,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十个骑着马的探员,这样的规模不消说去抓一个手无寸铁的神父,哪怕是要去对付一群抢银行的匪徒也绰绰有余了。再后面的四辆马车里拉了超过一打的记者和摄影师,他们的人数比同行的警探还要多。除此以外,这支队伍里还有一辆车窗上装了铁栏杆的囚车,同样配备了两个警探,这是为那位神父先生准备的专车。

  这只小小的军队出了城门,沿着大道向东走了三公里的距离,又转上一条乡间小道。在小道的尽头,他们看到了一栋带花园的两层红砖小楼,那就是将要被逮捕的安德烈·罗贝尔神父的住所。

  警察局长先生下令两个警探把守住大门,两个警探去花园,另外四个警探站在四周的围墙下把房子包围住,而他亲自带两个警探进屋。那十来个记者也下了车,像一群饥饿的秃鹫一样贪婪地打量着房屋的动静。几个吃完午饭去上工的农民被这副景象吸引,也停下脚步,靠在远处的篱笆上看热闹。

  吕西安跟在局长后面,他看着局长粗暴地拉响了门铃,那动作凶狠的如同厨师正在从鸡肚子里掏出内脏。

  一个女仆来开门,当她看到来人的制服时,吓得像孩子一样,一边后退一边大叫。警察局长,吕西安和夏尔不等待她平静下来,就大步走进门厅,那一大群记者和摄影师也跟在他们身后一拥而入,简直像是一群拿照相机和采访本的强盗。

  一个微微发胖,穿着修女袍子的老太太从楼梯上下来,她被这副景象吓得脸色发白,嘴唇直打哆嗦,“先生们,你们要干什么?”

  “您是什么人?”局长问道,“您和罗贝尔神父是什么关系?”

  “我是伊莎贝尔修女,是神父先生的管家。”修女站在楼梯的最下面一级,用自己的裙摆把狭窄的楼梯整个堵住,“你们找神父先生有什么事?”

  “我是本城的警察局长,我们是来执行一项不愉快的使命的。”警察局长从兜里掏出盖了大印的逮捕令,在她的眼前晃了晃,“我们要逮捕罗贝尔神父。”

  修女轻轻叫了一声,无力地靠在扶手上,局长趁机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从楼梯上拉到一边,让开了上去的路。

  一群人涌向二楼,他们在二楼的书房里找到了罗贝尔神父,他是一个高大的中年人,相貌平平,头发秃了一半。他听到了楼下传来的叫嚷声,又看到进屋的警察局长,一下子面如死灰,看上去像是一具一个小时前才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尸体。

  “您是安德烈·罗贝尔神父吗?”局长问道。

  “是的。”神父不停地哆嗦,吕西安怀疑他再这样哆嗦下去,身上穿的那件玫瑰红色睡袍就要落下来了。

  “那么我以法律的名义逮捕您!”局长用右手抓住神父的肩膀,刹那间所有的闪光灯同时亮起,外面的人或许会以为屋里爆炸了一颗手榴弹。

  神父颤抖的更厉害了,如果没有局长抓着他的那只手,他毫无疑问就要晕倒了。局长朝着另外两个警探使了一个眼色,让他们来搀扶神父。然而神父的双手突然在空中一阵乱抓,那动作让人联想起阿兹特克人用活人祭天时候跳的舞蹈。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就倒在了地上,嘴里还吐出白沫来。

  神父的管家,那位伊莎贝尔修女看到这幅样子,立即啜泣起来,就好像神父已经死了似的。

  “我的上帝,他中风了。”一个记者大喊道,同时示意身边的摄影师赶紧换闪光灯的灯泡。

  夏尔连忙张开双臂,“请诸位先出去,司法人员正在办案呢!”他和那三个警探连劝带拉,好不容易才把记者们从屋里赶了出去。

  “真是活见鬼!”吕西安骂道,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报纸上的大字标题——《部长逼死神父》。多吸引眼球!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报纸会为此做一个专题报道的。

  警察局长凑到吕西安的耳边,“我觉得这家伙是装出来的,您觉得我要不要让人把他拖起来?”

  不等吕西安回答,他就走到神父面前,冲着那个躺在地上的僵直身躯大吼,指责神父是在冒犯司法的权威,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

  然而神父依旧一动不动,这勾起了局长的火气,他揪住对方的睡衣领子,用力把神父朝房门的方向拖去。

  “住手,住手!”伊莎贝尔修女扑上前,用自己的身躯护住神父,“您是要弄死他吗?难道这就是您接到的命令吗?”

  局长有些尴尬地往后退,“当然不是,但我必须把他带到城里的警察局去,无论——”他似乎本想说一句“无论是死是活”,但部长此时已经比锅底还要黑的脸色让他及时打消了这个主意。

  “局长阁下,您叫人上来抬一下神父先生。”吕西安感到自己再不出面,局势就要失控了,“还有您,修女,麻烦您给神父先生换一下衣服。”他现在实在是有些后悔,早知道会闹成这样,就不应该叫那些记者来——甚至他自己也不该来。

  修女眼里含泪,但她的眼神却很吓人,这让吕西安感到自己似乎成了某种打家劫舍的恶霸,可明明躺在地上的这个家伙才是个真正的恶人。遗憾的是,人类的同情心实在是浅薄之极,报纸的读者们看了文章,会为这个在家里中风的神父感到同情,却难以想到那些在他魔爪下受害的孩子们。阿尔方斯在这一点上的见地也同样正确:在人类这个物种当中,智慧甚至比撒哈拉沙漠里盛开的绣球花还要稀少,大多数人实际上比水母也强不到哪里去。

  “真可怕。”警察局长咕哝道,他有些不情愿地指挥起警探来抬神父的胳膊和大腿。

  伊莎贝尔修女从衣柜里找出来一套布道用的黑色袍子,想给神父套上,吕西安连忙制止了她——一个穿着教袍的神父奄奄一息的照片会把这个恶心的罪犯变成殉道者的。

  伊莎贝尔修女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她服从命令,给神父找来了便装——同样是黑色的一身:黑裤子,黑背心,黑礼服,这一身收拾一下,简直都可以直接把神父装上灵车出殡了。

  两个警探一前一后,抬着这具穿戴整齐的活尸下楼梯,伊莎贝尔修女则扶着神父的脑袋,用手帕擦着他嘴角的白沫,同时在他发出哼哼声的时候恶狠狠地要求警探停步,于是这短短的不到二十级楼梯竟走了将近十分钟的时间。

  那些记者们此刻正挤在大门口,不出意外地,当大门被打开的时候,迎接吕西安他们的又是一阵炫目的闪光。吕西安从那些记者的脸上看到了幸灾乐祸的表情,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要抓住他们的脸,把那些正在露出神秘微笑的嘴角撕烂,再把那些人的报纸塞到他们自己的喉咙里去。

  终于,神父被塞进了囚车,伊莎贝拉修女强硬地要求随行,最后不得不给她在囚车的马车夫身旁找了一个位置。这一番风波让吕西安感到身心俱疲,而当他登上自己的马车的时候,他的余光注意到了那些看热闹的农民,那些依旧笃信宗教的乡下人脸上的神色都异常冷淡,就好像是他本人刚刚朝着神父的脑袋上开了一枪似的。

  当马车开始行进时,一个青年农民指着车里的吕西安,用玩世不恭的语调大声喊道:“他摸了天主的屁股,我看他要完蛋了。”

  这句俏皮话引来周围人的大笑,在这一刻,吕西安第一次感到——自己权力的基座正在无声无息地解体。一个令他恐惧的念头从脑海里浮现出来:或许他的地位并不如他之前所猜想的那样稳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