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完结】>第203章 洪波涌起

  第二天的中午,吕西安按照和罗斯柴尔德夫人约定好的那样,将一把保险柜的钥匙放在了一个信封当中,外加一张写着银行地址和保险柜号码的纸条。这个宝贵的信封被放在了他所说的那把长椅下面之后不出半个小时,就被一个打扮成园丁模样的男人拿走了。

  这一天的傍晚时分,吕西安乘马车去了圣马丁剧院,下车时,他告诉车夫不必在原地等候了。他站在门外看着车夫驾驶离去,然而却并没有走进剧院,而是沿着街道走了两个街区,才伸手叫停了一辆普通的出租马车。

  马车一路朝着通向圣日耳曼昂莱的方向驶去,在凯旋门的转盘上绕了大半圈,驶上了大军团大街,最终停在了一座不起眼的三层建筑门前。这座建筑是用坚固的砂岩而非大理石建筑的,与周围的时髦商店格格不入,倒更像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堡垒。吕西安下了车,绕到建筑侧面的一条偏巷子里,那里有一扇厚厚的大铁门,上面挂着一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黄铜铭牌——“巴德霍夫父子银行”。

  现代银行业的雏形早在中世纪晚期就已经出现,而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这个行业也与工业一样迎来了跨越式发展的时代,如同伊伦伯格银行这样的金融巨无霸甚至成为了能够主宰国家命运的角色。然而除了这些银行以外,还有一些私人银行依旧保持着中世纪的风格——专注于保管客人的财富和隐私,而非沉迷于贷款和证券这一类交易所当中的新鲜产物。它们在自己的办公楼下方建造了密不透风的地下密室,将顾客们的财富藏匿于其中,而自己则化身为守护宝藏的巨龙,利润仅仅来源于客户所付出的保管费用。

  巴德霍夫父子银行就是这类银行的代表,这个瑞士银行家的家族已经在巴黎经营了几代人。这家银行的总部实在是不算起眼,员工也只有不到二十个,大多数都是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的老人。而在这座建筑物的正下方,在铺路石板和煤气灯柱之下,则是一座拱形的地下密室,里面放着无数不愿透露姓名的顾客所开设的保险柜。而巴德霍夫银行则秉持着瑞士民族的谨慎态度,对于这些保险柜里所放着的东西从不好奇,也从不透露。

  吕西安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方才拉响了门铃。过了半分钟的时间,门上的小窗户打开,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询问他有何贵干。

  “我要见巴德霍夫先生。”他掏出一个信封,在那双眼睛面前晃了晃,“告诉他我有钥匙。”

  “请稍等。”那铁窗重新关上了,吕西安不耐烦地用脚尖轻轻踢着地上的石子,夜幕已经笼罩了城市,天穹上挂满了繁星,而巷子里却一团漆黑,只有些许大街上路灯的光亮在巷子口处氤氲着。他本能的讨厌黑夜,讨厌在这黑色的掩护之下潜藏的某种不可捉摸的因素,或许有人正躲在阴影当中,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样的想法令他感到焦躁,甚至有点想冲着这紧闭的铁门用力踢上一脚。

  大门终于打开了,一个女秘书恭敬地请他进去,从他手里接过帽子,带着他走上宽阔的大理石楼梯,楼梯的扶手按照时髦的样式镀上了铬,墙上也挂着现代那些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与这座建筑古朴的外观相对比,真称得上是别有洞天了。

  巴德霍夫先生是一个满头银丝的小个子,他的面庞是粉红色的,双手双脚都十分小巧,这样的形象莫名让吕西安想起这位银行家故乡的名点瑞士卷。“巴罗瓦先生,”他伸出手来,“我每次都很高兴见到您。”

  他带着吕西安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今天下午,有人拿着钥匙来拜访我,要求打开第403号保险柜——按照您开立账户时候的规则,任何人只要持有钥匙,就是这个账户的受益人,拥有打开保险柜的权限。”

  “的确如此,”吕西安点点头,“那么您按照他的吩咐做了吗?”

  “确切地说,应当是‘他们’,”巴德霍夫先生纠正道,“一位男士和一位女士,女士带着面纱,不愿意让人看到她的脸——是的,我的确按照他们的吩咐做了。”

  “您做的很好,”吕西安低头整了整自己的袖口,然后伸手从衣兜里掏出来另一把钥匙,“现在我要查看一下那个保险柜。”

  巴德霍夫先生并没有对此做任何的追问,作为一个银行家,尊重客户的隐私在这个行业当中就等同于摩西立下的“十诫” ,既然吕西安是保险柜的主人,那么他就有权做任何事,“那么请跟我来。”

  他们从办公室的另一扇门走出了房间,这是一条没有门窗的走廊,而走廊的尽头则是通向地下保险库的升降机。这升降机十分狭小,吕西安,巴德霍夫先生连同操作机器的那个工作人员都进来就已经占据了大多数的空间,吕西安感到银行家身上的香水味直往他的鼻孔里灌,他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才让自己不至于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打一个响亮的喷嚏。

  升降机缓慢地朝地下沉去,这是老式的液压升降机,与美国人那种所谓的“电梯”相比不但缓慢,而且动起来还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听得吕西安的心脏一跳一跳的。

  地下保险库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墙上被石灰刷成纯白色,看起来像是某座监狱的地牢,或是医院里的太平间。与升降机不同,这里的照明已经实现了电气化——毕竟在这样不透风的环境里,使用煤油灯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巴德霍夫先生朝值班的警卫伸出手,那个警卫掏出一大串钥匙递给他。银行家走到一个隔间的铁门前,从那一大串钥匙当中翻弄出了他要找的那一把,打开了隔间的铁门。

  隔间里除了靠门的这一面以外,另外三面墙都是由保险箱的箱门组成的,每一个保险箱都有半米多高,足以塞进去一个身材正常的活人。巴德霍夫先生走到一个这样的保险箱前面,他示意吕西安将自己的钥匙插进锁孔,然后退到一旁,“我在门外面等您,等您好了就敲门。”

  银行家彬彬有礼地走出隔间,大铁门在身后关上,隔间里就只剩下吕西安一个人了。头顶传来轻微的颤动,过了片刻,吕西安才意识到那应当是一辆马车刚刚从头顶驶过——他正处在大军团大街的正下方。

  吕西安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柜门就打开了。

  柜子里之前他放置的那些文件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褐色皮制旅行袋。他将那个袋子从柜子里拖出来,当他要提起袋子时,发现那袋子比他想象的要更重一些。

  他将袋子放在房间中央的一张桌子上,动作里甚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敬畏之意。袋子的最上方是一个金属的卡扣,他轻轻一拧,就打开了旅行袋。

  吕西安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钞票——一千法郎的大方票,四边是蓝色,中间则是玫瑰色,上面还有法兰西银行董事长莫里斯·伊伦伯格先生的签字,这是今年的新钞,还散发着印刷厂油墨的香气。一千法郎的钞票每一百张用皮筋捆成一沓,每一沓就是十万法郎,而袋子里总共放了三十沓,拎起来大约有一个小西瓜的重量。

  他锁上了保险柜的门,又回到桌前,重新将旅行袋的卡扣扣好,将袋子用右手拎起来,走到铁门前,用左手拍了拍门。

  门立即打开了,“您完成了吗?”巴德霍夫先生问道。

  “是的。”吕西安点点头。

  他们重新乘升降机回到地面上,银行家礼貌地送吕西安从进来的那扇门走了出去,在整个过程当中,他甚至都没有看那个旅行袋一眼。

  吕西安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让马车夫将他送到了奥斯曼大街的旧公寓里,那里的陈设一切如旧,与他上一次来时没有任何区别。之前被阿尔方斯暴力拆开的保险柜已经被换成了一个新的,吕西安将袋子藏在了里面,锁好柜门,然后出门乘出租马车回府。

  坐在马车的弹簧座椅上,他感到自己的胸口闷的慌,仿佛那个装了三百万法郎的旅行袋正压在他的胸前,压的他喘不过气来。阴惨惨的冷风从塞纳河的方向吹过来,让街边的煤气灯萧瑟地颤抖着,似乎随时就要熄灭。这样的黑暗令人敬畏,它如同一个巨大的酒桶,所有人的命运都正在这其中发酵,其中也包括他自己的。

  马车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因为会车而暂时停下了片刻,恰好碰到一大群东倒西歪的醉汉从大街上径直穿过,他们无视了警察的呵斥声,两两互相搭着肩膀,在路灯下面跳着康康舞。这些人的衣着是工人阶级的,但在这个时间还在外面喝的酩酊大醉,八成是已经失去了工作,只能借酒浇愁——这类人过去还只出现在郊区,如今却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巴黎的心脏地带,出现在夜夜笙歌的豪华公馆和酒店的门外。法兰西的经济如同一个回光返照的病人,脸上还红光满面,可内里却早已经虚透了,药石罔效不过是时间问题。而伊伦伯格银行也同样如此,这个金融界的巨人如今只不过是一个被谎言吹大的气泡,只要用针轻轻扎一下就会灰飞烟灭,而他刚刚将这样的一根针交了出去。

  如果可以的话,他并不想这样做,但阿尔方斯实在没有给他留下什么选择——在这世上,人人都是自私的,当浪潮袭来的时候选择优先保全自己,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况且他也给阿尔方斯准备了一条出路:等到丑闻大白于天下以后,他会把袋子里的这三百万法郎送给阿尔方斯,破产的银行家可以带着这笔巨款去世界上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吕西安还记得阿尔方斯保险柜里那一张张花花绿绿的护照,如今那些东西可算是能派上用场了。阿尔方斯完全可以改名换姓后乘船去新大陆,有这三百万法郎作为启动资金,说不定十几年后又能够摇身一变成为了纽约的大亨,或是宾夕法尼亚的铁路巨头。即便他不再从事商业,这三百万法郎也足够他在美国过上舒适的生活——在新大陆,只要有钱就能受人尊敬,并没有人在意这些钱是哪里来的。

  这样说来,等到吕西安把这些钱交给阿尔方斯之后,那么他也就不欠对方什么了:阿尔方斯将他引入了巴黎的花花世界,而吕西安则给阿尔方斯留出一条后路,自此以后双方两清,这完全是公平的交易。这样的想法让他的情绪好了一些,归根结底,事情已经做了,那么这一类无谓的反刍也就实在没有什么意义。就像是那句古老的谚语所说的——他已经“跨过了卢比孔河”。

  或许等一切结束以后,有人会指责他忘恩负义,指责他在巴拿马运河丑闻这一事件当中难以推卸的责任。但那又如何?世上伟大的人物大多也有些令人不齿的阴私,就如同月亮一样,有明面也有暗面,而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把明亮的这一面展现在公众面前。等到他功成名就,名留青史以后,今天的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大不了也就是在历史书上留下一条小号字体的注解而已——胜利者是不受指责的,这一点想必连阿尔方斯自己也明白。

  他回到了自己的府邸,随口询问了一句阿尔方斯的行踪,被仆人告知阿尔方斯今晚依旧会在银行过夜——说是如此,但谁知道阿尔方斯是不是在和新欢共度良宵呢?上一次银行家在这里留宿是什么时候?吕西安感到有点记不清了,不过他对此并不感到失望,反倒是有些庆幸:在他背叛阿尔方斯的夜晚和对方同床共枕,对于他的意志力和演技无疑是一种过于艰巨的考验。于是这一晚他睡的比之前一个月的每一晚都好,这甚至令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惊讶。

  在这周余下的时间里,吕西安尽力按照原先的节奏去生活:每天上午起床后读每一份报纸;午餐之后去部里处理公务;在部里或是家里吃晚餐,晚餐后则要么乘车出去兜风,要么去某家剧院看一场时髦的戏剧。和台上的演员一样,他同样是在公众面前表演,只不过他的舞台是整个巴黎,整个法兰西,他要让所有人见到他的不慌不忙,从容不迫。法国人崇拜英雄,而英雄就应当有这样的风度。

  而就在吕西安忙于表演英雄的时候,在交易所和议会大厦当中,局势已经一触即发。这周的星期二(8月27日),来自科西嘉岛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议员在议会里要求通过一份对本届内阁的不信任案,声称内阁“辜负了全体民众的信任”,“将法兰西人民的全副身家放在银盘子里上贡给贪婪的犹太银行家”。当天的晚些时候,内政部长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向记者发表谈话,宣布他“厌恶地辞去自己的职务”,这无疑是彻底撕下了内阁团结的面纱,于是第二天的早报上,每一份报纸都用大号黑体字打出“内阁解体?”这样的标题,声称内阁的垮台已经是个时间问题。

  政治上的不稳定引发了经济上的连锁反应,在这一周余下的时间里,只要到了开盘的时间,交易所大厅里总是充满了不寻常的骚动。过去在交易时间里,这里也同样人声鼎沸,但如今充斥着这里的则是一种狂热的混乱,人人都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类似于一群赌徒在开牌前一样坐立不安。这些经年的投机客已经敏锐的意识到,在这一片混乱当中,一场决定性的战斗行将展开。交易所的股价依旧在上涨,但这样上涨的趋势似乎正在减弱,如同一个球被抛到空中,虽然依旧还在上升,但速度越来越慢,似乎就快要到达顶点。更不用说,这样的繁荣不过是一种毫无价值的繁荣,资金和股价在膨胀,但实际的经济产出并没有增长,整个法兰西的经济已经变成了一个虚胖的壮汉,而包裹着它的就是这些泡沫组成的脂肪层,这样的脂肪看上去体积惊人,但对于身体的健康当然是有害无益的。

  投机者们已经深陷于自我陶醉的泥潭当中:本周一,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已经上涨到六千五百法郎,如果在一年前,有人公开预言这样的场景,毫无疑问会沦为笑柄,甚至会被送进精神病院。但一年之后,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人们却都毫无障碍地接受了这个价格,大量的专业人士甚至公开声称,等到了圣诞节的时候,这家公司的股票一股必定会卖到七千法郎。

  然而到了8月28号星期三,也就是政治危机爆发之后的第二天,证券市场因为内政部长的辞职而发生了一个大的波动,所有的证券都下跌了,就连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也下跌了六十法郎。各方面都传来不利的消息:三家外省的银行因为经营不善而宣告垮台,投资者和储户都血本无归;而从国外传来的消息显示,从伦敦到维也纳,几乎所有市场上的银行家们都开始抛售法郎,舆论已经公开对法国政府维持法郎汇率的能力表示怀疑。

  在这样的时刻,全国的目光都投向了财政部,投向了财政部长吕西安·巴罗瓦先生。然而巴罗瓦部长却并没有提出任何调控的措施,只是让副手夏尔·杜布瓦发表了一条简短的声明,声称“政府将继续秉承不干预市场的原则,我们深信法兰西的金融市场是健康的,是有自我调节的能力的”,他甚至都没有承诺政府将会全力维持法郎的汇率。

  因此可以想像,这样的声明引发了巨大的不满,第二天的早报上充斥着对吕西安·巴罗瓦的批判。新闻界本来就因为《金融现代化法案》对吕西安口诛笔伐,如今更是不留情面,声称巴罗瓦部长如今能做到的最体面的事情就是“立即辞去职务,把法兰西的经济交到一个更有资格和经验的舵手手里”。根据《费加罗报》最新的民调显示,只有百分之十的选民对巴罗瓦部长的表现感到满意。

  在星期四余下的每一分钟,反对吕西安的力量似乎都在增强,无数不满的涓涓细流汇聚在一起,形成了要将吕西安·巴罗瓦冲进历史的阴沟当中去的滚滚浪潮。早上这些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还只愿意用诸如“总理身边的某位消息灵通人士”这样的匿名称呼,到了这一天的午饭之后,许多人已经给予记者们把他们的名字实名刊登在报纸上的许可。

  而这一天交易所的情况也并没有好转,连续两天的下跌让更多的人陷入恐慌,他们似乎意识到了总清算的日子即将到来,那些不正当的企业和投机行为如同乱七八糟地生长在阴暗处的青霉,已经滋长到了难以忽视的程度。据说总理已经召见了吕西安可能的替代者,并要求现任的财政部长辞去职务——如今已经不是“要不要换人”的问题,而是“怎么换”和“如何换”的问题,而这些东西都详细地刊登在这天晚上的晚报上。

  这一天的下午,吕西安的确收到了一封来自总理的便条,总理用彬彬有礼却坚决的语气要求他“立即考虑一下之前的提议”,并且要求他在一周以内予以答复——这也就意味着,总理已经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要求他在一星期内辞职,否则就只能被不体面地解职了。

  吕西安冷笑着将这张便条撕成碎片,扔进了壁炉里,他看着这些纸片逐渐卷成一团,然后变得焦黑。一周之后是下个星期四,到那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他自然会辞去职务,只不过是和内阁的其他成员一起,不过这对于他来说这是以退为进,对于其他人而言可就真是遭遇了政治生涯的滑铁卢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飘洒下来的小雨,看着街道上那些狼狈躲雨的路人,这时他心里突然酝酿起某种恶劣的趣味:他想要见一见自己手下的这些人,看看他们的反应——毕竟真正的忠诚只有在逆境当中才能看得出来。

  夏尔·杜布瓦知道整件事情的内情,因此吕西安跳过了这位副手,他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名字:部里的常务秘书,自己的私人秘书,助手,政治顾问等等。写完这些名字以后,他将钢笔塞进抽屉,嘴角微微上扬,“一个一个来。”

  一个半小时以后,当所有的会见结束以后,吕西安大失所望:每个人都表现的像是要上断头台一样,他们坐在他的对面,神经质地地用手帕擦着额头,把脸上的皮肤摩擦的通红。而当吕西安要求他们公开支持他时,每一个人都低下头不敢看他,就像是犹大在最后的晚餐上一样坐立不安。

  他叫夏尔进来办公室,但当副手进来以后,他却并没有说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这间巨大的办公室像是被某位女巫施了咒一般完全静止了。

  “在政治上根本不存在忠诚,是吧?”终于,吕西安一脸冰冷地开口了。

  “如果您是他们,您也会这么做的。”夏尔不置可否。

  “我在想,如果他是我,他会怎么做?”吕西安抬起手指向红衣主教黎塞留的画像,“他受到孔奇尼元帅的提携进入宫廷,可当孔奇尼倒台以后,他又毫不犹豫地改换了门庭,成为路易十三国王的鹰犬;他对贵族严厉而残忍,把他们送上断头台时毫不犹豫;对普通民众也同样无情,将他们比作骡子,要他们忍辱负重。当他活着的时候,每个人都诅咒他;而当他死了之后,人人都说他是伟人。”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其实他说的一点也没错,不是吗?民众就是骡子,他们被人用鞭子抽了几十个世纪,以至于会崇拜任何一个愿意用鞭子抽他们屁股的人!”

  “历史对于大人物总是仁慈的,”夏尔说,“如果您在乎的是后世对您的评价的话——只要您能赢,历史就会对您露出微笑。”

  “而我一定能赢,”吕西安看着夏尔,脸上的表情显示出他十分渴望对方能确认一下这句话,“我们一定能赢。”

  “我们当然能。”夏尔走到吕西安身边,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我们为什么不能呢?”

  第二天8月30日是星期五,这是本周的最后一个交易日,也是这个月的最后一个交易日。这一天里,交易所里的赌徒们比平常更显得焦虑,早在开市之前,交易大厅里就挤满了人,阳光从头顶上肮脏的玻璃天窗射进来,照亮了这些人黄瘦的脸庞,他们和金子打了太久的交道,于是现在他们的脸看上去也越来越像金币上的头像了。

  在开市之前一刻钟的时候,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的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不紧不慢地来到自己平时所站的地方,这个地方位于一扇拱形大门的柱子下方,他喜欢在这里斜靠着柱子,慵懒地打着哈欠。每当他出现在交易所时,他总是站在这里,如同一尊神像一般俯视着场子里的每个人,让他的职员和跟随他的投机者们只要抬头看一眼,就能够觉得安心。

  社会上如今正在流传一种谣言,认为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正在通过秘密买进的方式维持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价。这是一种严厉的指控,但并没有证据能证明它的存在,因此这只能被当作是交易所里从不停歇的风言风语当中的一条,有人承认,同样也有人否认。多头自然对这样荒谬的说法嗤之以鼻,而空头则神神秘秘地互相咬着耳朵——说到底,人还是会相信自己本来就倾向的结论。

  大量的投机者和小银行家围住了阿尔方斯,热情地给他捧场,试图握一握金融巨人的手,仿佛这样拉一下手就能给他们赐下一天的运气。而阿尔方斯也握了每个人的手,他握手时候的样子,就好像给每个人都许下了一个发财的诺言。他让所有人都感到光荣,感到满意,感到信心十足。例如杜·瓦利埃先生吧,这位投机商的信用因为两位女儿排场豪华的婚礼有所恢复,可这些天来又出现了新的危险,他的身家性命如今已经完全和巴拿马运河公司的命运连在一起,只要运河公司的股价稍一下跌,他便感到好像有人在拿刀子割他身上的肥肉一样。而阿尔方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就让他再次充满了信心,充满热情地迎接新一天的开盘。而更多的人则仅仅是站在远处,和阿尔方斯交换了一下目光,他们都是他的人,他们也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了赌桌上,这样的狂热症传播起来简直比中世纪的鼠疫传播的还要快。

  下午一点了,电铃声在人头形成的巨浪上掠过,铃声的余音还未完全散去,一阵狮子般的吼声就已经在场内响起——这是罗斯柴尔德夫人用的一位经纪人,他要卖巴拿马运河公司,牌价则是六千四百法郎——比前一天的收盘价还要低了二十法郎。

  一个经纪人立即提高了价格,“六千四百二十法郎,我要巴拿马!”

  “六千四百三十我也要!”杜·瓦利埃先生大喊道,“照六千四百三十法郎给我把巴拿马送来吧!”

  “送多少?”那位卖出的经纪人问道。

  “五百股!”

  两个人分别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一笔交易,交易所的牌价登记员记录下了这个价格——这就是巴拿马运河公司的开盘价,比前一天的收盘价上涨了十法郎。这个价格引发了不小的震动,那些预言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价会一泻千里的看空方被扇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牌价始终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新的签条和外地来的电报不停歇地涌入交易所,罗斯柴尔德夫人的党羽依旧在不断卖出所有的证券,而以杜·瓦利埃先生为首的多头则不停歇地买入。下午一点半钟,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价格又下跌了十个法郎,如今是六千四百二十法郎一股了。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然而阿尔方斯却依旧气定神闲,没人分得清他究竟是胸有成竹还是故弄玄虚。

  幸运的是这个下跌并没有招致大乱,此时在交易所外广场上,也就是所谓非正规的“场外市场”,股价的跌幅还只有五个法郎,因此一些敏锐的经纪人抓住这个机会,在场内以六千四百二十法郎买进,又去场外以六千四百二十五法郎的价格卖出,仅仅几分钟以内,有人就赚了十几万法郎。于是场内又掀起了一阵买入的潮流,场内和场外的价格很快就均衡了,但大量的买入单一下子涌入,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价再次被抬高了,一路上升到了六千四百三十五法郎,比开盘时候的牌价还要更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股价涨涨跌跌,双方似乎都打定主意,要在交易所收盘之前的最后时刻进行决战,在最后的一刻钟内主宰市场。到了两点零三刻时,整个交易所已经变成了一锅沸腾的热油,而投机客们在这油锅当中受着煎炸,正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就在这时,一个消息在交易大厅里迅速地扩散:英国和美国政府都打算通过购买巴拿马运河公司股票的方式,让自己能够在这条黄金水道未来的运营当中能够有影响力。这个消息让多头沸腾了:当苏伊士运河工程完工以后,英国人不是费了大力气从埃及总督那里买来了大量的苏伊士运河公司的股票吗?而美国人把美洲视为自己的后花园,这条运河一旦建成,对他们的影响将是最大的。因此毫无疑问,这个消息应当是准确无误的,美国人和英国人正挥舞着他们的美元和英镑,要高价收购这些宝贵的股票——这不就说明这两个国家的政府看好运河工程的前景吗?那么现在不买进还等什么呢?

  一分钟以内,多头就已经彻底压倒了空头,许多经纪人的手里都塞满了买进的委托书,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价节节攀升——六千四百四十;六千四百五十;六千五百!人们张大嘴巴吼叫着,但没有人听得到别人在说什么,大家只能用手势互相交流——手掌由内转向外表示抛出;手掌由外转向内表示买入;伸出一根指头代表一百股;而点一下头或者摇一下头就表示同意或是不同意。这是一场混战,在混战当中,金钱似乎已不能再称之为金钱了,黄金不过是冷冰冰的金属,钞票则是带颜色的纸片,它们已沦为双方交锋的炮灰,杀红了眼的经纪人们已经不在乎自己的现金流,他们挤在一起,用财富相互斗殴。揉皱了的签条被四处抛洒,落在每个人的肩膀上,如同下了一场纸质的大雪,那些发疯般伸长的手和脸上扭曲的表情,即便是在精神病院里恐怕也只有在重症病房当中才能看得到。

  终于,收盘的铃声回荡在大厅里,一切终于结束了,狂暴的洪流流到了尽头,注入大海,终于平静了下来。收盘的牌价挂在了登记处的黑板上——六千七百五十法郎!一个新的顶点!这对于空头而言又是沉重的一击,他们再次把数以百万计的金钱投入炉子里烧成了灰烬。阿尔方斯重新站直身子,整了整自己的衣服下摆,他看着交易所里的人群,如同拿破仑在马伦戈和奥斯特里茨战役的胜利之后检阅他的士兵。所有人都涌向他,他们握着他的手,恭敬地弯着腰,如果有人带头,那么这些人会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亲吻阿尔方斯的鞋尖。雪茄烟的烟雾在头顶上盘旋,如同大战结束以后逐渐飘散的硝烟。

  巴黎城在彻夜不眠的欢乐当中迎来了周末,胜利者们整理好他们的赚项,走出大厅,准备到餐厅里去,到剧院里去,到一掷千金的销金窟里去了结这一天余下的时光——他们刚刚度过了美妙的一天,并且没有人会怀疑,之后的每一天都会同样的美妙。

  对于这一天下午交易所发生的事情,吕西安并没有关注,当他将那些材料交给罗斯柴尔德夫人时,他就已经明白——阿尔方斯取得的每一场胜利,只会让这位银行巨头离灭亡更近一步,他不想再看一出已经知道结局的戏,也不想再让这出戏的情节折磨他的心神了。

  这一天下午,他从部里回来,就吩咐仆人给他打包行李,宣称自己要去贡比涅森林度周末,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对于这个要求,仆人显得有些惊讶——毕竟大多数人不会在自己的政治生涯遇到危机时还有雅兴去郊外度周末——但也并没有说什么,而是恭敬地为吕西安准备好了去郊外度假的衣服,甚至还有一把用来打猎的枪。

  下午五点钟,吕西安最后环视了一眼自己的书房,他打算去外面躲到下周二,这样等到他下一次回到这里时,事情就已经了结了。但是在这一切结束以前,他不打算再和阿尔方斯见面了——或许是出于愧疚,但更大的可能则是因为胆怯。

  正当他准备出门的时候,窗外却突然传来院子大铁门打开的声音,随即而来的是越来越近的车轮声。他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走到窗边,一眼就看到了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那辆熟悉的马车。

  阿尔方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