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完结】>第204章 如坐针毡

  吕西安猛地后退了一步,躲到窗帘的后面,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料到阿尔方斯会在今天过来——上一次银行家登门已经是几天之前的事了,他本以为阿尔方斯最近都没有时间上门的。

  这个突发的情况让他感到措手不及,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打起精神,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些。可虽说他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来支撑自己,当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时,他依旧感到脚下的大理石板像是绞刑台上的踏板一样,被人从他的脚下抽开,而他正从脚下的空洞里落下去,朝着某个虚无的地方坠落。

  当他来到门口大厅时,阿尔方斯的马车刚刚停靠在大门前,一个殷勤的佣人急急忙忙地展开一张红地毯,从门厅的入口一直铺到台阶的最下方,于是金融巨人的鞋底就踏在了红丝绒的地毯,而不是粗糙的砂石车道上——那是与他金融界国王的身份不相称的。

  “我看到马夫把您的马车套好了,”阿尔方斯愉快地朝吕西安点了点头,就好像是之前的龃龉从未发生过,“怎么,您打算要出门吗?”

  “是的,”吕西安干笑了两声,“我打算去贡比涅散散心,等周末结束再回来。”

  “用不着去贡比涅,”阿尔方斯走到他身边,突然捏了一下他的耳垂,“难道我还不足以让您快乐起来吗?”

  “可是——”吕西安还想说些什么,但阿尔方斯只用了一个眼神就打消了他抵抗的决心——虽说是用玩笑的口吻,但刚才的话并不是商量,而是个命令。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阿尔方斯指挥仆人把打包好的行李又重新送回房间去。他没办法反抗,也不敢反抗:若是他反应过于激烈的话,反倒会引来阿尔方斯的怀疑,在这种时候可不能节外生枝。

  管家走上前来,殷勤地向阿尔方斯鞠躬,禀告他晚餐已经准备好了——虽说吕西安并没有下达过准备晚餐的命令。吕西安苦涩地意识到,他手下的这些仆人似乎比他自己还更清楚谁才是自己真正的主人。巴黎城里以服侍上流社会为生的仆从,加在一起足有几十万人,已经形成了一个特殊的社会阶层,在这个阶层里,察言观色和看碟下菜恐怕是最基本的功夫。

  “我正好很有胃口。”银行家轻轻拍了拍手,朝吕西安晃了一下头,“走吧,我们去吃晚餐。”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胃里像是塞满了铅块,没有一点空余的空间了,他忐忑地看着阿尔方斯的背影,机械地跟在阿尔方斯身后,而心里则在猜想阿尔方斯是不是打算在餐桌上把他用餐巾勒死。

  “他知道了吗?”吕西安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或许罗斯柴尔德夫人不小心露出了马脚?不,这不太可能,她是个银行家,而谨慎是银行家的第一准则——那么难道是阿尔方斯让人跟踪了他?当他自以为瞒天过海地出现在中央市场或是巴德霍夫银行门前时,其实身后一直拖着阿尔方斯派来盯梢的尾巴?可是如果阿尔方斯知道了,难道他不会在交易所尽可能地卖掉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来保全自己吗?这完全说不通啊!

  那么看来阿尔方斯还不知道,他今晚回来纯粹是巧合。吕西安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为什么在关键时候总会遇到这种不走运的巧合!不到四十八个小时之后一切就要被公之于众,大白于天下的真相会像洪水一样将阿尔方斯·伊伦伯格的金融帝国冲到下水道里去,而他这个始作俑者现在还不得不和阿尔方斯一道吃晚餐——要是阿尔方斯知道了这件事,恐怕会把吕西安当作今晚的主菜活着吞进肚子里去的。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吕西安对自己说道,政治就是欺骗和隐瞒的艺术,而你即便不是这一行里的达·芬奇,至少也算是个维米尔或是伦勃朗这个级别的大师。这其实和与选民一起吃晚餐没什么区别,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但也能挤出微笑来和他们谈笑风生。只要你不愿意,那么别人就别想看出来你在想什么——即便是阿尔方斯·伊伦伯格也没有读心术。

  他们在小餐厅的圆桌前坐下,两个人默契地选择坐在相对的两个位置上,仆人们连忙将银质的刀叉,勺子和水晶杯子放在两位主人的面前,这水晶的器皿轻薄的像纱,吕西安透过杯子看阿尔方斯,对方的光影甚至一点也没有扭曲。

  阿尔方斯挥了挥手,让仆人们给他们倒上冰镇的香槟酒。

  “您看上去很高兴。”吕西安试探着问道。

  阿尔方斯一口饮尽一杯香槟酒,又示意仆人倒上,“交易所今天的情况不错,我们终于可以喘口气暂时休息一下了。”他向吕西安简短地介绍了一下交易所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介绍了一下罗斯柴尔德夫人试图做空巴拿马运河公司的企图是如何戏剧性地失败的。

  “那么那个消息是真实的吗?”吕西安捏了捏自己的下巴,“英国和美国的政府打算给巴拿马运河公司注资?”难道英国人和美国人在掏出这样一大笔钱之前都不去工程现场实际考察一下吗?

  “这重要吗?”阿尔方斯反问道,“如果一条假消息能让股价上涨,那么它和真消息也没什么区别;如果一条真消息不能让股价上涨,那么它就连假消息也不如——而这一次,这个消息让股价涨了,那么它就是个好消息。”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吕西安竭力让自己脸上的笑容显得真诚一些,如今他基本可以确定这条消息不过是阿尔方斯放出的烟雾弹罢了,“所以罗斯柴尔德夫人还会接着做空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阿尔方斯拿起一只牡蛎,凑到唇边,一仰脖子将牡蛎肉吞下去,“她是个理性主义者,完全按照她的那一套逻辑行事——但她对自己逻辑的信心还能持续多久呢?若是她能偃旗息鼓,那么我们也就可以暂时地松一口气了。”

  应当比你预料的要久些,吕西安心想。他更加明白了他去见罗斯柴尔德夫人这件事的意义——这个举动稳定了罗斯柴尔德夫人已经动摇的信心,等同于在双方都把筹码押在赌桌上时告诉她阿尔方斯的手里一张大牌也没有——而他甚至在做这件事的时候都没有意识到这些。他不由得有些懊悔:或许他要是再等等的话,也许罗斯柴尔德夫人就要偃旗息鼓,暂时停止做空,而阿尔方斯就能够赢下这一局。

  “可即便阿尔方斯赢下了这一局,又有什么意义呢?”吕西安心里又想,“难道阿尔方斯有足够的钱能够将市面上所有的巴拿马运河股票买光吗?如果他能做到的话,赌空头的人在交割日交不出股票,就只能屈膝投降,把他们的一切都交出来赎罪。可是他做不到啊!没有人做得到,没有人拿得出那样多的钱——即便是要一个国家拿出来这笔钱,恐怕也颇有些难度。阿尔方斯已经花掉了上百亿法郎,如果要彻底取胜的话,或许他需要两三百亿法郎的金钱,如果有了这些钱,他就能够扫荡一切,把无数人的家业化为废墟——然后成为这些废墟的主人。”

  可遗憾的是,阿尔方斯拿不出这么多钱,这就注定了巴拿马运河公司的命运——它就像是一座有着巨大的大理石穹顶,却只有几根细柱子支撑的大教堂,建筑师试图用精巧的设计支撑住整个结构,但这座建筑终究会因为自身的重量而垮塌的。如果吕西安不想被一同压在废墟下面的话,那么他迟早要走出这一步的。从他来到这里算起,他已经尝到了自己梦想过的一切,但他还没有吃够。他在这些穷奢极欲,吸取他人身上的脂膏以自肥的人物当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如同一颗种子落到了适合它生长的土壤之中,他绝不能允许别人把他从这片土地上连根拔起来,他不能想象回到过去的那种生活当中去。

  他确定他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可若是说他一点负罪感都没有,那也不是真的。他并没有忘记阿尔方斯最开始陷进巴拿马运河这个泥坑是为了他,在那之前,他本以为阿尔方斯对这世上的一切都不在乎,对一切都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的——至少在那个时候,有一样东西,或者说是一个人,对于银行家而言并不完全是无关紧要的。可现在依旧如此吗?当麻烦越来越多,越来越难以招架的时候,阿尔方斯会感到后悔吗?吕西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从阿尔方斯那里得到答案,说真的,他也不敢去问这个问题。

  “您今晚怎么闷闷的。”阿尔方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说真的,我发现最近您越来越不能让我开心了,您说这是为什么?”

  吕西安呆呆地看着阿尔方斯,他被对方的这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我不知道,”他摇了摇头,“但这不仅仅是您一个人的感觉,我也不开心。”

  “您也不开心?”阿尔方斯嘲讽地笑了,他拿起餐巾一边擦嘴,一边说,“您有什么可不开心的?在我看来,您之前想要的东西,您都已经得到了;您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您也已经得到了。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够这样幸运呢?”

  “可是我失去的也同样多。”吕西安说这话时,脑海里冒出了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影子——这可能是他失去的最宝贵的东西了。

  阿尔方斯突然拍了一下手,把吕西安吓了一跳。

  “我明白您为什么没办法让我开心了。”阿尔方斯的样子像是阿基米德刚刚证明了杠杆原理,“您有了钱,有了权力,于是就开始想要尊严,开始变得愤愤不平,成了个心怀怨气的小于连——说真的,这最扫兴了。那些歌剧院里的过气歌星就是这样,只要他们开始摆出一副被抛弃的幽怨样子,要不了多久,别人也就懒得上他们的门了,您可不要步他们的后尘呀。”

  吕西安感到一股热火冲上他的颅顶,“如果您喜欢别人奉承您,捧着您,那您就去找愿意这样做的人吧——我相信这类人可并不算难找。那天在杜·瓦利埃家的舞会上您不是和那个大学生相谈甚欢,还要让他当您的秘书吗?我相信您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票子,就能让他在您的办公桌下面给您——”

  “您说的有道理,”阿尔方斯的语气突然冷了下来,“我相信几年前,只要我给您几张票子,那么您也会迫不及待地做同样的事的。”他从头到脚扫视着吕西安,在那凌厉的目光下,吕西安感到自己像是被剥光了似的。

  “您不能这么侮辱我。”吕西安抗议道,但他的声音却暴露了他的心虚。

  “我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如果您要把它当作侮辱的话,那么就请便。”阿尔方斯摊开手,“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一个价码,而那时候您的价码并不高——不过现在可高多了,是不是?就像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一样。其实您还是您,只是因为您那时候穿着的是破了口的呢子外套,而现在穿的则是丝绸衬衣和定制的礼服,所以我为了您就要付出更高的代价。这就像是苹果,在菜市场里二十个苏能买五个,可切成片放在餐厅的银盘子里,一盘就能卖三个法郎。可在这期间苹果发生了什么变化吗?没有,苹果还是苹果。”他嘴角露出一丝恶意的微笑,“正如您还是您一样——给一匹骡子配上华丽的鞍鞯和笼头,它也变不成马呀。”

  吕西安狠狠瞪了他一眼,拿起面前的酒杯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波尔多的上等红酒红的像鲜血,喝起来也有一股子血味。他舔了舔下嘴唇,才发现自己刚刚把嘴唇咬破了。

  “您是在拿我和交际花相提并论吗?”他冷冷地质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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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又是一副受到侮辱的样子,您又不是那些虚伪的大家闺秀。”阿尔方斯又吃了一只牡蛎,“别装模作样啦,我亲爱的小朋友,我相信在您心里一定做过无数次类似的对比,不是吗?当您出现在沙龙里或是剧院里时,在您没注意到的角落一定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这一点您也一定早就明白。您那时候就没有在意,那么为什么现在又在意起来了呢?”

  “因为他们至少没有当着我的面说。”

  “所以背着您说您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或许您并不在乎被人和交际花相提并论,可若是有人当着您的面说了,您就不得不反击,甚至和他决斗,这就很麻烦了,是不是?而且我不得不说,这很虚伪。”

  “说真的,我真的有点受够了。”吕西安将餐巾扔在桌子上,“如果您给我帮助就是为了能够这样侮辱我的话——”

  “恰恰相反,我帮助您是希望您能够快乐,这样我也会快乐。”阿尔方斯优雅地叠起餐巾,将椅子向后推,站起身来,“可看上去我的投资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

  “我去书房有点事,”阿尔方斯打了个哈欠,“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就去浴室洗个澡,然后回卧室等我吧,今晚我想要好好放松一下。”他从兜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朝吕西安扔过来,“您不是觉得我把您当作交际花吗?那么我就把这个给您。”

  那东西落在桌面上,一路滚过来,在吕西安的面前停了下来,吕西安低下头,和这枚金币上拿破仑的头像四目相对。

  当阿尔方斯离开以后,吕西安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将这枚金币包裹起来,并下定决心要在给阿尔方斯那三百万的同时也把这枚金币扔到那张可恶的脸上,看他那时候还能不能这样得意洋洋。

  当吕西安洗完澡时,阿尔方斯已经回到了卧室里,在卧室的中间摆放上了一张小小的胡桃木桌子,而阿尔方斯正在摆弄着桌上的那台机器——吕西安一眼就认出来,那正是他在世界博览会上曾经见识过的,由爱迪生电气公司出产的留声机。

  “今天刚从纽约送来的。”阿尔方斯将一张唱片放在转盘上,拧了几下手柄让转盘转动起来,然后将唱针放在唱片上,音乐声立即从喇叭里冒了出来:那是吉尔伯特和苏利文创作的一部轻歌剧《艾达公主》,几年前曾经流行过一时的。

  “把衣服脱掉。”阿尔方斯的命令简洁明了。

  吕西安将还有些潮湿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他轻轻一拉,就解开了绑着浴袍的腰带。浴袍从他的肩膀上滑下来,落在那块覆盖了整个房间的巨大波斯地毯上,落在地毯上绣着的各式各样的花朵上。那些栩栩如生的鲜花仿佛盛开在吕西安的脚边,正要沿着他象牙般光洁的小腿攀缘而上——阿尔方斯喜欢他的所有物干干净净的。

  阿尔方斯让吕西安站在顶灯的下方,而银行家自己则好整以暇地躺在了床上,上下打量着不着寸缕的吕西安,那目光比平时更凌厉了,简直如同钻头一样,要钻进他的内心深处去。阿尔方斯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他的样子就像是庄园主在检查自己刚刚在乡村集市上买来的牲口,或是古罗马的奴隶主在给自己的奴隶估价。即便阿尔方斯此时走到吕西安面前,掰开他的嘴巴检查牙口,恐怕也不会让他感到更加屈辱了。

  阿尔方斯朝床的另一边晃了一下脑袋,意思是让吕西安躺下来,而他自己则从床上爬起来,拿起床头柜上那瓶喝了一半的白兰地酒,倒了两杯,把其中的一杯递给吕西安。

  吕西安喝了一大口白兰地酒,他感到自己的喉咙热辣辣的,他本以为过了这么久他早已经习惯白兰地的味道,可此刻他嘴里却是一股燃烧的橡胶般的刺激味道,那是他刚来巴黎时在德·拉罗舍尔伯爵办公室里喝这种酒所体会到的滋味——阿尔方斯说的对,骡子就是骡子,打扮的再华丽也变不成一匹马。

  阿尔方斯将他按在了床上,酒杯从他的手中滑落,残余的酒液洒在床单上,滴在地毯上。阿尔方斯咬住了他的脖子,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只羚羊落入了狮子的利爪里,随时都会被咬断喉咙,可令他惊奇的是,他并不怎么在乎。

  留声机的喇叭里传来女歌手温婉的歌声:“世界不过是一个破碎的玩具——它的快乐如此空虚,虚假的喜悦——它美丽的颜色并不真实,唉!”他的脸埋在褥子里,被包围在香薰和白兰地的味道混合的气味里,而他自己则如同一个气球被粗暴地扎开,就如同之前发生过的一样,乳猪被穿在了烤肉钳子上,他无声地啜泣起来,而留声机里的声音依旧唱个不停:

  “世界就是你所说的一切——我们认为的世界已经走到尽头了——它的欢乐很缓慢,唉!——我们尝试过,我们知道,唉!”

  阿尔方斯的动作如同一阵飓风一样强烈,几乎扫荡了一切,除了唯一的那种刺激以外,吕西安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了。他因为身体的感觉而像风中的芦苇一样颤抖着,这场飓风撕扯着他,让他晕头转向。阿尔方斯似乎要以此来向他证明自己是更强的一方,是一种高于他的存在,他不能抗拒,不能反对,只能顺从。于是出于本能,他回应了阿尔方斯,用胳膊搂住了对方的脖子,在这种从未有过的强烈震颤当中,他彻底地屈服了,投降了。

  当一切结束以后,吕西安感到自己仿佛做了一场荒诞的梦,他趴在床上,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可阿尔方斯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银行家像给煎蛋卷翻面一样将吕西安翻过来,让他仰面向上。

  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相框,在吕西安的脸上方一尺远的地方摇晃着:“我从你的书桌上拿来的。”

  吕西安感到自己像一坨放久了的猪油一般凝固起来,他红肿的眼睛瞪大了——阿尔方斯手里拿的是他母亲的照片,那是他去大学之前母亲在布卢瓦城里唯一的一家照相馆照的,照片里的巴罗瓦夫人平静地坐在椅子上,然而眼神里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郁,而她此时正用这眼神看着一团狼藉的吕西安。

  吕西安尖叫了一声,他伸手试图抢夺那张照片,但阿尔方斯毫不费力就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他狼狈地缩成一团,将褥子扯过来,试图将自己包起来,“放回去!听见没有,我叫你放回去!”

  “您相不相信天堂或者地狱那一类的东西?”阿尔方斯将相框带照片的那一面转向自己,打量着照片上的巴罗瓦夫人,“想想吧,如果《圣经》里面的描述都是真实的,那么无论您母亲是在上面还是在下面,她都看得见您所做的一切—,包括刚才的事情—您觉得她会怎么想呢?”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头皮发麻,仿佛一连串电火花正在他的脑子里跳动着,如果他手边这时候有一把匕首,他八成会把它捅到阿尔方斯的胸腔当中去的。然而他狂怒的表情却只换来了银行家的一声嗤笑,阿尔方斯索然无味地将相框倒扣在桌面上,背对着他,自顾自地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吕西安醒来时,阿尔方斯已经去了书房。他一个人在床上用了早餐,同时找仆人要了一碗冰块来敷一敷肿起来的眼睛——他昨晚哭了大半夜,直到三四点方才睡着。可他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哭?是因为羞愧,因为恐惧,因为受到了侮辱?这些理由都说得通,却又都说不通。或许他哭泣也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好让自己不会想起阿尔方斯问的那个问题:如果母亲看到了这一切,那么她会说什么呢?

  他不明白阿尔方斯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阿尔方斯对他失去兴趣,于是就像那种玩腻了某个玩具之后就要把它毁坏掉的孩子一样,在抛弃他前先要将他折磨一番?好吧,无论这是为什么,对于吕西安来说,至少他对阿尔方斯的负罪感已经几乎全部消弭了。的确,他曾经和阿尔方斯一起留下了许多难忘的回忆,也欠下了对方不少的金钱和人情。但事已至此,或许他应当在那些回忆像放久了的牛奶一样变质之前就把它们抛到一边去,而不是不停地回味——最后让自己食物中毒。没什么可后悔的,即便他如今后悔了,也是木已成舟,什么都来不及了。

  唉!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自从他来到巴黎以来,这三年简直是光怪陆离,回想起来简直像是过了三十年似的。他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可由于心烦意乱怎么也梳不好,发油也抹在了太阳穴上。三年前,当他拉响杜·瓦利埃先生办公室的门铃时,他只想要一份让自己能在巴黎站稳脚跟的工作,可最终命运给他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一种他三年前完全想象不到的生活,而他为此付出的也是三年前他完全无法想象的代价。如今想来,人生可真是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玩笑。

  整个上午,阿尔方斯都在书房里处理事情,但他派仆人告诉吕西安,要和他一起吃午餐,因此吕西安虽然心急如焚,但依旧找不到机会出门。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越发坐立不安:若是他今天不能溜出去,而明天巴拿马运河的秘密登了报,那么恐怕他也没机会见到周一交易所里的景象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难猜测,阿尔方斯即便只有三岁孩子的智商,也能看得出来是他的手笔。

  他想到阿尔方斯之前所说过的那些银行家们想让别人消失的时候用的手段,其中最简单的一种就是让塞纳河来解决问题——一个人脚上被绑上铁球扔到河里,等到尸体浮上来的时候,也许都已经被冲到诺曼底了。他想象着冰冷的河水灌进肺里带来的那种刺痛感,想象着河底的水草擦过自己脸庞的感觉,越想越感到不寒而栗。无论如何,今天晚上之前,他一定要逃出去,哪怕是翻墙呢!

  这一天的午餐对于吕西安而言依旧是一种痛苦的折磨,他一点也没有食欲,而阿尔方斯则胃口颇佳,像是克洛诺斯一样吞吃着海鲜,鱼子酱和烤肉,吕西安甚至怀疑自己或许会被当作饭后甜点最后吃下去。

  “您为什么不吃呢?没有胃口?”在仆人上菜的间隙,阿尔方斯看向吕西安问道。

  “我有些累着了。”吕西安挤出一个笑容,“您的事情都忙完了吗?”

  “差不多吧,”阿尔方斯耸了耸肩,“不算什么麻烦事,但是很恶心人——有人把我银行里的信息卖给了外人。”

  吕西安一下子僵直在椅子上,那样子简直如同犹大听闻耶稣基督说“你们当中有人背叛了我”的时候一般。若是达·芬奇此时在场,想必会把他的形象也融合进那副著名的《最后的晚餐》当中去的。他感到自己仿佛成了古罗马时代那些被赶进斗兽场的陷坑里去的囚徒,上方的观众席上嗜血的看客们狂呼乱叫,而在通向兽笼的铁门另一侧,狮子的眼睛正在黑暗当中闪烁着吓人的绿光。

  “出什么事了?”他希望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能更自然一些,但他知道他已经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来控制自己的嗓子,“什么信息?”

  “银行里的一个职员每天在清洁工下班之后偷偷把从我办公室废纸篓里取出来的垃圾搜集起来,”阿尔方斯的话让吕西安松了一口气,“他把那些废纸卖给交易所里的掮客,每二十张一个法郎。”

  “连您制造的垃圾都这样值钱。”吕西安不冷不热地讽刺了一句。

  “对于那些食腐动物来说,垃圾可不逊于您享用的这些美味呢。”阿尔方斯回敬道。

  看到谈话里出现了一丝火药味,吕西安觉得是时候转换一下话题了,“所以您找警察了吗?”

  “找警察?”阿尔方斯的眉毛惊讶地向上抬起,“我找警察做什么?”

  “当然是把那个人送进监狱啊。”

  “把他送进警察所,然后治安法庭会判处他在监狱呆上两三年,于是事情就一笔勾销?”阿尔方斯摇摇头,“对于这种事情,我有自己的处理方式,就用不着劳烦国家机关了。再说警察部门漏的像筛子一样,而法官们的嘴巴比巨嘴鸟还要大,我可不想在这时候弄出什么新闻来。”

  “所以您是怎么处理的?”

  阿尔方斯嘿嘿一笑,“您还是不知道的好。”

  这句话终结了谈话,也终结了吕西安剩下的胃口。他僵直地坐在座椅上,看着对面的阿尔方斯大吃大喝,如同奥德修斯看着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吞吃他的同伴。阿尔方斯说这件事的用意何在?仅仅是闲聊,还是一种警告?关于阿尔方斯是怎么对付那个职员的,吕西安可以在转瞬间给出十几种猜想,而其中的每一种都能让他浑身打起一阵寒战。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如今玩的是一种你死我活的游戏,在这个游戏当中要么毁灭对方,要么被毁灭,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而他在进入这个游戏之前甚至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他就像一个刚学会游泳的孩子去海边嬉戏,鲁莽地朝外海游去,可当发现自己似乎游得离海边太远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夜幕逐渐降临,天边的晚霞也变得黯淡,海岸变成了一条长长的黑色带子,而他漂浮在冰冷的海面上,小腿开始出现了抽筋的前兆——不!不!他不能沉下去,绝对不能!

  一顿令人如坐针毡的午餐终于被熬了过去,阿尔方斯喝过咖啡以后又回了书房,吕西安则躲进了卧室,像是一只被主人踢了一脚的猫。他烦躁地躺在床上,看着房间角落的大钟,听着书房那边传来的响动,不知不觉间,他竟然还成功地睡了过去。

  当他醒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屋子里静的像坟墓,他感到口干舌燥,于是打铃叫仆人送些水来。

  “先生想什么时候开晚饭?”仆人将托盘里的水杯放在床头柜上,恭敬地问道。

  “去问伊伦伯格先生吧。”吕西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拿起杯子大口喝着水。

  “伊伦伯格先生出去了。”

  吕西安差一点将杯子里的水洒出来,“出去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小时前,他说他不回来吃晚餐了,请您自便。”

  吕西安连忙将杯子放下,“说真的,我也没什么食欲,晚饭就不开了……另外请您吩咐马厩套车,我十分钟以内要出门。”

  十分钟以后,吕西安就出现在门前的台阶上,他穿了一件普通的黑色长外套,身上除了钱包和几把重要的钥匙以外。什么也没有带。当他走下台阶时,套好的马车已经从车库里驶出,在这里等待了。

  他乘车抵达旺多姆广场,看着自己的马车消失在滚滚的车流当中,方才跟着人流向卢浮宫的方向走了几个街区。他的穿着打扮十分简单,完全是一副中产阶级的派头再加上他把帽檐压得很低,因此根本没有人能认得出来这是一位现任的部长。

  几个街区以外,他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这辆马车把他带到河对岸圣多米尼克街的一家普通旅馆门前,这里距离荣军院不远,当年他刚成为德·拉罗舍尔伯爵秘书的时候,所租住的那间小公寓就在这一带。旅馆的房间并不豪华,但收拾的很干净,装饰的也有几分可爱的雅致,从窗户向外一眼就能看到埃菲尔铁塔那巍峨的钢铁之躯。酒店的伙计给他送来晚餐:一只烤鸡和一瓶勃艮第酒,那只鸡的火候有点老,但吃起来很香;红酒并不是什么名庄出品,但却十分醇厚——离开了那个镀金的笼子,无论吃什么都比在那里吃山珍海味要舒服的多。

  等到吕西安酒足饭饱以后,已然是晚上九点了。他想要出去转转,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于是就穿上外套,戴好帽子出了门。虽然已经是夜间,但街道上依旧如白天一样繁忙,煤气灯让白天和黑夜的界限变得模糊了。他拐上让·尼古特大街,朝着塞纳河的方向走去。这条大街是以一位十六世纪的法国外交官命名的,此人最大的贡献就是在担任法国驻葡萄牙大使期间,将烟草引入了法国,作为回报,人们用他的名字命名了烟草当中最关键的那种物质:尼古丁。或许有一天他的名字也会出现在路牌上——吕西安·巴罗瓦大街,啊,若是那样,他会感到非常幸运的。

  这座城市当中到处都是已经死去的人留下的印记:许多街道,教堂和纪念碑都是用历史名人的名字命名的——黎塞留大街是为了纪念伟大的红衣主教;丹东大街则用了那位死在断头台上的革命领袖的名字;还有米拉波,这位1789年的风云人物本人是个名声不佳的浪荡子,情色作家,自封的经济学者和演说家,他从不按照规则行动,以破坏道德和传统为乐趣,当大革命爆发后他在王室和国民议会之间左右逢源,在公众面前充当反对派,私下里却为路易十六做高参。这样的一个投机家,变色龙,贪污犯,死后却被尊为法兰西的英雄,有一条大街冠上了他的名字,还有人计划用他的名字命名塞纳河上的一座桥。

  当然还有拿破仑,伟大的皇帝,这座城市里何处没有他的印记!旺多姆广场圆柱上的雕像,横跨塞纳河的以他的光辉胜利命名的耶拿桥和奥斯特利茨桥,更不用说巨大的凯旋门,那个花了几十年完成的大理石纪念碑,几百年后的人们指着它,依旧会说起拿破仑·波拿巴的名字。他看向不远处的荣誉军人院,这座建筑金色的穹顶反射着月光,显得有些阴森,那位盖世英雄就长眠在那下面,站在这里,让吕西安比任何时候都更想要名留青史。

  他走到了塞纳河边,从高高的石头堤岸上俯视着黑乎乎的河水冲击着荣军院桥的桥墩,从他看不见的河底深处传来低沉的浪花声。自从这座城市建立算起,已经过去了两千年,在河底的淤泥里隐藏了多少秘密?这声音听上去就如同这些秘密的回音,它们深埋河底,期盼着为人所知,却永远无法再见天日。他低头看着河道,如同看着一座被挖开的墓穴——那会是他的葬身之地吗?

  吕西安沿着堤岸一路走到面对着荣军院的广场上,这个庞大的建筑群是路易十四国王的手笔,1670年,太阳王决定建造这座建筑来安置那些在他争霸欧洲的战场上不幸伤残的战士,后来这里则成为了炫耀法兰西军事胜利的陈列馆。在这个建筑群里有一座以圣路易命名的教堂,而拿破仑皇帝的陵墓就位于这座教堂当中。

  他并没有走向建筑的正门,而是沿着荣军院的侧面一路朝前走,来到了一扇狭小的铁门前,门上装饰着王国时代的鸢尾花图案。他微微在原地停顿了片刻,敲响了这扇门。

  一个睡眼惺忪的门卫提着灯从黑暗中浮现,“您是谁?您要干什么?”

  “请把门打开,我要进去。”吕西安摘下帽子,把自己的脸暴露在提灯的光线当中。

  在灯光的照射下,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听见了一声惊讶的轻叫,“啊,是您,部长先生,您怎么这时候来这里了?”

  “我只是想进去转转,”吕西安笑了笑,“趁没有别人的时候,嗯……我想要安静地走一走。”

  从他的表情上看,那位门卫显然并不理解吕西安的想法,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毕竟大人物或多或少都有些怪癖,“那我给您把门打开。”虽然不符合规定,但没人愿意得罪一位内阁部长——哪怕是一位快要下台的部长。

  吕西安进了门,从那个门卫手里接过提灯,递给对方一张二十法郎的钞票作为感谢。他头也不回地走向建筑的深处,自己脚步的回声在走廊里回荡着,白日里这里总是人声鼎沸,挤满了来自各地的游客,而当外国元首前来访问时,政府也经常选择在这里举办盛大的欢迎仪式。可现在除了他以外,恐怕还游荡在这里的只有那些最早可以追溯到1670年的幽灵了。

  通向拿破仑皇帝陵墓的大门并没有上锁,吕西安轻轻一推,安装在黄铜枢纽上的门就打开了一道足以让他通过的缝隙。皇帝的陵墓是一间圆形的厅堂,巨大的石棺位于正中,四周是一圈大理石走廊,走廊的天花板上挂着一盏盏吊灯,照亮了整个墓室。

  吕西安靠着一根大理石柱子,抬头打量着体积称得上庞大的红褐色石棺,这座石棺看上去是如此威严,仿佛是为皇帝打造的在另一个世界的宝座。如今长眠于其中的这个人被世人称作伟人,而他的父亲不过是一个科西嘉岛的小地主,而这个岛甚至只是在这个人出生的那一年才成为了法兰西的一个省。与其他的凡人一样,拿破仑·波拿巴也不过是众神的棋子和玩物,祂们把他从一个碌碌不得志的小军官变成了欧洲的主宰,可转眼之间又剥夺了他的一切,让他客死万里以外的荒岛。在得到了无数,也失去了无数以后,拿破仑·波拿巴,一位科西嘉小地主的儿子,终于在历史上有了一席之地。

  吕西安翻过了大理石的栏杆,他走到石棺前,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大理石。皇帝的遗体被包裹在七层棺椁当中,吕西安不由得好奇那遗体是否也和这大理石一样冰凉?他想起了那个典故:当奥古斯都·屋大维击败了安东尼和克里奥帕特拉,以征服者的姿态进入埃及的都城亚历山大港时,埃及人恭请他去参观亚历山大大帝的的遗体。罗马的君王高傲地俯视着大帝的骷髅,说:“我要来看的是一位君王,而不是一具尸体。”

  吕西安握紧拳头,锤击了几下石棺,发出了几声沉闷的响声,拿破仑会感受到他的震动吗?他环绕着石棺行走,皮鞋底与大理石地面产生的敲击声格外响亮,在穹顶之下回荡着,如同那些已经长眠的人物所发出的声音。那个已经过去的时代的伟大人物:拿破仑,塔列朗,富歇,缪拉,苏尔特和贝尔纳多特,这些响当当的名字,在成为皇帝,国王,亲王,公爵和元帅以前,也不过是小军官,堕落的教士,数学教师,逃债的老赖和大头兵。他们躲在这个死亡的厅堂当中的阴暗处,因为他的不敬发出嘘声,却也为他的野心而喝彩。他们谈论着自己的野心,谈论着在走上飞黄腾达的大道时所付出的代价,他们欣赏地注视着吕西安·巴罗瓦,因为他是与他们一样的人,他注定要在历史上留下一道抹不去的痕迹。

  他感到一种新的能量让他重新有了勇气,他感到历史的洪流正在他的身下聚集,欢快的潮水越涨越高,把他从地上抬起来,朝着至高之处抬去,而他绝不会退缩,过去的历史在他身后,而未来的历史正在他眼前展开。他毫不怀疑,自己已经得到了众神的青睐,凭借着祂们的帮助,吕西安·巴罗瓦,布卢瓦城的骑兵中尉那血统成疑的儿子,也能够成为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