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醒了,他是被一种古怪的感觉惊醒的。他躺在床上,眨着眼睛,想起了爱伦·坡的那部小说《陷坑与钟摆》当中的情节,在那个故事里,一位被判处死刑的囚犯被绑在地上,亲眼看着摆动的铡刀缓慢却又不可抗拒地朝自己的胸前落下来,却什么也做不了。

  薄薄的窗帘完全无法阻挡明亮的阳光,他用一只手捂住眼睛,另一只手去够放在床头柜上的怀表:差十分钟十一点。

  酸痛的感觉从他的后背向全身扩散——他已经许久没有在这样硬的床垫上睡过觉了。当他小时候在布卢瓦时,羽毛床垫全城也没有几家支付得起,大多数家庭的床垫里填充的都是麦草和木屑,那时候在这样的床上他也能睡的很香,可如今这样睡上一晚都能让他腰酸背痛:这是已经习惯了舒适豪华生活的身体向他发出的抗议。

  他费了不小的力气才从床上爬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来冲淡晨起时嘴里的苦涩感。店里的伙计给他送来了早餐:香肠,撒了太多胡椒粉的煎鸡蛋,还有用黄油炸过的面包片,而他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他感到自己像是一个等待处决的囚犯,而这是人家给他送来的最后一餐——这当然是个可笑的想法,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有脑袋被愤怒的民众砍下来,但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吕西安——他可是英雄,是“揭露专家”,等待他的毫无疑问将是欢呼,荣誉和掌声,对此他不应当感到怀疑的。

  这是政商界的重磅炸弹爆炸之前的最后一天——确切地说是最后半天,事实上,在下午两点钟以前,报纸的清样必得被送去印刷厂,这也就是说,现在相关的报道应当已经撰写的差不多了。吕西安本以为自己会感到紧张,然而经历了这一周的起起伏伏,他似乎对这件事的未来发展已经丧失了大部分的兴趣——如今他唯一的期待就是这一切能够尽快了结。

  这家旅馆并没有装备自来水,于是吃过晚饭后,吕西安让人把热水抬上来倒进浴缸里。他往浴缸里撒上了一些盐和肥皂水来消毒,当他泡进热水里时,那种温暖的感觉给了他一种平静的满足感,热水划过他的皮肤,让他回想起小时候母亲的手温柔的触感。那时他们并没有黄铜浴盆或是大理石的浴缸,母亲是在一只大木盆里给他洗澡的,她让吕西安坐在盆子里,用水瓢舀起水来浇在他身上,然后用毛巾把他温柔地包裹起来,毛巾上带着淡淡的玫瑰香水味道,而他从那时起就喜欢上了玫瑰花。

  然而母亲早已经不在了,于是洗完澡之后他也只能自己用浴巾把身上的水擦干净。他坐在床边,一边穿衣服一边让自己的思绪四处飘散。阿尔方斯现在正在干什么呢?对于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他是否有所预料?伊伦伯格银行这艘大船正行驶在水平如镜的海面上,然而在航线前方的黑暗中,却隐藏着一座巨大的冰山,这位掌舵的舵手什么时候会注意到前方的危险呢?

  啊,不,这样比喻并不恰当,在这艘大船前方的并不是冰山,而是隐藏在海面下方的水雷,而亲手布下这些水雷的正是他,吕西安·巴罗瓦。他已经尽了全力来说服自己这样做不但有必要,而且在道德上也不无理由——可其他人会不会接受呢?如果他们依旧将这艘船的沉没归咎于他呢?当几百万人倾家荡产以后,他们的怒火会全部落在阿尔方斯的头上,还是其中的有一部分会转向他?这样仔细一想,当时贸然去找罗斯柴尔德夫人改换门庭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了,可这还不是因为阿尔方斯把他逼迫的过分了吗?

  他感到心头又燃起一阵无名之火,这种怒意像熔岩一样,随着心脏的跳动喷射,沿着他的血管流向五脏六腑。如今的局面当然是阿尔方斯的错,这个人的疯狂举动让所有人都处于危险的境地——这当然不是说他吕西安一点责任也没有,但若是细细分析,他所做的一切基本上不也是身不由己吗?既然如此,那么他不也是这出闹剧的受害者吗?也许阿尔方斯起初买进运河公司的股票是为了安抚其余的银行家,让他们不来针对吕西安,但到后来他还继续买进,这完全是为了盈利而进行的投机行为,他维持住这个巨大的泡沫是为了他自己,仅此而已,吕西安并不因为这个而欠他的什么人情。

  这样一想,吕西安感到自己好受了不少:这样的对话每天都在他脑子里发生几次,而每一次他都是用类似的话术让那个名为“良心”的不识趣的声音闭上嘴。他下楼去前台要了一本通俗小说,回到房间里用这本书来消磨时光——他打定了主意在今天的晚报上市之前绝不走出这家旅店一步。

  等到一切结束之后,他应当做什么?这个问题这些天里已经在吕西安的脑袋里出现了许多次,而随着时间的一步步前进,这个问题变得越来越迫切了——要不了一个月,阿尔方斯就会永远从他的生活当中消失,就像是德·拉罗舍尔伯爵一样,而阿列克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次造访。这座城市里住着几百万人,可有几个他能称得上是朋友的呢?在他的身边多的是下属,谄媚者和政治同盟,可这些人有几个他能推心置腹呢?过去的阿尔方斯可以,离开的德·拉罗舍尔伯爵也可以,可这两个人都被他亲手推开了。

  有不少人曾经向他暗示过:他应当结婚,如果他能娶一个有门第的太太,那么既可以引岳家的势力为奥援,夫人也可以为他主持客厅和沙龙——毕竟一位单身汉的客厅是很难成为社交界的知名聚会地的。他又想起了爱洛伊斯·伊伦伯格曾经向他提出过的婚姻建议,等到下周,恐怕她若是还想要和他结婚,唯一的理由就是要在新婚之夜的晚上割开他的喉咙吧?时间不过是过去了一年,可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了。

  唉,不管怎么说,他并不爱她,因此即便两个人成婚,这场婚姻也不过是一种更高级的同盟关系。他不由得有些怀疑——难道真的有人因为爱情而结婚吗?在来到巴黎以前,他并没有体会过爱情的滋味,虽然曾收到过不少情书,但他那时候一心想的只是出人头地;而来到巴黎以后,他与阿尔方斯,路易或是阿列克谢之间的关系又掺杂了太多的利益,欲望和算计,或许在他们之间曾经有过某种温柔而亲切的友谊和信任,但这种感情要么早已经随风消散,要么就只剩下了没完没了的争吵,勾心斗角以及种种难堪的事情,正如海涅所说的那样:“我播下地的是龙种,可收获的却是跳蚤。”

  如果他做出了不同的选择,那么会有不同的结局吗?若是他没有接待那位给他送来巴拿马运河文件的女士;或是当布朗热将军在选举的关键夜晚游移不定时,他的劝告能够更有说服力一点,那么一切是否会有所不同?或许不会吧,人生的无数可能就像是从同一座山上发源的不同河流,或许路径不同,但终归是要注入大海里去的。

  他想要得到地位和金钱,因为这对于他而言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必需,他无法想象那种平平无奇的一生——做一份普通的工作,娶一位普通的妻子,生几个普通的孩子,每周末带着他们一起去教堂,夏天坐火车去郊区的小旅馆度几个星期的假——那将是噩梦般的一生。为了避开这样的噩梦,他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这很公平,甚至称得上是幸运:许多人付出了不菲的代价,可却根本得不到相应的回报,在这个世界上,公平从来都是少数人才能享有的奢侈品。

  这一系列的想法弄得他有点疲惫了,于是他重新躺回到床上,随意地翻阅着那本从前台拿来的半旧的小说,那是一部书信体的作品,描绘了一个年轻的神父在良心,欲望和世俗利益之间被来回撕扯的痛苦经历。在吕西安看来,这书里所描绘的所谓挣扎简直幼稚浅薄至极,而作者的道德说教读起来也实在是虚伪,于是他不屑地把书扔在床头柜上,很快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就睡到了黄昏时分,这时外面的天空已经被阴云所笼罩,天空呈现出一种黯淡的黄色,如同是一场沙暴刚刚席卷而来。他打开窗户,涌进房间里的空气既冷又潮湿,下方街道上已经出现了点点的水迹,一场大雨就要来了。他打铃叫来侍者,要对方去街上把几份最大的晚报都买来,而他自己则忐忑不安地在房间里等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想要看到报纸上登载的究竟是什么?

  几份报纸和晚餐被放在一个托盘上端了进来,吕西安完全无暇理会还冒着热气的晚餐,而是一把就抓起了放在最上面的那一份报纸,那是一份《巴黎人晚报》,是市面上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之一,引人注目的通栏大标题用巨大的黑体字印着——“巴拿马运河:欺诈,贿赂与谋杀”,而小标题则是“财政部长揭露运河丑闻”。

  在标题下方则是一幅讽刺漫画:法兰西的象征玛丽安娜抱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婴儿,而一个有着鹰钩鼻子的奸商正从她手里骗走孩子的牛奶钱,扔进一个名为“巴拿马运河公司”的漏了底的储蓄罐里。而他和阿尔方斯的照片对称地印在了漫画的两边。

  那些关于巴拿马运河的文件内容,几乎全部被登载在了报纸的头版新闻里,”这毫无疑问是当代的密西西比丑闻,”《巴黎人晚报》对伊伦伯格银行的所作所为口诛笔伐,“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在这场丑闻当中扮演了约翰·劳在十八世纪的那场丑闻当中的角色——这两位所谓的‘金融魔术师’,其实他们所施展的‘魔术’不过就是欺诈和盗窃罢了。”这份报纸通常采取的是一种中立的态度,因而这样的结论也就更具有说服力。

  令吕西安松了一口气的是,在这篇头版新闻当中,他的名字是以一种赞扬的口吻被提及的,而自己的许多政敌都被指控收取了来自巴拿马运河公司的“特别费”,例如那位总爱唱高调的克列蒙梭先生,虽然天天在议会里表示要肃清议会和政府当中的腐败风气,可背过身去就收了巴拿马运河公司一百二十万法郎的“特别赞助”,这可真是清廉的榜样啊!

  “令我们感到欣慰的是,现任的财政掌门人吕西安·巴罗瓦部长,在这桩丑闻当中扮演了一个值得尊敬的角色,当他的那些同僚们的名字都出现在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行贿账本里时,他不但没有收受贿赂,而且以一种大无畏的方式与自己的政治盟友割席,这样坚持原则的做法在如今的政坛里实在是少见。”《巴黎人晚报》的称赞甚至让吕西安自己也有些脸红,“而在最近这几周里,他遭遇了大量的攻讦和无端批评,却极具风度地保持克制,以一种堂吉柯德式的精神孤军奋战,维持着本届政府所剩无几的尊严——”

  吕西安讽刺地笑了起来,他猜测着那些想把他赶出巴黎的内阁同僚在看到这篇新闻以后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在本届内阁的任期内,巴罗瓦部长展现出了强大的能力和高贵的政治风度,在利益冲突时,他总是将个人的追求放到一边,为了法兰西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而奋斗。”

  另外几份报纸的口径大同小异,右派的报纸像是吃了过量的兴奋剂,不断提醒着读者们它们关于“犹太人阴谋统治世界”的说法终于应验了。《法兰西行动报》编辑的口吻简直就像是个被犹太人骗走了全副家当的倒霉鬼,吕西安甚至怀疑此人或许也买了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犹太人是个令人厌恶的种族,他们没有国家,也没有君王和领袖,如同细菌一样四处扩散,成为每一个被他们寄居的国家当中的寄生虫!他们假装承认别国的法律,但实际上却践行着他们的那一套原则:偷盗无罪,而欺诈有理!”

  “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正是这个骗子手民族当中出类拔萃的一员,”这份报纸哭诉道,“他和他的同僚们如同一只躲藏在巨大的蜘蛛网当中的蜘蛛,而构成这个蛛网的蛛丝则是欺诈,贿赂,盗窃和巧取豪夺!而这些蜘蛛们则把不幸的法国人民当作它们的猎物,吸干落入陷阱当中的不幸者的血来肥润自己!”

  在报道的最后,编辑大人断言犹太人的目的就是要征服世界上的一切民族,而他们达成这个目标的途径就是霸占这世界上的全部金钱。“法兰西人民,团结起来!打倒这群投机家和流氓!”《法兰西行动报》歇斯底里地大喊着,“捍卫你们的财产!捍卫你们的国家!”

  左派的报纸的口吻要显得冷静一些,《旗帜报》指出,这样的恶劣投机行为表明,“在资本主义走向垄断阶段的当今时代,金钱资本一旦形成,就必然转入金融投机的屠杀场”,而第三共和国是一个“投机家和冒险家的乐园”,这个国家的政府是“金融贵族集团手里的玩物”。而这一次的丑闻,则是“剥削者之间狗咬狗的争斗”,这些剥削者们吞噬了太多的社会财富,以至于到了现在,他们只能互相撕咬,“试图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充饥”。不得不说,这样的论断确实是颇具有说服力的:这场丑闻里哪来的什么正义和邪恶?实际上不过就是财阀之间的内斗罢了。

  唯一一份没有对运河丑闻作出回应的报纸是阿尔方斯控制的《星期日晚邮报》,这份报纸的头版头条刊登的是一位巴尔干亲王访问巴黎的消息,此公可真是挑了一个好日子来访啊!显然,罗斯柴尔德夫人打了阿尔方斯一个措手不及,吕西安不禁都有些怀疑,周五阿尔方斯在交易所取得的胜利或许不过是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诱敌深入罢了。

  吕西安将报纸都扔在了地上,一口晚餐都没吃就回到了床上,这些报纸上的消息让他如释重负之余,心里也有些发酸。他明白阿尔方斯是完蛋了,这都拜他所赐,正如他之前对德·拉罗舍尔伯爵所做的那样,他从背后捅了对方一刀,一回生二回熟,这种事情他做起来可是越发的熟练了。他再次体会到了抛弃德·拉罗舍尔伯爵那一晚感受到的良心的烧灼感,可这一次的痛苦却远没有上一次那样剧烈了。

  而就在吕西安接受所剩无几的良心的拷问时,在晚上八点开场的小型交易所里,这场丑闻的效应已经开始迅速蔓延。这个小型交易所位于意大利歌剧院侧面的回廊当中,虽然被称作“小交易所”,但也是场外交易的一部分,参与的大都是一些小伙计,跑街和名声不佳的投机家,这些乌合之众是没有资格把他们沾满了灰土的脚踏进交易所这个神圣的金钱殿堂的。

  这里通常只有几百人进行交易,可这一天晚上却足足涌来了两三千人,甚至把大街上的交通都堵塞住了。冰冷的细雨从空中飘下,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有一种萧瑟之感,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在人群中迅速蔓延着,各方面都在抛售巴拿马运河公司。人们大声议论着报纸上的消息,列举着正在进行抛售的大户的名字,在这样焦虑的气氛当中,巴拿马运河公司的信誉不断动摇,越来越多的赌徒由买方转为卖方,而所有人都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这正是一种大难临头的征兆。

  第二天的天气非常恶劣,大雨从前一天的深夜一直下到白天,整座城市都被浸透了,大街上到处都在流着带着泥巴的黄水,巴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泥沼,散发着有机物腐烂时所发出的那种臭气。这一天是九月二号,星期一,是一个所谓的“La Quinzaine”(交割日):交易所在每月的二号和十六号对这半个月内空头和多头各自输赢的差额进行结算,在这个日子里,大的空头和多头会付出或收回成百上千万的差额金,因此可以想像,每个月的这两次交割日无疑都是腥风血雨的一天,人人都知道,在运河丑闻被公之于众的这一个交割日,交易所势必发生一场决定性的战斗,而这样的战斗通常是以其中一方的总崩溃为结束的。

  在这一天的上午,又传出了一条爆炸性的消息——巴拿马运河公司今天一早就在总部召开了紧急的董事会,然而就在董事会正在进行的同时,一队警探进入了会议的现场,逮捕了公司的董事长,大名鼎鼎的“苏伊士运河之父”斐迪南·德·雷塞布伯爵,要求他对关于欺诈,贿赂和挪用公款的指控配合调查;与此同时,雷塞布伯爵的儿子和助手也在家中遭到了逮捕。这毫无疑问是沉重的一击,那些依旧宣称运河公司的丑闻纯属子虚乌有的声音一下子小了很多,而且据说审计总署打算派出一个会计师的代表团前往运河公司和工地去查账——若这些关于运河公司的消息不过是纯粹的谣言,那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在这些事情迅速发展的同时,吕西安给罗斯柴尔德夫人送了一封信,希望能够在今天下午开盘时去交易所看看。罗斯柴尔德夫人在回信中指出他的这种行为“类似于谋杀犯在犯罪后总是按捺不住要去犯罪现场看看”,但她还是愿意给吕西安行个方便。于是中午十二点刚过,他就坐上罗斯柴尔德夫人为他准备好的马车,穿过泥泞的巴黎城,沿着水花四溅的道路一路向着交易所的方向驶去。

  交易所邻近的几个街区的街道此时已经堵的水泄不通,马车甚至冲上了人行道,将过往行人的通道也堵住了,于是吕西安不得不冒着雨下车步行。黑压压的人群有的举着雨伞,而大多数就冒着瓢泼的大雨,像一群蚂蚁一样挤来挤去,他们抬头看着交易所的巨大身影,脸色苍白的像抹上了一层石灰,他们有的赌空头,有的赌多头,而两个小时以后,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将赚的盆满钵满,另一部分人则将要倾家荡产。交易所是一片危险的丛林,它需要无数失败者的血肉来作为肥料。

  罗斯柴尔德夫人今天并不打算来交易所,她让人把吕西安从侧面带进了大厅,躲在二楼的一根柱子后面,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乱糟糟的交易所大厅。吕西安之前曾经来过这里,但今天的交易所比起他记忆里的要更加混乱,无序和凄凉,地板被雨伞带进来的水滴弄的湿滑且肮脏,墙上的墙皮因为受了潮而不断剥落着,阴暗而压抑的暗黄色光线从肮脏的玻璃穹顶上落下来,如同地牢天窗透进来的些许绝望而忧郁的亮光。

  距离下午一点钟开盘还剩下一刻钟时,阿尔方斯出现了,当他一走进交易所的大门,包括吕西安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并跟随着他穿过大厅,靠在他平时所靠着的那根柱子上。他看上去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仿佛丝毫没有受到过去二十四个小时里发生的这些灾难的影响,依旧信心十足。难道他手中还有什么没有打出的王牌?抑或是他只是故意摆出这样的派头,试图吓走那些想要上来咬上一口的金融鬣狗?所有人都感到好奇,所有人都焦躁不安,除了阿尔方斯·伊伦伯格,他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和所有上来打招呼的人亲切地握手,这些人一个个都面色蜡黄,若是让不知实情的人看见,一定会认为这里爆发了严重的黄热病。

  阿尔方斯对杜·瓦利埃先生表现的尤其亲热,最近几周来,他大多数的交易都是通过这位投机家下的单,数亿法郎的买单让杜·瓦利埃先生成为了公认的阿尔方斯御用经纪人,而杜·瓦利埃先生也把全副身家都交托在了巴拿马运河公司之上。从吕西安的角度可以看到,杜·瓦利埃先生肥胖的身躯如同风中的一片枯叶一般颤抖着,而阿尔方斯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用坚定的眼神向他许诺了胜利,于是颤抖就停止了,杜·瓦利埃先生佝偻着的腰直了起来。啊,这就是阿尔方斯,他有一种统帅的才能,只要轻轻施展一下自己的魔力,就能把其他人变为他盲目的崇拜者。

  接下来,阿尔方斯开始用一种随意的语气,大声地和他的追随者们闲谈起来。他向那些人讲述着驯马的心得:他新买了一匹性情暴烈的英国马,正在忙于驯服这野性十足的畜生。“要驯服一匹烈马,关键是要用好皮鞭和缰绳——你们知道的,要让它感到害怕!”

  啊,要让它感到害怕!人们重复着这句话!好一个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在这样的关头他竟然还有心思谈论一匹马!难道他真的胸有成竹?他脸上的笑容究竟是发自内心,还是一种坚固的假面具?其他人都要因为焦虑而心脏病发,可这个人竟然还在微笑!

  教堂的钟声从外面传来,随即象征开市的电铃声从心神不宁的投机客们头顶上掠过,如同一场伟大战役当中所发射的第一炮。高踞于牌价记录处高台上的三位记录员将钢笔的笔尖落在记录簿最新的一页上,等待着第一份报价。

  “五千九百五十法郎!卖巴拿马运河公司!”池形的交易场中发出一声喊叫,这是一位依附于罗斯柴尔德夫人的小投机商,“五千九百五十法郎卖!”这是昨天晚上“小交易所”的场外交易收盘时候的牌价,与周五交易所场内交易收盘时候六千七百五十法郎的价格相比,已经足足下跌了八百法郎。

  “五千九百五十法郎!”杜·瓦利埃先生声如洪钟,“我要五百股巴拿马运河公司,请您送来!”为了防止运河公司的股票一开盘就跌价,阿尔方斯这一方必须要按照这个价格来买进。

  于是巴拿马运河公司开盘的牌价就确定了下来——五千九百五十法郎,这个价格被写在了记录处的黑板上。但这个价格仅仅维持了不到三分钟,来自各处的巨额抛单像洪水一样涌来,而杜·瓦利埃先生和他的同事们则是在试图用一条沙子筑成的堤坝来拦住爆发的山洪,他们不断的买进也只能让跌幅稍稍得到减缓。不仅仅是巴拿马运河公司,所有的证券都在下跌,经纪人们似乎感到自己脚下坚固的大理石地板都开始动摇,开裂。每十年或十五年,在交易所就会发生一次总的崩溃,将无数人活埋在市场崩盘的废墟之下——难道这样的灾祸就要来临了吗?

  这时从场外传来了新的消息:在场外市场上,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同样开始垮台了,这个消息令所有赌多头的人脸上都浮现出恐怖的神色。这时,杜·瓦利埃先生使用了他手里全部的委托书,一下子下了大量的买单——如果是在战场上,这就等同于一位将军把他手里最后的预备队投进了战场。这一次的冲击起到了效果:巴拿马运河公司的牌价本已经跌到五千一百二十法郎,现在又回升到五千三百七十五法郎了。

  希望的火苗又在已然趋于绝望的多头们的心里燃起,对方的进攻势头已经被阻挡住了,转折的时刻似乎就要到来了。这正像是滑铁卢战役的那个下午,内伊元帅的骑兵已经几乎摧垮了防守圣米歇尔山的英国军队,只要格鲁希元帅的援军到来,那么敌人势必就要总崩溃。啊,这将是一场多么令人震撼的转败为胜!崇拜者们用炽热的目光看着阿尔方斯,恨不得跪在银行大王的面前,亲吻他的鞋尖。不少还在犹豫的人也加入了多头的一方,下达了买进的单子。

  然而,等到时间过了两点,多头们又重新变得忐忑不安起来——他们所期待的援军迟迟都还没有到来。已经到了这个时候,阿尔方斯还在等什么呢?多头们已经弹尽粮绝,而空头们依旧按照计划不断抛售着,他们什么时候能抛售完?多头们如同久旱盼甘霖一般期待着阿尔方斯将他那似乎永不枯竭的黄金大军投入战场,伟大的阿尔方斯·伊伦伯格,他什么时候会打开自己的金库,让黄金像冰雹一样砸在这些空头的脑袋上,把一切抛售的股票都收购起来,让局势整个改变呢?

  突然,从楼上的电报室里跑出来几个伙计,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大把电报,这是从外地通过电报下的委托。这些伙计在人群当中乱窜着,将电报塞进对应的经纪人手里。多头们的脸上重新泛起光彩,这会是他们一直等待着的援军吗?

  就在这时,从四面八方传来了卖出的吼叫声,可怕的消息传遍了交易大厅——这些外地的委托大部分都是抛出!在几分钟之内,几个亿的卖单被投放到了市场上,如同滑铁卢战役一样,来的并不是格鲁希的法国军队,而是布吕歇尔率领的穿着黑色军服的普鲁士人。左右摇摆的墙头草们也陷入了癫狂,争着要把自己手里的证券出手。多头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所有证券的行情整个崩溃了。

  杜·瓦利埃先生的脸色变得比死人还要苍白,他应当已经意识到了崩溃的来临,他应当也明白当巴拿马运河公司崩溃的时候,会顺便把他也砸成肉泥。他咆哮的声音变得更加尖利,他依旧在买进,虽然他手里的委托书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消耗着,但他依旧不肯停止这种绝望的挣扎。空头的经纪人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脸上的焦虑之色已然无法掩盖,所有人的动作都变得机械,支持他们继续买卖下去的不过是长期以来的一种职业习惯罢了。

  收盘前的最后一段时间是一场可怕的灾难,乌合之众们的心灵被恐惧的情绪牢牢地攫住了,他们争先恐后地试图抛售,就如同一群人试图从着火的房子里逃出去,然而房子的出口实在是太小,因此不可避免地就引发了踩踏。无数的签条被抛掷到场内,红的,绿的,蓝的,黄的,简直像是下了一场七彩的雪,市场彻底崩溃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距离三点钟收盘越来越近了,这是一场雪崩,巴拿马运河的股价像瀑布一般下坠——三千,两千,一千五,一千,九百法郎!然而只听得卖出的叫喊声,多头们却一片死寂——已经没有买主了!

  整个交易所在火焰中受着炙烤,又在洪水中受着浸泡,那些一直以来被吹捧为“永不下跌”的股票,此时却被弃若敝履,在混战中,所有的股票都在狂跌,即便是那些专心做事业,从不虚抬股价的公司的股票,它们在普遍上涨的时候并没有疯狂上涨,然而在这个总崩溃的日子却也难免遭受池鱼之殃。牌价登记员们尽职尽责地记录下这些不断变小的交易价格,如同殡仪馆的书记们在记录死者的信息——在他们下方,无数人的肉体或许还活着,但精神已经死亡了!

  收场的铃声响了起来,这是一种解脱的声音,整个大厅鸦雀无声,人们甚至听得见豆大的雨点打在玻璃顶棚上的声音。投机客们的黑外套上沾满了五颜六色的签条,在他们的脚下满是泥水,碎纸片和抽过的烟头,当浮华和泡沫的外衣被剥去以后,这座金钱圣殿也失去了神圣的光芒,留下的只有肮脏和不堪。

  巴拿马运河公司的收盘价被挂起来了:三百二十法郎,这个数字甚至还不到周五收盘价格的二十分之一。其余的证券也凄惨至极,一些股票已经变成了废纸,这些公司毫无疑问是要破产了,而它们的股东也要连带着倾家荡产。大雨越下越大,不知哪里的一块玻璃破了口,冷风涌进大厅,令大厅里的不少人都裹紧了自己的外套。

  人们的目光再次转向阿尔方斯,那些人有的像死人一样苍白——如杜·瓦利埃先生;有的则带着幸灾乐祸的态度——如一些盼着大投机家倒霉的小本赌徒;有的脸上则一片迷茫——那些在今天下午破产的人,他们的思绪已经彻底陷入了混乱。交头接耳的声音在大厅里传播着,似乎有几十个人都宣称他们早就认为阿尔方斯·伊伦伯格的银根已经趋于枯竭,只是在之前不方便提而已。

  然而阿尔方斯·伊伦伯格脸上的微笑却一直没有消退,对于那些带着恶意的人,他只用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们把想要说出的恶毒的攻击都吞进肚子里;对于那些还愿意和他握手的人,他也大大方方地和他们握手。他以一种坚定的姿态离开了自己所站的地方,步子比起平常的节奏既没有丝毫加快,也并没有变慢一点。那些多头们机械地簇拥着他,似乎还把他当作他们唯一的指望,似乎还期待着他能够拯救一切,他们陪着他朝门口走去,朝那浸没了巴黎的泥泞走去。

  突然,阿尔方斯停下了脚步,他抬起头,目光直勾勾地看向吕西安所藏身的那一根柱子。吕西安躲在柱子后面,只听见阿尔方斯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

  “啊,就像我说的那样——驯马的关键,就是要让那畜生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