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星期一的晚上,巴黎城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恐慌当中,证券交易所崩溃的消息如同爆炸之后的冲击波一样迅速传遍了全城,又沿着电报线向全法兰西,全欧洲和全世界以电流的速度扩散,而这场崩溃所造成的影响还需要几天甚至几周的时间才能够完全体现出来。

  当天所有的晚报都被召回重印,那些将大半身家投入到交易所当中的不幸者将会在新印刷出来的报纸上读到自己破产的消息,他们当中的不少人会在第二天天亮之前用一把手枪,一条绳子或是一瓶毒药来一了百了。这些人或许在昨天还是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住在豪华的宅邸里,出门乘坐两匹马拉的豪华马车,在英国咖啡馆吃晚餐,穿着晚礼服去歌剧院或是滑稽剧院看戏。可才过了不到二十四小时,同样的一群人手里却只剩下了一堆比废纸好不到哪里去的垃圾证券,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坠落!比起活着面对这样的坠落,死亡恐怕还要更加容易些。

  这一天晚上,吕西安依旧是在这家小旅馆的房间里度过的,他并不敢在这时候回家,不敢面对必然处在盛怒当中的阿尔方斯,于是他决定把摊牌的日期推迟到明天,这是他遇到自己不想做却又不得不做的事情的时候最经常的选择。或许他是在期待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能够自行解决,但从以往的经验来看,这样的期待每每总是落空,但他依然保持着这样的习惯。

  星期二的早上雨已经不下了,可天空中依旧阴云密布,吕西安和旅馆结了账,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去那间在奥斯曼大街上的旧公寓,他要到那里去拿那三百万的现金。整个城市潮湿而又昏暗,仿佛被某种愁云惨雾所笼罩,偶尔从云层当中探出头来的太阳散发出一种带着土色的,半明不暗的光线,而在这样的光线之下,街道上的行人看上去也都满面愁容。

  马车路过一家银行,吕西安看到在这家银行门口排起来了一条长长的队伍,队伍的尽头甚至延伸到几个街区以外,毫无疑问,这些人都是来取款的——伊伦伯格银行所遭受的重创对整个银行体系的信用产生了多米诺骨牌式的影响,挤兑的狂潮已经出现了,出于对银行垮台的恐惧,所有在银行里有账户的人都试图将自己的积蓄取出来,而这必然导致银行系统的总崩溃。雪上加霜的是,由于伊伦伯格家族所受到的打击,在他们掌控下的中央银行系统也处于事实上的瘫痪状态;而主管财政的部长吕西安本人这几天都没有出现在办公室里,整个部门现在想必只是依靠惯性在运作,根本没有人愿意出来担当责任。在这样一团乱麻的局面下,法兰西金融系统的总崩溃已经是无法避免的事件了——可话说回来,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毕竟他马上就要辞职,这个烂摊子也用不着他来收拾。

  来到公寓的书房里,吕西安打开保险箱——那个宝贵的旅行袋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他将袋子取出来,翻看着里面的钞票,这一大包纸平平无奇,可若是把它们换成等值的黄金,那该是怎样的光彩夺目!若是阿尔方斯如同他之前所表现出的那样聪明的话,在他拿到这个旅行袋以后,就该立即把里面的法郎换成金子,或是英镑,美元,德国马克和奥地利克朗,无论是什么国家的货币都好,因为法郎或许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废纸,连印刷它们的纸片和油墨的价值也比不上了。

  不过同样,这也和他吕西安没什么关系——把这三百万给了阿尔方斯,他们之间的一切也就了结了,他再也不欠对方什么,也不会有什么道德上的困扰,想必从此以后的每一个晚上,他都能像一个良心清白的人一样安然入睡。

  他走到窗边,朝着伊伦伯格银行的方向看去,不需要有太多的想象力恐怕也能想象出此刻那里的混乱局面:在宫殿似的华丽大厅里,挤满了惊慌失措的人群,他们的面容倒映在意大利产的大理石上,既扭曲又苍白,如同一具具行尸走肉——在这个社会里一个人要是没了钱,那么恐怕也就不能被称为“人”了。

  在他们的四周,破产的阴云让大厅里的金色装饰和红色热那亚丝绒都褪去了往日的华贵,而在大厅下方的金库里,那些巨大的保险柜柜门大开,里面却空空如也——阿尔方斯的黄金河干涸了,在伊伦伯格银行垮台之后留下的残骸当中,再也找不到一块金子。

  不过同样,这也不关他吕西安的事。外面铅灰色的云朵越压越低,整个法兰西的经济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无数受害者被压在废墟之下痛苦地呻吟着,而在这废墟之上,吕西安·巴罗瓦将建立起令人瞠目的事业。在如今的情况下,内阁必然会在几天之内总辞职,而他也将回到反对派议员的位置上,用他卓越的文笔和口才对新的执政者嬉笑怒骂,口诛笔伐。啊,隔岸观火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不但不需要负任何责任,而且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和笔杆子就能给自己积累声望,这样看来,做反对派可比上台执政要舒服的多了!等到全法兰西都把希望寄托在吕西安·巴罗瓦的身上时,他再以救世主的姿态重新出山,收拾残局,成为重整经济的英雄,成为法国十几年来最功勋卓著的premier——真是一条光辉灿烂的道路啊!说不定等他死了以后,也有机会在先贤祠或是巴黎圣母院里占上一块地方呢。

  正在吕西安品味野心的诱人滋味时,一只灰色的鸽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了过来,它飞的过快,竟一头撞在了玻璃窗的外面,这只讨厌的鸟尖叫一声,用翅膀把喷出来的鸟粪在窗子上抹的到处都是。

  吕西安厌恶地撇了撇嘴,他提着旅行袋下楼,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回府。当马车驶入宅邸的前院时,那些看到主人在消失两天以后坐着这样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回府的仆人们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们想必都听说了交易所发生的事情,因此看到吕西安下车时候平静的样子,心里恐怕都有些失望呢——毕竟仆人们生活当中最主要的乐趣就来源于讨论主家的八卦。

  吕西安提着旅行袋进了书房,他思索着应当怎么样将这个旅行袋交给阿尔方斯,同时还不能让别人知道——让仆人送去肯定不行,可他也没有什么信得过的人来充当这个信使。或许他可以请阿尔方斯来这里亲手交给他?不,这样也不稳妥,如今大家想必都在撇清自己和阿尔方斯·伊伦伯格的关系,可他却在这个时候请这位声名扫地的银行家来自己家里?那可就太愚蠢了。

  要不然就秘密去和阿尔方斯见一面,把东西交给他?可吕西安的心里也有些发怵——若是阿尔方斯对他怀恨在心,那这岂不是自寻死路?说不准阿尔方斯拿了这笔钱,还想要拿走他的命作为添头。不行,这件事还是得从长计议。

  在吕西安想出一个稳妥的主意以前,他的思绪就被前院里传来的马车声打断了,他心头“咯噔”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窗边,一眼就认出了阿尔方斯的马车。

  吕西安吓得脸色发白,毫无疑问,阿尔方斯是来和他算账的。不消说,这座府邸里一定有阿尔方斯的眼线,从时间来看,想必他刚一回府,消息就被送给了阿尔方斯。啊,这些仆役都是些吃里扒外的家伙,他这周就要把这些人通通换掉!

  他环顾房间,想要找到某种可以用来当作自卫武器的东西。若是有一把手枪就好了,他应当在自己的抽屉里备上一把左轮手枪的,或者是在屋里的墙上挂一把剑。可这间精美的书房里只有绘画,瓷器,装饰和石膏像!于是他只能从熄灭的壁炉里掏出一根拨火棍,藏在写字台的抽屉里。

  阿尔方斯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军队行进时的鼓点,让吕西安的心脏狂跳,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跳窗逃跑的冲动。而后脚步声在房门的另一侧停歇了,门从外面缓缓被推开。

  “早上好啊,亲爱的吕西安。”阿尔方斯笑容可掬地走进房间,随手将帽子扔到一把扶手椅上,“这两天您跑到哪里去了?我可一直在找您哪。”

  吕西安惊疑不定地看着阿尔方斯,对方脸上的笑容是如此的自然,如果不是发自内心的话,就是阿尔方斯的演技实在是超群绝伦。“我去休了个小的假期,”他咬了咬嘴唇,“您知道,嗯,最近我压力有点大……所以想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放松一下。”

  “那么我希望您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假期,”阿尔方斯笑的更开心了,“嗯,我相信证券交易所里的空气一定非常清新,而且对身体也有益——至少对某些人的身体有益吧。”

  吕西安感到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他的心脏,这只手不断用力,马上要把脆弱的心脏像一个气球一样捏的爆开了,“我不明白您这话指的是什么。”虽然话是这样说,但他的语调都稍微变得尖利了一些。

  “都到了这时候了,我想我们也没必要浪费时间在这里猜哑谜了,”阿尔方斯从小茶几上的果盘里拿起一个橘子,在手里摩挲着,“昨天交易所里发生的那一场小风波,想必少不了您的推波助澜吧——报纸上登载的那些文件,您说是从哪里来的?”

  阿尔方斯一下子摊了牌,这令吕西安惊讶之余也放松了一些,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阿尔方斯一眼,“既然您都知道了,那又何必再问呢?”

  “您甚至都不愿意否认一下?”

  “有什么意义呢?”吕西安耸了耸肩,大局已定,无谓再做口舌之争了。

  阿尔方斯冷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您可真是个不中用的蠢货啊。”

  吕西安感到脸上像被扇了一巴掌似的,一下子烫了起来,“一个不中用的蠢货让您破了产,那您说说您自己又是什么呢?”他立即反唇相讥道。

  “您以为罗斯柴尔德夫人是什么仙女教母吗?”阿尔方斯脸上露出嘲讽的神色,“您觉得她会是一个比我更好的主人吗?或许您觉得因为她是一个女人,所以她或许拉不住牵着您脖子的狗链子?如果那样的话,您可就大大低估她了。”

  “至少她会把链子系的松一些,不至于像您一样要把我活活勒死了!”吕西安将椅子往后一推,就要站起来。

  “坐下。”阿尔方斯做了一个命令的手势,吕西安感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了,他下意识地就要坐下,然而膝盖刚刚弯了弯,他反应了过来:今时不同往日了。于是他将两只手按在桌面上,让自己重新站直,不但如此,他还挺起了胸膛,高昂着头,用挑衅的态度面对着阿尔方斯。

  “我没有必要听您的命令,我们的合作结束了。”他用一种冷冰冰的语气宣布道。

  阿尔方斯脸上的笑容愈发不羁,“您所指的合作是政治上的,经济上的……还是也包括‘其它领域’?”

  “够了!”吕西安感到自己的下巴都因为愤怒而颤抖起来,他喊出声的时候差一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他从地上提起那个旅行袋,把它扔在桌面上,“我感谢您之前对我的帮助,之前的几年我欠下了您不少的人情和金钱,因此您把这个拿走,以后我们两清。”他打开那个旅行袋,露出里面塞的满满的钞票,“这里面有三百万,您拿着这钱去美洲,去东方,或者去南极给企鹅们当银行家——随您的便。只是别再留在巴黎,别留在法国——如果您珍惜自己的生命的话。”

  阿尔方斯眼里的嘲讽之意愈发浓郁了,“这算是某种仁慈吗?我可以理解为——您心软了,并不想要我的命,是这样吗?”

  “随便您怎么理解。”吕西安将旅行袋朝阿尔方斯的方向推过去,“现在我们两清了。”

  然而阿尔方斯却只看了那袋子里的钱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仿佛那里面装着的不过是一堆花花绿绿的纸片罢了,“Ambition should be made of sterner stuff(野心家是不应当这样仁慈的)。”他突然用英语说道。

  吕西安感到这话有些耳熟,他随即反应过来,这是莎士比亚《尤里乌斯·凯撒》当中的一句台词,剧中的马克·安东尼在凯撒被刺杀后用这句话回击布鲁图斯对凯撒怀有野心的指责,“我真荣幸能被您和他相提并论。”他冷哼了一声。

  “这话倒是没错,您充其量算是个麦克白。”阿尔方斯点点头,“把那袋子关上吧。”

  吕西安合上旅行袋,“您到底要不要这钱?”

  “您喜欢绘画还是喜欢雕塑?”阿尔方斯突然问道,眼看吕西安不打算回答,他也不以为意,而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如今市面上的画作价格都要高于雕塑,可在我看来,雕塑比起绘画要更加真实一些,毕竟一幅画作只能展现出某个特定的角度,可雕塑却能展示出物体的全貌。”他走到壁炉前,拿起放在上面的一尊吕西安的石膏小像,将正面对着吕西安,“就像是在生活中,有时候您所看到的真相,只是全部情况在一个特定角度上的投影,如果您换一个角度来看,那么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他将石膏像转了一个方向,“您觉得您昨天在交易所看到了什么呢?”

  “我看到巴拿马运河公司崩盘了,您的银行倒闭了。”吕西安说出这句话时并没有如他所预想的那般体会到复仇的快意,反倒是有些兴味索然,“我想这种事情无论从什么角度看恐怕都没有太大区别。”

  “哦,倒闭!”阿尔方斯做了一个鬼脸,“有许多人听到这个词汇就坐立不安,他们把这视为耻辱。可在我看来,倒闭也不过是一种普通的商业操作罢了,就像是并购和重组一样……是的,我并不一定恐惧倒闭,因为倒闭也分为两种——赚钱的倒闭和赔钱的倒闭。”

  吕西安隐约感到了一丝不安,“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伊伦伯格银行的倒闭在我意料之中,事实上,甚至可以说——这是我一手促成的。”

  吕西安感到如坠五里雾中,阿尔方斯究竟在说些什么啊?主动让自己的银行破产?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您在开玩笑。”他用一种确凿的语气说道,虽说他内心里远不如自己所试图表现出来的那样坚定。

  “开玩笑?不,我虽然喜欢开玩笑,但这并不是一个玩笑。”阿尔方斯的声音懒懒地拖得很长,他看着吕西安的样子仿佛是一位生物学家正在打量解刨台上的动物,“您不会以为您的那些小动作能瞒得过我吧?您那些私藏起来的文件,难道我之前会不知道?”

  吕西安吃惊地看着他,“您既然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不从您那里把文件拿回来?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可以检验一下您忠诚的成色,”阿尔方斯做了一个鬼脸,“我不得不说,结果令我很失望。”

  “我很抱歉,”吕西安感到自己无论如何解释恐怕都显得空洞虚伪,但他还是忍不住要为自己辩白几句,“但我这样做也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上一点保险罢了,我敢说如果您是我的话,您也会这样做的!而且要不是您最近把我逼的实在没了办法,我也不会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的!您与其来指责我,不如想一想这是不是您自己的错!”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阿尔方斯轻轻用手指抚摸着石膏像的鼻梁,这动作让吕西安产生了一种自己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所以我才要把您逼的这么紧。”

  吕西安感到一种混杂着恐惧的惊讶,这家伙发疯了吗?“您知道——可是,那为什么——”

  “因为我从您的背叛当中也看到了一个机遇,一个能让我对交易所和市面上的财富进行一次大扫荡的机遇。”阿尔方斯将那个石膏像从左手抛到右手,再抛回来,就好像那是一个网球,“您不明白?那好,我现在就解释给您听。”

  “在您拿到文件的那时候,很明显巴拿马运河工程的前景已经十分黯淡——按照当时的工程计划,这条运河直到地狱结冰恐怕也不会完成。我们或许可以在一段时间内维持泡沫,但经济规律就像是重力一样,这个泡沫总有一天会自我瓦解,空头会压倒多头——既然这样的话,我为什么不自己做空呢?”

  “这样做有两个难点:第一,我是巴拿马运河公司的大股东,如果人们知道我开始做空这家公司的股票,那么就会引发踩踏式的抛售,因此我必须在表面上做多,而在实际上做空。”

  “从两年前开始,我就开始买入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但这些股票并非属于伊伦伯格银行,而是记在其它实体的名下:它们从伊伦伯格银行当中用极低的利率借来钱,用这笔钱来买股票——因此伊伦伯格银行付了这笔钱,但它得到的只是债权,连一张股票都没有得到。”

  “这件事情当然不容易保密,这时候您的作用就体现了出来——您和我之间的关系算得上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因此我刻意地把事情朝着这方面来引导,让我的同行们认为我被欲望冲昏了头,甚至为了您把自己置于破产的危险当中。”

  “所以您真的有个计划?”吕西安想起了自己两年前与罗斯柴尔德夫人的那场对话,她那时候对于阿尔方斯为了他就掏出几十亿来表现的将信将疑,“可您不是说,那都是为了我……”

  “您不是也说自己没有私藏巴拿马运河公司的文件吗?”阿尔方斯挑了挑眉,“怎么,难道您觉得世上只有您有撒谎的特权吗?”

  吕西安感到苦涩又气恼,“原来您从那时候起就在算计我!”

  “而您应当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就开始算计我了吧?”阿尔方斯伸手指了一下四周,“而我不但不和您计较,反倒给了您这一切,您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他将石膏像放回到壁炉上,掏出一根雪茄,自顾自地点燃,“还是别谈这些无趣的话题了……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对了,我让我的同行们认为我变成了那种脑子一热就为了某个交际花烧尽家产的纨绔子弟,也许他们并不完全这么认为,但潜意识里必定都对我有所看轻,也对这件事放松了警惕——您是一个巧妙的伪装,我必须承认,就凭这一点,我在您身上花的这笔钱也算是够本了。”

  吕西安气的脸色发白——阿尔方斯似乎是故意将他比作某种商品,这令他羞恼却又无可奈何:难道阿尔方斯说的不对吗?他想要反驳,却找不出论点;想要发脾气,却又不想让自己显得像那类神经质的过气交际花一样胡搅蛮缠。于是他只能站在原地任由对方羞辱,唯一的还击就是一副恶狠狠的表情——阿尔方斯恐怕只会觉得滑稽呢!

  阿尔方斯朝天花板吐了一个烟圈,看着它向上漂浮,而后消散在空气当中,“第二个难点嘛,就是我需要控制住运河公司的泡沫爆炸的时间,在这一点上,您同样是关键的因素。”

  “那份《金融现代化法案》我早就知道不会顺利在议会通过,它过于激进了,只有在国家深陷经济危机当中时,病急乱投医的国民议会才有可能通过这样一份授予少数特定的银行家金融领域全权的法案,但我依旧要求您强行在议会推进它,我承认,那是为了斩断您的退路,让您处在一种毫无希望的状态当中,而一个绝望的人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理智,他会更容易被自己的情绪所左右,这时候我就可以进行第二步了。”

  “对于一个处在您这样地位的人而言,您的自尊心过强了——您总是觉得生活亏待了您,觉得这世界对您不公平,简单说来,您就是一个晚出生了六十年的于连·索雷尔,过高的的自尊心可没为他带来什么好处,对您也是一样的。因此,我意识到只要按照适当的方式和力度刺激您的自尊心,您就会在我需要的时候把那些文件拿出来对付我,而您自己完全意识不到这都是在我的安排之下的。”

  如果吕西安之前还对阿尔方斯的话有所怀疑,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确信,自己只不过是这场阿尔方斯导演的大戏当中一个糊里糊涂的小角色罢了,而令他最为恐惧的是,如今戏已经演完了,可他却还对剧情一无所知。“您做了什么?”

  “在昨天的交易所里,我就是最大的空头;在昨天,我把我手里所有的巴拿马运河股票全部抛售了出去,而其中的很大一部分卖给了伊伦伯格银行,这些股票在今天早上已经成为废纸了。”他掏出一个笔记本,“总共七百二十五万股,平均的出售价格是五千四百二十七法郎,而平均成本则是四千四百一十五法郎——因此昨天我总共赚了七十三亿三千七百万法郎。”他合上笔记本,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或许我应当为您的配合表示感谢……若是没有您,这一切可不会这么顺利。”

  吕西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您的银行……您就眼睁睁的看着它破产?”

  “伊伦伯格银行是完了,它昨天花了超过一百五十亿法郎买进股票,如今这笔钱全打了水漂,今天早上去取款的储户们会发现,银行的金库比他们自己的裤兜还要干净——它唯一的财产可能只剩下办公大楼,债权和一些其余的投资,把这些资产加起来再减去负债,那么会得到一个惊人的负数,我还没有来得及计算,但怎么也得有几十亿法郎,没人救的了它了。”阿尔方斯耸了耸肩,“再说,我为什么要管这家银行的死活?它虽然冠着我的姓氏,可是它已经没用了,等到它倒闭了以后,我唯一所损失掉的也就是作为股本的几千万法郎而已,除此以外我无需承担任何责任——所以您看,有限责任公司是一种多么天才的发明!至少对于公司的控制人是这样的。”

  “这就是我想要向您展示的另一个角度,”阿尔方斯做了一个演员在舞台上的谢幕动作,“这就是我所说的——所谓‘赚钱的倒闭’,您明白了吗?”

  “明白了,”吕西安说,“您用一种巧妙的手法抢劫了您自己银行的金库,抢劫了您的储户和那些信赖您的投资者,把他们的血汗钱据为己有,您是这个世界上出现过的最无耻的强盗!”

  “唉,这您可就抬高我了,您打开历史书看看,那些留名青史的伟大人物,有几个配不上您的这个评价?您不是崇拜拿破仑吗?难道他不是强盗吗?革命把法兰西从国王和封建主的枷锁里解脱出来,而这个科西嘉来的炮兵军官却把它据为己有!这样的窃国大盗却被奉为伟人,而我只不过是赚了几十亿法郎,就成了无耻的强盗啦?”阿尔方斯不屑地冷笑,“至于您说的那些相信我的储户和投机者——既然他们相信我,崇拜我,把我当作神灵来看,那么神灵从他们那里收取一点贡品,不也是理所应当的吗?再说您觉得那些损失掉的是他们的血汗钱,这恐怕也未必——据我所知,那位杜·瓦利埃先生亏掉的那些钱完全算不上什么‘血汗钱’,他拿到这些钱的途径和我这次恐怕也没有太大区别!”

  “政府和民众决不会让您逍遥法外——”

  “怎么,逍遥法外?”阿尔方斯做出一个夸张的惊恐表情,“请问我犯了什么法呀?那些昨天抛出的股票又不是我实名卖出来的,如果有人要追查的话,他们会查到几百个位于伦敦,苏黎世,维也纳,马德里,柏林和纽约的股票账户,我向您保证,其中没有一个能和我扯上关系。至于伊伦伯格银行破产,那只算得上是经营不善,对此我感到痛心,但在生意场上有时候就会出现这样的事。”

  “那您的同行们呢?罗斯柴尔德夫人被您这样戏耍了一番,难道她会就此偃旗息鼓?”

  “为什么不会呢?”阿尔方斯反问,“她一直在做空头,因此她昨天也是赚了钱的。在这样总崩溃的日子里,每个人只要选对了边,就能赚的盆满钵满,就像是一个保险柜被炸开了似的,遍地都是金子!至于那些亏了钱的小投机商,股东和投机客,他们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判断力,上了一个他们本就不配上的赌桌,因此如今囊空如洗不也是活该?既然所有的大银行家都赚到了钱,那么我的这些同行们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我只不过是比他们多赚了一点而已,又不是从他们手里抢走了钱,因此他们不会因为这个就和我翻脸,而是会赞叹我做的很妙!并且会学我的榜样,希望在什么时候自己也这么来上一次。”

  “再说,如今我手里掌握了这么多的资金,他们也不会轻易来招惹我。”他又补充道,“如果亲爱的罗斯柴尔德夫人想要找一个撒气的对象,那么她更可能找上的目标应当是您才对。”

  “我?”

  “不是吗?如果从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角度来看,戏耍她的不仅仅是我,还有您呀。她难道不会认为您去给她文件的举动,是出自于我的授意?在她看来,我们两个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蛇鼠一窝,一起演了一出双簧。如果她忍着不对付您的话,也是因为她认为您是处在我的庇护下的。”他满意地看着吕西安的眼睛因为他的这一番话而睁得老大,“而您刚刚向我宣布——我们之间的合作结束了。”

  “我并不是说……”吕西安连忙试图辩白,他意识到了阿尔方斯所描绘的前景:若是罗斯柴尔德夫人知道他失去了阿尔方斯的庇护,那么她想要对付一个没有根基的小政客简直是易如反掌,事实上,那位夫人只要愿意,明天就可以让他身败名裂。

  “在我看来,我们之前的合作同样已经失去价值了。”阿尔方斯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因此,我今天就是来和您——我‘忠诚’的合伙人来清算账目的。”他故意将“忠诚”这个词念得很重,“等我们把帐算好,我们的小小‘合伙企业’也就宣告解散,您也可以如您所想要的那样,从此和我再没有任何瓜葛。”

  “算账?”吕西安感到自己的声音都变得滑稽,他的声带都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算……算什么帐?”

  “当然是我们之间的业务往来呀,”阿尔方斯重新打开那个笔记本,“您不会忘了我们之间还有一些贷款没有还清吧?”

  “我们从头开始算吧——首先是您的那座兵工厂,为了买下它,您向我借了一百二十万法郎,而后为了扩大生产又借了五百万;而后为了组建海外银行,您又从我这里借了六百万,这就是一千两百万了。这是最大的几笔,再后面的两年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借款,到现在为止,您欠我的贷款算上利息,总共是一千九百五十八万四千——就算一千九百五十万吧,剩下的八万四千我给您抹掉了。”

  “作为您的债权人,我也自作主张地对您的财务状况进行了一番整理,请您原谅。”话是这么说,但阿尔方斯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抱歉之意,“您如今的财产主要包括一座兵工厂,按照如今的市价大约价值八百五十到九百万法郎,我们就按九百万法郎来计算;您的这座房子如今应当能卖到一百万,不过随着交易所的崩盘,房地产的价格当然也会相应下跌,不过我们也就按一百万算;还有一些零碎的房产,布卢瓦城的庄园和田产,还有一家报社,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一百五十万——把这些加在一起,也就是说,您的资产按照最乐观的估计,总共也就是一千一百五十万吧。”

  “还有海外银行的股票呢?”

  “啊,我忘了告诉您。”阿尔方斯拍了一下脑门,“海外银行的股价也在交易所的风潮当中受了重创,如今它的股价已经跌到一百五十法郎了——于是昨天我也顺便把您的那些股票卖出去了,减去您之前几次增资记在账上没有付出去的钱,余下的数字恐怕是个负数——您应当还倒欠海外银行一笔钱。”

  吕西安大惊失色,“卖出去了?您凭什么不经我同意就卖掉我的股票?”

  “您不是签了保密信托协议吗?把这些股票全交给我来全权处理?”阿尔方斯耸耸肩,“恰好,在伊伦伯格银行垮台之后,我也要选一家新的银行来经营,所以我就自己买下了这些股票。”

  “可是受托人不能够把手里的股票卖给自己!”吕西安连忙喊道,“这是违反信托法的——”

  “好啦,好啦,”阿尔方斯不耐烦地摆摆手,“我的老天,这笔交易当然也不是用我的名字,您的那些股权同样是被卖给了来自全欧洲的十几个股票账户,其中的每一个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至少在法律上没有。”

  “所以您不但抢劫了别人,还抢劫了我?”吕西安惊恐万状的样子仿佛有人在他的脚底下扔了一颗拉开了弦的手榴弹,“那些股权之前可值几千万!”

  “这不是您试图对我做的吗?”阿尔方斯摊开双手,“只不过是我赢了,您输了而已,别一副输不起的样子,这只能让别人更看轻您。”

  最后一句话往吕西安溃烂的自尊心上又浇上了一勺子热油,在心底的痛苦感觉的支撑下,他反倒挺起了身子,用力踩着地面来抑制住两条腿的抖动。他想起了走上断头台的路易十六,在那个清冷的早晨,前任国王是否也是像他一样在强作镇定?

  “这才对嘛。”阿尔方斯赞赏地点了点头,“那么现在,即便您对算术不怎么精通,也能够一眼就看得出来,一千一百五十万是小于一千九百五十万的,因此您的资产小于您的负债,这还不包括您欠海外银行的那些钱——在生意场上,我们通常把您的这种处境称作——”

  “破产。”吕西安用一种沙哑,近乎要窒息的声音说出了这个可怕的词汇,转瞬之间,整个棋局翻转了,他变成了破产的那一个,而他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正是如此,作为您的债权人,我现在不得不要求对您进行破产清算了。”

  吕西安的脸色惨白,有一瞬间他的肺部已经传来了类似塞纳河水灌入时候所产生的刺痛感,“您打算怎么做?”

  阿尔方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房间里陷入一种令人压抑的可怕沉默当中。

  “我本来打算让您身败名裂,”阿尔方斯直到半分钟以后方才开了口,“我打算夺走您之前得到的一切,然后再把您扔回到这个残酷的社会里——您觉得一只习惯了温室的金丝雀在寒冬里能坚持多久?过不了多久,您就会自己了结自己,在您把手枪的枪口放到嘴里时,您就会明白:其实吞另外一种类似的东西也没那么让人不可忍受。”

  “本来?”吕西安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这是一个多么平平无奇的词汇!可现在它或许是他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是的,本来。”阿尔方斯点点头,“我原来以为您是个完全没有心肝的家伙,但今天看来,我对您的看法并不完全正确——您还是有一点心肝的,只是不太多罢了。”

  “所以,我要给您原本您打算给我的东西——我会留给您这三百万法郎连同这座宅邸,这足够您在巴黎做一辈子寓公了。我也会让罗斯柴尔德夫人和其他人不再来对付您。”他停顿了一下,“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您不是一直想当Premier吗?我要您当上一届的premier,当然啦,您的内阁名单要经过我的同意。”

  吕西安感到有些糊涂了,这难道不是奖赏吗?“为什么?”

  阿尔方斯显然看出了吕西安的疑惑,“您以为在这个时候组织内阁是什么好工作吗?现在的内阁将在一周以内总辞职,新组阁的premier将要试图收拾残局,但在这个时候接任行政首脑,无异于自己跳进火坑里——两个月以内,您将会一事无成地辞职,当您离开的时候,法兰西的经济已经彻底崩溃,交易所崩溃的效应会向全社会传播,无数的银行和企业将会倒闭,许多人会失业,会失去自己一辈子的积蓄,而您对此完全束手无策,于是您不得不下台,成为对这一切负责的那个人。”

  “而等到您下台之后,您内阁当中的财政部长会成为新的Premier,他之前并不受到看好,而他一上台就提出了一项大刀阔斧的金融改革法案,这份法案的内容和之前的《金融现代化法案》没有太大差别,但有一个受欢迎的新名字,叫做《全国金融业复兴法案》。当然啦,议会将要对此有一番大的争论,但是在这样紧急的时刻,他们不得不通过这份法案来授予特定的某一位银行家以全权。”阿尔方斯指了指自己,“而这位银行家则会和新的premier一起通力合作,他们将会成为拯救法兰西经济的英雄。”他打了个响指,“您觉得这个故事如何?”

  “您为我选好了财政部长和继任者?”吕西安问道,“那个人是谁?”

  “是一位您的老相识和老搭档,”阿尔方斯今晚的任何时候都没有现在这样得意,“夏尔·杜布瓦。”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一直是你的人?”

  “不,他一直是他自己的人,只不过这一次他觉得我能赢。”阿尔方斯说,“而他押对了宝,也就赢得了相应的回报。”

  “不,不!”吕西安剧烈地摇头,“您不能这样做……这会毁了我的前途的!”他不能在这时候接这个烫手山芋——不,这不是烫手山芋,这是一颗冒着烟的炸弹!

  “这正是我要这样做的目的,”阿尔方斯不为所动,“我饶过了您的生命,您应当感到感激,而不是来质问我为什么不放过您的政治生命。您可以过一辈子舒适的生活,只是不能再涉足政坛了,也不能再去交易所玩股票——说真的,这也是为了您好,毕竟您是一个三流的玩家,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股票上,您会写点东西,也有一张漂亮脸蛋和一副好的嘴皮子,这些能让您在政界昙花一现,却不足以让您长久地待下去。让您掌控权力就像是让法厄同驾驶太阳车,只会车毁人亡,害人害己。”

  “退出政坛?”吕西安缩了缩肩膀,“那我该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在家里玩玩纸牌,读读小说吧。”阿尔方斯似乎毫不在乎,“或者给报纸写写戏剧评论?巴黎这类有钱的闲人不少,您大可学学他们的榜样。”银行家掏出怀表看了看,“好吧,时间也不早了,既然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我也就告辞了。”他说完就朝着门口走去。

  “不,不,请等等。”吕西安往前一跳,抓住了阿尔方斯的衣服下摆,这一拉让他失去了平衡,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他感到自己的膝盖一定是撞青紫了,但他现在没有时间去管那个了,“我做了一件傻事——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说着说着就带上了哭腔,“前段时间您总是那样的别扭,而我当时成了全国的笑柄,我真的很害怕——所以我的脑子糊涂了,您一定得相信我,如果我想要对付您的话,何必要等到现在才动手呢?”

  “说真的,吕西安,”阿尔方斯掰开吕西安拉着他衣服下摆的那只手,然而吕西安不依不饶,又把另一只手拉了上去,“您和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重要的不是您怎么想,而是怎么做的。再说,您对我而言还有什么价值呢?”

  “价值”这个词让吕西安脑中灵光一闪,“我想我还是有价值的,”他抬起头,露出一个他自认为最甜美的微笑,“如果您愿意的话,我现在就可以给您展示——”他一边说,一遍去解阿尔方斯腰间的皮带。

  “停下来。”在刚才的整场谈话里,阿尔方斯的语气从未这样冰冷过,吕西安看到银行家的脸色阴沉的像暴风雨中的大西洋,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火光,太阳穴上浮现出血管的痕迹。那副样子让吕西安想起一只亮出獠牙的野兽,他连忙松开了手,往后缩了缩,然而阿尔方斯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直到现在,您还以为我为您做了这么多是为了这个?”阿尔方斯的手像是一只铁钳,要把吕西安的手活活夹断,让吕西安不由得痛呼出声,“您这个没心肝的小混蛋。”他用力把吕西安的手摔在地上。

  吕西安被阿尔方斯的话弄的有些糊涂,但眼看阿尔方斯整了整衣服,又要重新朝门口走去,他还是决定先服软,“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个蠢货——”他哀求地看着阿尔方斯,“——既然是这样,我们为什么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呢?就像是三年前一样,我们重新开始?我会给您补偿的,我会——”

  “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阿尔方斯大笑起来,他笑的时间那样久,声音那样大,让吕西安感到心里发毛,“您可真是个孩子,您以为说上几句‘对不起’,这一切就能一笔勾销吗?这世界可不是童话故事。”

  说完,不等吕西安反应,他又走回到壁炉前,拿起刚才被他放下的吕西安的小石膏像,用力朝房间对面一掷。石膏像擦着吕西安的头皮飞了过去,落在地上,摔成碎片。

  “如果您能把这石膏像完好无损地拼起来,我们就可以按您说的那样——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他冷冷地朝吕西安点了点头,就朝着门口走去,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顺路一脚踩在了摔碎的石膏像上,把地上的碎片踩的更碎了。

  作者有话说:

  阿尔方斯的所作所为,应当算是一个典型的银行控股股东侵害储户和其他投资人利益的案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