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杜·瓦利埃先生不幸“去世”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一八八九年的九月五日,巴拿马环球运河公司正式向巴黎地方法院申请破产,而就在几个小时以后,曾经显赫一时,如今却早已经被阿尔方斯掏的只剩下一个空壳子的伊伦伯格银行也宣告倒闭了。这家银行里里外外被掏的如此干净,简直就像是被厨子掏干了肉,扔进垃圾桶的龙虾壳子——除了办公楼和家具之类,它账上的现金竟然只剩下了十一法郎零六个苏!这些钱甚至在餐馆里要点上一只龙虾都有些勉强。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场第三共和国历史上最大的金融灾难的全貌终于逐渐展现在了全国民众的面前:仅就巴拿马运河公司和伊伦伯格银行这两家机构而言,就有数百亿法郎的金钱被葬送了。这两台巨大的金融机器几乎是在一瞬间整个炸裂开来,把属于无数投资者的巨额黄金洒在交易所的各处。阿尔方斯自然赚的盆满钵满,而其他做空头的相关方——例如罗斯柴尔德夫人之流也同样满载而归。

  从这些金融巨鳄的牙齿缝里还漏下来了不少的金钱,一些幸运的食腐动物抓住了机会,捞取了不少残渣来大快朵颐。例如海外银行的经理马里奥尔先生,此人在杜·瓦利埃先生这边委托买进,在另一位经纪人那里委托卖出。他通过做空头赚了五百万法郎,却拒绝付给杜·瓦利埃先生做多头损失的钱——原来他的财产早已经全部记在了自己母亲的名下。因此他自己正好宣布破产,即便杜·瓦利埃先生去法院起诉,恐怕也追不回这笔钱来——更不用说杜·瓦利埃先生现在恐怕只能向上帝去申诉了!而交易所的圈子里却不但不谴责这种行为,反倒都称赞他做的实在是太妙:赚的钱收进腰包,输的钱一笔勾销,多漂亮!

  同样“做的漂亮”的还有梅朗雄和盖拉尔这两位连襟,他们仗着女婿的身份,在杜·瓦利埃先生的经纪商行里开户来赌股票,当交易所的行情崩溃以后,他们同样拒绝掏出来损失掉的差额,反而抛下自己的两位小妻子,当天晚上就坐夜班火车逃离了巴黎——有人说这两位仁兄去了柏林,还有人说去了维也纳。自然了,他们抵达了新的落脚地以后,想必又要去那里的交易所做类似的强盗勾当。而巴黎是一座健忘的城市,这个当代的巴比伦崇尚刺激,因此即便是再大的丑闻,要不了多久都会被抛在脑后,那时他们就可以再回来,重新找一位寂寞的贵妇人做情人,找一位新的有嫁妆的小姐做太太,然后重新再搞起他们的那一套鬼把戏来。

  对于可怜的法兰西经济而言,巴拿马运河公司事件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屋子里炸开,除了在炸弹旁边被炸的尸骨无存的可怜虫,屋里余下的所有人的脑子也都被震的嗡嗡作响。报纸上连篇累牍地谈起十七世纪荷兰人的郁金香狂热,英国的南海公司泡沫,以及上个世纪初法兰西的密西西比丑闻,将这场总的崩溃与历史上的这些类似事件相提并论,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整个经济的基础开裂了,伊伦伯格银行的崩溃引发了连锁反应,三天之内,全法兰西有十六家银行宣告破产,这就像是一座房屋起了火,而呼啸的狂风又把火势扩散到邻近的建筑,于是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内,整个街区就都被烈火吞噬了。

  于是,在运河公司崩溃的几天以内,全国民众就已经陷于惊骇之中,为了保住自己的毕生积蓄,他们在银行的门口排起了取款的长队,以至于政府不得不对每天取款的上限进行限制——每个账户不得超过一千法郎。当然,与大多数的规章制度一样,这样的限制仅仅作用于普通人,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物甚至都不用自己出面,就能从银行的金库里提出数以百万计的现金,再把它们存到英国或是瑞士的银行里去,这类的消息更加剧了普通储户的不满,在克莱蒙费朗,愤怒的储户们甚至纵火烧毁了当地的一家银行。

  在这阵破产的狂潮里,损失最为惨重的当然还是那些无名无姓的中小投资者。每天都有无数倾家荡产的人流着眼泪悄悄写下给家人的遗书,然后在天没亮前偷偷从家里溜出去,在城外森林的荒僻之处颤抖着把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或是用腰带将自己的脖子吊在树杈上。类似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它们当中的大多数都不会引起报纸的兴趣,这样的悲剧是无声的。

  无数人加入了破产者的行列:那些靠年金和退休金生活的老人;将自己的毕生积蓄用来购买股票的外地投资者;每月的生活费都要精打细算的的农民;一辈子没有嫁人的贫困老姑娘。这些人被狂热的投机风潮吸引,进入了一个他们并不了解的市场,仅仅几天前,他们的财产数字还在不断增长着,可几天以后,一切都像是清晨的露水一样,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以前就蒸发了,消失了!他们茫然不知所措,陷于恐慌当中,就连最偏远的乡村也不能免于冲击。这简直是一场比中世纪的黑死病更可怕的灾祸,无数的家庭被交易所的崩盘轧断了腰,不知什么时候才有复兴的希望。

  阿尔方斯用黄金堆起来的巴别塔垮塌了,他曾经亲手用金币建立起这座高塔,可也是同一只手将它一把就推倒,让崩溃的残骸将无数的牺牲者压成肉泥。杜·瓦利埃先生这类赌徒的投机所得,老实商人经营十几年所积攒的进项;退休的文员一笔一笔省下来的积蓄;外省的农民省吃俭用准备用来养老的零碎票子——这一切都落入了阿尔方斯欲望的深渊当中,而这深渊却是永远也填不满的!

  然而讽刺的是,报纸上却并没有太多对银行家们的指责之声:绝大多数的报纸都被这些金融巨头和大资本家所掌控,而这些人都从阿尔方斯的胜利当中沾了光。他们若是放任自己的报纸指责阿尔方斯·伊伦伯格,也就等于是把民众的怒火引向他们身边,难免会引火烧身。因此主流媒体的口径也出奇的一致,所有的抨击都仅限于巴拿马运河公司,而“罪魁祸首”则是这条运河的提倡者和设计师费迪南·德·雷塞布,这只不过是隔靴搔痒罢了,愤怒的法国民众需要找到一个更为显眼的目标来发泄自己的怒火。

  因此在最初几天过去以后,舆论所指责的对象就变成了政府和议会——根据所披露的运河公司文件显示,议会当中收过巴拿马运河公司“特别津贴”的议员至少有一百零四位,这其中许多都是曾经担任过内阁部长的重量级人物,就连成日里以正义之声自居的克列蒙梭也不能免俗,同样收受了来自运河公司的政治献金。在如此情况下,还有谁可以信任?毫无疑问,巴拿马运河公司能够用欺诈的手段搜刮如此巨量的财富,自然也是依靠着这些沆瀣一气的官员们的保驾护航,这些议员和部长们平日里自诩为人民的代表,却为了几根骨头充当金融家的走狗!第三共和国的政府究竟是为谁服务的政府?既然在共和国引以为傲的民主政体当中,政府的官员都是由人民选举出来的,那么为什么竟选出了这样混蛋的政府呢?

  于是,正如1789年,1830年,1848年和1870年所发生的那样,革命的阴云已经在天边聚集起来,在巴黎这个政治活火山的下方,传来了不祥的隆隆回响。在拉丁区,大学生们在自己公寓的阳台上挂上了巴黎公社的红旗,而路人都为他们的举动高声喝彩。警察总监进退两难,既不愿意因为放任自流而影响自己的仕途,又深恐贸然行事会火上浇油,于是只能派出警察去好声好气地劝导这些学生,可换来的只有对方的冷嘲热讽和路人的辱骂,甚至连警察们自己都士气低迷——在警队当中同样因为交易所的风潮倾家荡产的也大有人在呢!

  军队的忠诚程度也同样值得怀疑,由于军官们的薪俸每次增加都需要议会的批准,他们的工资水平一直落后于社会上的平均水准,因此许多军官也加入到了投机的狂潮当中。军队本来就对共和国和议会政体颇有微词,这样一来双方更是离心离德。一旦巴黎有事,政府能否依靠军队维持秩序,恐怕也要打上一个巨大的问号。

  在这样内外交困的局面下,现任的内阁不出意外地无法再支撑下去了,九月七日,现任的内阁premier皮埃尔·蒂拉尔在星期六将全体内阁成员召集到了马提尼翁宫的内阁会议室。在等待蒂拉尔先生到来的时间里,十几位部长们在铺着蓝色毛呢桌布的桌子前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就像是一群聚集在停尸床前的医生——在这样的时刻,还有什么可说的?

  下午两点的报时钟声响起时,皮埃尔·蒂拉尔准时进入了房间,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因为筋疲力尽而显得笨拙。他在内阁会议桌一端的座椅上坐下,这是整个会议室里唯一一把带有扶手的椅子。长方形的桌子呈现出棺材的形状,在他的两边分别是外交部长和财政部长。他的目光在财政部长吕西安·巴罗瓦的身上微微停留了一下,随即又回到自己面前桌子上的皮面文件夹上。

  “下午好,诸位同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患了感冒,“我不想耽误诸位太多的时间,因此我们就直入正题好了——我请各位来是要宣读一份简短的声明,它同样将会登载在今晚的晚报上。”

  蒂拉尔先生打开文件夹,从里面拿起一张薄薄的纸,“自鄙人接任阁揆,至今已逾半年之久。在此期间,我竭力维持内阁和议会的团结,试图让我们伟大的法兰西祖国从党派争斗和政治攻讦的泥沼中走出来。我愿意用自己的良心发誓,我已经做到了以我微薄的力量所能够做到的全部,因此无论是作为一个爱国者,还是作为一位政府的官员,我都感到问心无愧。”

  “然而,最近我国经济和政治领域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已经严重伤害了本届政府的声誉。”他轻轻舔了舔嘴唇,“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发现本届内阁已经无法在这个危急的时刻继续工作下去了,不仅仅是这个内阁,那些支撑我们这个共和国的理想和信念,也正在我们身边土崩瓦解。”

  “在这样的时刻离开岗位并非我所愿,但正如我一直坚信的那样:我的首要职责是尽可能的维护法兰西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因此恋栈不去绝不是此时我应当做的事情。因此,我怀着沉痛的心情宣布辞去职务,并宣布本届内阁自声明发布之时起即告解散。”

  他将声明稿对折,放回到文件夹当中,“感谢诸位!我现在前往爱丽舍宫,向总统阁下递交我的辞呈。”在任何人来得及做出什么回应之前,他已经走出了会议室的大门。

  吕西安凝视着身边这把空空如也的椅子,他丝毫也不怀疑,在下周的这个时候,他就会挪到这把椅子上落座。他曾经无数次期待过这一刻,可如今对于他来说这把椅子和地牢里的刑讯椅还有什么区别呢?他感到旁边有人轻轻拍着他的胳膊,于是他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张谄媚的笑脸,那是一位内阁当中的同僚,是啊,所有人都知道吕西安·巴罗瓦要更进一步,从他们的同僚变为他们的上司了,可他们真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敷衍地打发了那些向他献媚的家伙,像是一个急于从案发现场逃离的窃贼一样逃出了会议室,坐上了自己的马车。车窗外飘起了小雨,街道上空荡荡的,沿途商店的橱窗变成了一个个空荡的黑洞,只有少许的店铺还在开门营业。马车沿着塞纳河畔的堤道疾驰,他把脸贴在车窗上,看着黑乎乎的河水奔涌着,近些日子里的大雨让塞纳河涨了水,看上去如同某个怪物张开的大口,这段时间的报纸上总报道有人跳进河里的新闻,破产者们往自己的口袋里装上石头,从奥斯特里茨桥或耶拿桥上跳下去,转眼间就消失在黑色的波涛里,简直就像是跳进了挖好的墓地一样,人世间的一切债务和麻烦都两清了,剩下的只有永恒的宁静和解脱。那正是杜·瓦利埃先生所选择的道路,可他,吕西安·巴罗瓦,他绝不会这么做,那是一条懦夫的路。虽然台下的观众已经发出嘘声,剧院的经理也想要把幕布拉下来,可他还不打算就这样退场——他的这出戏还没演完呢!

  当他在府邸前下车时,仆人上前禀告:莱蒙托娃小姐来访。吕西安吃了一惊,随即又想明白了她这次拜访的前因——莱蒙托夫将军把全副身家都投进了交易所,甚至还借款来搞投机,毫无疑问,在这一场毁灭性的风暴里,这个败落的俄国贵族家庭也难逃厄运。

  这一切当然是拜阿尔方斯所赐,而他本人若是攀扯起来,恐怕也逃不了干系,因此当他进入客厅时,那一点子垂死的良心又发作了起来,让他再次产生了一种同谋犯的负罪感。

  他本以为自己在客厅里见到的少女会有着死人一般的忧郁气色,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莱蒙托娃小姐虽然受到了巨大的灾祸打击,可脸上的气色依旧是红润的,向他问好时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微笑,虽然这笑容里不可避免地混杂了一丝忧郁。她向吕西安表明了自己的来意——她想要询问一下,自己父亲绞尽脑汁高价买来的那些证券,是否已经变成了废纸?

  “我也实在想不到谁可以问了……平日里这些事情都是爸爸在管,可是……您不知道他现在成了什么样了!”她有些难为情地低下了头,“星期一下午交易所的事情一传出来,爸爸就在办公室里发了疯,他冲到大使办公室里,宣布要给沙皇上奏,说他上了法国人的当,要陛下为他主持公道。大使自然是不可能答应这个请求的,对他说话也不是很客气,于是他差点把自己的上司用领带勒死!当警卫进来的时候,他喝了一瓶墨水,打开窗户就从二楼跳了下去,如今像个呆子一样瘫在床上……我们的外交部试图保密,但是丑闻还是传了出去。大使不得不向彼得堡发了电报,据说沙皇陛下雷霆大怒,已经公布要撤他的职了。”

  “妈妈也被想赢钱的狂热症弄昏了头,她过去是那样的谨慎节约,小心翼翼地操持家业,甚至到了吝啬的地步,可到后来她比我爸爸还要疯狂,甚至鼓动爸爸去投更多的钱……您知道吗?她昨天甚至打算吞烟膏自杀……要不是我发现的早,唉!”她摇了摇头,“所以,现在就只能由我来收拾这些烂摊子了……我对证券这类东西一窍不通,想了想,恐怕也只能来请教您了。”

  “恐怕您父亲的那些证券的确已经成了废纸了……至少巴拿马运河公司是这样。”吕西安虽然为莱蒙托娃小姐感到悲哀,也不能不实话实说,“那家公司已经宣告破产清算了,而它如今的资产完全不够补偿债权人的,这也就意味着等到清算结束以后股东们一分钱也得不到了。或许有一些掮客会低价收购这些垃圾债券,再卖给那些倒闭的商人来填补亏空的账项——但恐怕一张股票也很难卖到十个苏。”

  “所以爸爸什么都不剩下了,还欠了一屁股债。”莱蒙托娃小姐叹了口气,“可怜的爸爸……他一辈子都想要重振家业,若是他没有这个执念,恐怕也遇不到这样的灾祸!”

  “那您打算以后怎么办呢?”吕西安小心翼翼地问道。

  “既然陛下撤了爸爸的职务,我想我们只能回彼得堡去了……等回家以后再考虑这些事情吧!”她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希望回去之后爸爸的状况能好一些……我想他和妈妈应当都不愿意再留在巴黎了,不过我得首先凑齐路费才行——现在我连坐出租马车的钱都没有了,我今天是走路过来的……”

  “请您等一下。”吕西安从客厅里冲了出去,一路跑到书房里,他打开保险柜,从里面掏出几沓钞票来,将它们塞进一个信封,带回到客厅里。

  “收下这个吧,当作是一个朋友的临别礼物。”他将信封塞给莱蒙托娃小姐。

  莱蒙托娃小姐打开信封,吓了一跳,“啊,不行,我不能收您的这些钱……这实在太多了。”她将信封塞回给吕西安,“您别见怪,我不是来求您施舍的……如果我知道您要这样,那么我就不会来了。”

  “那您回了彼得堡怎么生活呢?您家里的田庄已经卖了,您父亲也没了俸禄。”

  “我已经给我的朋友们写了信,请他们帮我找一个家庭教师的工作。”莱蒙托娃小姐说,“在俄国,能说流利法语的女家庭教师还是很吃香的,薪水也算得上可观……至少能让我把爸爸妈妈安顿下来,然后再慢慢还那些钱。”

  吕西安想要提醒她——那些钱她完全可以像许多赌徒一样,借口说这次亏损属于意外,因此拒绝付款。即便她用一辈子的时间还了款,也不会让别人佩服她,反倒还会让她被人当作傻瓜来轻视。但他看得出来,即便他指出这一点,莱蒙托娃小姐还会坚持还款的,即便代价是要一辈子吃干面包,喝清水,她也绝不会把自己降格到那些丑恶的家伙的档次上去,他实在是不愿意用这样的提议来侮辱她。

  “那至少让我替您付路费吧?”吕西安用恳求的语气说道,“如果您不愿意接受施舍,那就算我借给您的?”

  莱蒙托娃小姐犹豫了片刻,而后她从信封里数出了一叠钞票,把信封还给了吕西安,“那我就拿走一千五百法郎……等我回到彼得堡之后就想办法还给您。”

  这个数字让吕西安莫名感到有些熟悉,他接过信封,突然意识到这正是杜·瓦利埃先生第一次见面时“施舍”给他的金额,而他是用什么来回报这一笔施舍的呢?一把手枪?

  莱蒙托娃小姐站起身来,准备告辞,“另外,如果您有空的话,请您转告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爸爸并不恨伊伦伯格先生,‘如果不是那些可恶的报纸,那么我们会把空头全吃掉的’,这是他的原话,‘我永远和他在一道,我对他怀有的只有一种深切的感谢之情’。”

  吕西安惊讶地望着莱蒙托娃小姐,他不敢相信莱蒙托夫将军已经狂热到了这样的地步——这简直称得上是一种邪 教似的信仰了——竟然会去感谢阿尔方斯!为什么?凭什么?那是一位俄国的高级官员,他并不是那些对金融界的鬼蜮伎俩一无所知的乡下人啊!而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原谅并祝福了阿尔方斯。吕西安想要大笑,想要一直笑到自己喘不过气来,啊,这个世界真是荒谬,真是可笑!一只羊被狼吃掉,它既不哀嚎,也不诅咒,反倒开始感谢起来了!

  但他并没有在莱蒙托娃小姐面前失态,对于她的话,他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他送她到楼下,让仆人用自家的马车将她送回家里去。

  做完这些以后,他回到书房,掏出支票本写下了一张支票,支票的收款人是安妮·杜·瓦利埃小姐。在填写金额的时候他犹豫了片刻,最终写下了两万法郎的数字,签下名字,塞进信封送出。

  第二天是星期日,小时候每到这一天的早上,母亲都会带吕西安去教堂做礼拜,可当他去读大学以后,这个习惯就逐渐被遗忘了,因此这一天他一直睡到下午两点,直到被仆人叫了起来。

  “安妮·杜·瓦利埃小姐在外面,”来叫吕西安起床的仆人说,“不知先生是否愿意见她一面?”

  吕西安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一种隐秘的愧疚情绪让他感到烦闷,“我去见她。”

  当他走进客厅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身穿黑色丧服的少女,按照服丧的要求,她未施粉黛,也不曾佩戴什么珠宝。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然而面部的表情却依旧刚毅,她的状态让吕西安联想起一张拉的太开的弓,已经到了临界点,恐怕若是施加更多的力就要绷断了。

  安妮·杜·瓦利埃小姐向吕西安行了一个礼,她直白地说出了她的来意,“巴罗瓦先生,昨天我收到了一张您签发的支票,”她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小小纸片,“请您把它拿回去吧,我不能收下这笔钱。”

  “我请您务必收下这笔钱,”吕西安连忙说,“我初到巴黎时承蒙令尊提携,如今我认为我有义务——”

  “您没有义务做任何事情,”安妮小姐打断了他,“您或许承我父亲的人情,但他已经不在了。而至于我——我本人不愿再和这个耻辱的姓氏扯上关系——我已经决定和我母亲一起改回她出嫁以前娘家的姓氏,既然如此,那么我就不能收下和杜·瓦利埃先生有关的钱,这一点我希望您能理解。”

  吕西安敏锐地注意到她对自己父亲的称呼已然变成了杜·瓦利埃先生,也注意到了她说这些话时决绝的姿态,面前的这个少女失去了百万家私,失去了在社交界高贵的地位,然而她却显得比以前更骄傲了,仿佛她所失去的那些身外之物并非她的立身之本,而是束缚着她的牢笼,已然随着她父亲的自杀而土崩瓦解。

  “那您的母亲——”吕西安试探地说道,“——您在做这个决定之前不需要征询一下她的意见吗?还有您的妹妹,您也得为她的孩子考虑呀。”

  “我母亲的神经受到了太大的刺激,她如今已经不能理事了,因此以后就由我来照管她。至于我妹妹——”她的脸上今天第一次露出悲伤的神色,“您可能还不知道,她昨天难产去世了,孩子也生下来就没了呼吸。”

  这句话如同雷霆一般在吕西安的脚下炸响,震得他眼冒金星,“死了?可是——我为什么没在报纸上看到——”

  “报纸不会浪费版面报道一个破产投机商女儿的消息,没人对失败者感兴趣。”

  “那您该怎么生活呢?”吕西安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绪,接着问道,“您的母亲自然是没办法工作的,您舅舅我也见过,那恐怕也不是什么靠得住的亲戚,难道您要出去工作吗?”

  “为什么不呢?”安妮小姐反问道,“我们现在没有钱了,因此自然就得按照没有钱的活法来过。我明天就在报纸上登广告,寻找一个女秘书的职位。”

  “您用不着登什么广告,这件事交给我吧。”吕西安决定等自己正式就职之后,就把安妮·杜·瓦利埃小姐塞进下属某个部门的办公室里去——他并不打算将她放在身边的内阁办公厅,他毕竟和她父亲的自尽有些关系,她虽然没有表现出恨意,但谁知道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更不用说他们之间可能的血缘关系。他愿意给杜·瓦利埃小姐一笔钱,也愿意帮她找工作,但他可绝不愿意由她经手自己的机要文件——无论在政治上还是生意上,感情都是完全靠不住的东西——这一课他可是花了很大代价才学会的。

  “那我就谢谢您了。”安妮小姐点点头,“但这张支票还是请您收回去。另外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今天傍晚我要给我的父亲,我的妹妹以及她可怜的孩子举办葬礼——我母亲的情况显然没办法操持,而如今除了您,我也想不到还有谁愿意登我们家的门了。”她苦笑了一声,“您能来帮我处理一下吗?”

  “我一定为您效劳。”吕西安说。

  “那就请您晚上五点到我们那里吧——法院和债权人给了我们额外的宽限,可以在办完葬礼以后再搬出去。”她将卷起来的黑面纱重新放下来,挺直腰杆朝门外走去。

  送走了安妮·杜·瓦利埃小姐,吕西安长舒了一口气,他虽说已经决定要在日后的生活当中从良心的桎梏里解脱出来,但这位小姐的洒脱和骄傲依旧让他那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泯灭的良心感到痛苦,让他感到沮丧。他不由得对安妮小姐的境遇感到同情——在这样的社会里,一位女性即便受过良好的教育,拥有高贵的品德,可若是裙裾当中没有夹着黄金和钞票,也不免黯然失色。

  四点一刻时,吕西安登上马车出发,此时天边的红日已然西沉,波纹似的浮云在逐渐黯淡下去的天际上若隐若现。车子驶上马勒泽尔布大街,这条大道上挤满了马车,所有的车辆排成长长的行列,在快要抵达这条林荫道和米罗梅斯尼尔街的交汇处时,车流已经彻底停滞了下来。

  一个骑马的人小心翼翼地引导他的坐骑在马车之间穿行,当他从吕西安的马车旁经过时,恰巧和车里的乘客四目相对。

  “巴罗瓦先生!”那人勒住马,摘下帽子,眨了眨自己那一对鱼泡眼睛,吕西安记得这个人——克莱门特·德·瓦尔特内伯爵,著名的花花公子,赛马俱乐部的会员,去年他们曾经一起在杜·瓦利埃先生的乡村别墅里消夏,“您也是来参加葬礼的吗?”

  吕西安吃了一惊,他不敢相信杜·瓦利埃先生葬礼上唯一的宾客竟然会是投机商生前一位欢场上的酒肉朋友,“我真没想到您竟然也会来。”

  “瞧您这话说的,大家不是都来了吗?”瓦尔特内伯爵用马鞭朝前方一指,“要是我不来的话,今晚在沙龙里我该谈些什么?这场丧葬是当今唯一还有点意思的新闻了——多可惜呀!以后我们去剧场里还能看些什么呢?那样的身段和嗓音,多么迷人,唉,处在这样的地位上,却让自己死了,这不是太愚蠢了吗?”

  即便吕西安再迟钝,此刻也应当弄明白了他们两个人要参加的并不是同一场葬礼,“您说的是谁的葬礼呀?”

  “维尔涅小姐呀,您不知道吗?今天报纸上都登载了——《歌剧院明珠香消玉殒》。”瓦尔特内伯爵惊讶地抬起眉毛,“多新鲜啊,您是政治家,却不看报纸?”

  “维尔涅小姐?”吕西安感到难以置信,他不久前还在剧院里见到这位当红的女演员登台演唱,“死了?这怎么可能?”

  “唉!说来真是可惜——都是因为她那个拖油瓶孩子。”瓦尔特内伯爵惋惜地叹了一口气,“那孩子出了天花,剧院本来已经请了护士,可维尔涅小姐非要亲自照顾他。您说她是不是犯傻?为一个没人要的野种冒这么大的风险——”

  “也许那是个野种,但那也是她的孩子。”吕西安冷淡地说道。

  “所以说这些女士们总爱感情用事,”瓦尔特内伯爵仍旧是一副不赞成的样子,“您瞧,她冒了那么大的风险,结果过了不到三天,孩子还是死了,而她自己也染上了病,昨天下午也咽了气。多可惜呀,那肩膀,那腰身——啊,您瞧,送葬的车不是来了?”

  吕西安从车窗探出身来,果然看到送殡的车队正沿着米罗梅斯尼尔街行进,正是这一列黑色的车队堵住了他们前进的道路。他看到一辆黑色的灵车,上面插着羽毛装饰,透过车厢两边挂着的轻薄的黑色帷幔,可以看到并排摆放在一起的一大一小两副棺材。在这辆马车身后跟随着的是送葬的队伍,其中大多都是衣冠楚楚的上流社会男士,他们或骑马或乘车,身穿一身黑色长外套,系着黑领带,如同跟在死尸之后的一群乌鸦。 “如果我是您的话,我就让车夫给我卸下来一匹马自己骑着跟上去,不然您就要错过葬礼啦。”瓦尔特内伯爵向吕西安告别,他用双腿夹了夹马腹,穿过车流,跟在了送葬队列的后面,一路朝着蒙帕纳斯公墓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流继续向前行进,吕西安感到一种苦涩的滋味正在他的唇边扩散——又一个或许和他血脉相连的人死去了,他想起那孩子的样子:在维尔涅小姐乡村别墅灯光昏暗的走廊里,孩子抬起头,睁大眼睛,问他是不是自己的哥哥。如今那个名为路易的小孩子静静地躺在小小的棺材里,躺在母亲的身边,不知道天花让他变成了什么样子?

  经过了这个路口以后,车流的行进就变得顺畅了不少,下午五点钟,马车准时抵达了杜·瓦利埃先生的府上。此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在黄昏的黯淡光线当中,这座帝国时代浮华风格的巨大府邸像是一只黑漆漆的巨兽一般安静地蛰伏着,寥落的如同一座破败的修道院。前院那些用来照明的电灯都没有打开,喷泉也不再向水池里喷水了,大理石的水池里曾经种满了睡莲,如今却只剩下一潭发臭的死水和水面上漂浮的苔藓。这些华贵的宅邸与这座城市里的其他东西一样,一刻也离不了金钱的滋润。

  一辆简陋的灵车停在正门前的大理石台阶下面,车夫和几个搬运工坐在台阶上抽着烟斗。那是一辆马车行用来给婚丧嫁娶的主办方出租的大车,平民们结婚时给车上用铜丝挂上些绢花就成了婚车,出殡时则挂上些黑布当作灵车使用。当杜·瓦利埃先生平日里坐着两匹英国马拉的敞篷马车上国民议会开会的时候,恐怕想象不到自己的最后一程竟然要乘坐这样的破车吧!

  并没有仆人来为他拉开车门,因此吕西安只能自己下车,他走进大门,在昏暗的门厅里见到了两大一小三副棺材,最小的那一副还没有一些夫人们的首饰盒大。三副棺材并排摆在一起,就摆在前厅里那盏巨大的威尼斯水晶吊灯曾经所在位置的正下方——吊灯原本所在的地方只剩下光秃秃的天花板,至于灯本身想必已经被迫不及待的债主们拆下来抵债了。这个前厅是他三年前进入社交界的起点,那时它的光华夺目令他震撼,如今它的破败和寥落也同样令他感慨。

  安妮·杜·瓦利埃小姐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她扶着一个浑身用黑纱包裹起来的女人,那毫无疑问是杜·瓦利埃男爵夫人。男爵夫人不住地颤抖着,像是已经没有了气力一般,每走一步都要休息一下,命运的残酷压迫已经让她彻底垮掉了。透过黑色的面纱,吕西安看到了一张宽大而浮肿的脸的轮廓——她引以为傲并且挖空心思维持的美貌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消逝了!她失去了维持优越生活的金钱,于是也就如同从枝头折下来的鲜花,在几天之内就凋谢了。

  安妮小姐向吕西安致歉——仆人们都被遣散了,厨房也贴上了封条,她原本想要给吕西安准备一点茶水和咖啡,最后也没能如愿。

  “既然您来了,就让那几个人进来抬棺材吧。”她向吕西安说道。

  吕西安点了点头,又转向男爵夫人,深深鞠了一躬,“夫人,我要向您的损失致以最为深切的慰问,我知道无论任何语言都无法抚平您的伤痛,但还是希望您能节哀顺变。”

  嵛8熙5

  杜·瓦利埃夫人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做一个动作,吕西安感到自己仿佛是在和一尊石像对话。她的神经想必在这些天里受到了太大的刺激,以至于如今已然处于一种完全瘫痪的状态。他虽然感到悲哀,却未免也有些好奇——对于杜·瓦利埃夫人而言打击最大的究竟是丈夫,女儿和外孙的殒命,还是情人的背叛,抑或是失去财产呢?

  吕西安叫了那几个搬运工进来抬棺材,抬杜·瓦利埃先生的棺材令他们颇费了一些气力,而阿德莱德小姐的棺材就要轻的多了。至于那个没出世就咽气的孩子的小棺材,一个工人把它用胳膊夹着就带了出去——即便是一只宠物狗的尸体恐怕也要更重些吧。

  三具棺材被放上了灵车,杜·瓦利埃的遗孀和女儿登上了一辆出租马车,再加上吕西安自己的马车,这三辆车就是这个简陋的送葬队列的全部成员了。小小的车队从杜·瓦利埃府邸的大门里驶出,行驶在大街上,街边没有看热闹的人,沿路的行人冷漠地看一眼灵车就接着走路,甚至连摘下帽子的兴趣也欠奉。在这个蜂房一般的城市里,每天都有无数这样简陋的出殡队列,而这座城市的市民们感兴趣的,只有那些大人物的最后一程。

  因为窘迫的经济状况,安妮·杜·瓦利埃小姐承担不起在拉雪兹神父公墓或是蒙帕纳斯公墓购买永久性墓地的花费,于是只能在蒙马特公墓里租了一块为期五年的坟地。由于杜·瓦利埃先生是自戕,因而没办法在教堂举行仪式,吕西安只得给了自己的车夫一百法郎,去神学院请了一个神学生来墓地念上一段玫瑰经和几句简短的悼词。

  两个掘墓人早已经在松软的泥土地上挖出了三个坑,神学生的悼词刚刚念完,他们就把三具棺材放进了墓穴里,但却并不急着铲土,而是来向安妮小姐要赏钱。吕西安给了他们一人五个法郎,这两个人才用铲子挑起土往棺木上撒起来。按照习俗,死者的亲属需要往棺木上亲手撒一捧泥土,但杜·瓦利埃夫人已经彻底崩溃,而安妮小姐也并无这样做的意思,因此一切就全交给掘墓人来处理了。

  土坑还没有完全填满,杜·瓦利埃夫人就踉踉跄跄地朝来时的马车走去,安妮小姐见状也只得向吕西安点点头,就扶着她母亲的胳膊一起离开了。

  吕西安在原地又站了一会,等待两个掘墓人将土坑填满。他环顾四周的墓穴,因为最近雨水实在太多,因此整个墓地里到处都是被吹倒的十字架和腐烂的花环,这里与其说是公墓,不如说更像是乱葬岗。他看着两个掘墓人在填好土坑以后用脚将泥土踩实,又在土坑边竖立起来了一个木质的十字架,这样寒酸的景象令他实在是有些不忍,于是他决定等回家之后就去让仆人找一个石匠,至少也得给这里立上一座墓碑啊。

  他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到了墓地的高处,这座公墓位于蒙马特尔高地上,1871年当普鲁士军队围困巴黎的时候,他们曾经在这里布置过炮兵阵地。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座城市,在他的下方,星星点点的灯火闪烁着,像是渔民们在渔获的季节经常在海面上看到的磷光。太阳已经落了山,天空的颜色像是一块浸了水的紫色绸缎,他的目光沿着塞纳河扫过那些著名地标若隐若现的影子,在他来到巴黎的这三年间,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将这座城市踩在脚下,这种冲动并不是出于欲望,而是出于一种需要:在这座公墓的泥土里,无数失败者的尸体正在腐烂,它们在他的耳边低语,向他阐释着这个世界无情的真相——他要么把这座城市踩在脚下,要么就和它们一样烂在污泥里。

  他迈开大步走回了自己马车所在的地方,吩咐车夫去阿尔方斯的府上。

  作者有话说:

  作者重新计算了一下,还需要增加一章,因此后面还有三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