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完结】>第211章 闪光灯(上)

  第二天的早上,吕西安很早就醒来了,他前一天晚上并没有睡多久,但却一点也不感到疲惫。半个小时以后,他躺在浴缸冒着白气的热水里,让仆人送来了一大杯加了威士忌的热茶。他一边喝着茶水,一边用手舀起浴缸里的热水倒在脸上,让水和氤氲着的蒸汽给他那因为睡得太短而有些倦意的脸上重新增添上光泽。今天是个大日子,而大日子里免不了要面对镜头,他当然希望在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让自己的外表处在最佳状态——等到几百年后他长眠于六尺之下,这些照片就是后来人对他唯一的印象了。

  当他结束沐浴时,天色依旧还早,于是他决定在早餐以前去花园里散散步。随着时间不断向年末推移,日出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当吕西安进入花园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来不及出现在巴黎城的上空呢。

  吕西安穿了一件打猎时候穿的鹿皮猎装外套,脚上则穿着一双旧皮靴,清晨空气当中的寒意让他不由自主地将手插进衣兜里——虽然现在还是九月,可几场秋雨下来,气温已经降的很低了。巨大的花园里除了他以外并无旁人,清晨的雾气飘的很低,在灌木和花圃之间游荡着。四周无比安静,那些之前总在枝头啁啾的候鸟已然不知所踪,吕西安感到这些雾气像是一个巨大的茧,将他包裹在其中,与外界的一切喧嚣隔离。

  当太阳终于从地平线上升起时,它的亮光穿透了花园里那带着泥土气味的湿润空气,雾气开始消散了。熟悉的景象浮现在吕西安的脑海里,他想起自己刚刚当选议员的第二天清晨,他,路易,阿尔方斯和夏尔,他们四个人一起站在卢瓦尔河的河边为他的当选干杯,看着初生的朝阳给布卢瓦城堡的白色石墙染上淡淡的粉色——似乎很遥远,可那也不过是两年以前的事情。

  吕西安并不喜欢自省,但每当他因为某个契机而叩问自己的内心时,他总能在那里遇到自己的母亲。即便在她最为天马行空的梦里,恐怕她也不会想到她的‘吕西安宝贝’会成为这个国家的premier。如果她如今还活着的话,应当会感到骄傲的吧?可如果她知道了为了得到这个职位,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又付出了什么,那么她的骄傲不知道又要打多少的折扣?“不打破鸡蛋,就做不了煎蛋卷”,这是他通常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之一,但若是对母亲这样解释,她会接受吗?

  吕西安自嘲地对着面前的一棵橡树笑了笑,或许说服母亲并不会像预想的那么难。对于儿子而言,母亲总是特殊的,带着圣光的,即便她有什么不完美之处,也会被这种圣光遮掩过去。或许他并不愿意承认,然而母亲并不是完人,她也有七情六欲,也做过错事,在面对自己的欲望时,她表现的也没有比其他人更加勇敢些。

  除了母亲以外,近来他也总是想起路易·德·拉罗舍尔,他知道最近在巴黎发生的事情都会出现在伦敦的报纸上,他时常好奇——当路易看到这些内容时,心里究竟作何感想?

  吕西安想起了一件趣事:在一次社交聚会上,闲谈的话题转到了之前在伦敦名噪一时的连环杀手“开膛手杰克”的身上。某位夫人突发奇想,将政治家与连环杀手相提并论,认为这两种职业的佼佼者都具有相同的特质——极强的决心和决断力,优秀的执行力,以及在必要的时候能够变得冷酷无情,哪怕是对最亲近的人。因此若是“开膛手杰克”打算从政,那么即便当不上首相,应当也能在英国的内阁当中混上一个大臣的位置。

  现在回想起来,这种说法颇有些道理:这两类人的洗礼都是在受害者的血泊当中完成的——第一次动手是最困难的,但只要第一次当了“杀手”,那么以后这类事做起来就轻车熟路了。在他决定背弃路易的那个晚上,一切就不一样了,他作为一个政治动物的一面第一次彻底压倒了作为吕西安·巴罗瓦的这一面,从那一刻开始,直到他变成如今这样,完全是顺理成章。

  在过去的半年里,他曾经无数次期待过自己能够得到路易的谅解,但他自己也知道这不可能——如果有人对他做了他对路易所做过的同样的事情,难道他会当作没事发生吗?难道他会原谅那个人吗?夏尔·杜布瓦对他的背刺远比不上他对路易所做的,而他还恨不得扒了这家伙的皮呢。

  但直到今天早上,他才意识到,他并不需要路易的原谅,他想要的是一种无论自己做了什么都不会消失的无保留的爱,而这种爱已经随着母亲的逝去而永远地消失了。从这世上余下的人那里,如果你想要爱,那么就要拿出某种东西来做交换,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有个价格。

  他又想起了阿尔方斯,如今连他自己也有些好奇——他和阿尔方斯现在到底算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在这组关系里,既有肉体的欢愉,又有若隐若现的情愫,当然也少不了因为利益而进行的合作与算计,像是一锅大杂烩,加入了太多的原料和调料,以至于尝不出是什么味道了。

  他们有时候是肌肤相亲的情人,有时又是利益相关的伙伴,某些时候则是针锋相对的仇敌,仿佛是王宫广场上表演给孩子们看的木偶戏,每隔十五分钟就给木偶换上新行头,演出下一场剧目。而他在议会里要表演高瞻远瞩的政治家,在选民们面前要扮成关心民生的民意代表,在仆人们面前当老爷,在记者们面前做公仆。这样说来,似乎人生就是一场永不停歇的表演,而他这个可怜的演员只能不停的在各场戏里穿梭,甚至连温习一下剧本的时间都不一定找得到。而阿尔方斯虽说也在演戏,但银行家却对于观众的反应毫不在乎,若是和他对戏的吕西安卡了壳,他或许还会和台下的观众一样捧腹大笑呢。

  不知不觉间,吕西安发现自己走到了马厩旁边,他看着薄雾当中这一排平房的轮廓,想起了几天前他亲手了结的那匹可怜的赛马,那匹马奄奄一息,生不如死,期盼得到一个解脱,正如这个国家如今正在苟延残喘的几百万人一样。他仁慈地给了这匹马解脱,同样也会仁慈地让这些人陶醉于复仇的欲望当中,用民族主义的强心针让他们振奋,如此一来,那种失去一切的痛苦应当就不会那么浓烈了吧?政治家的工作是给予民众想要的,而民众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无非是一种幻影罢了,如同童话故事里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点燃的蜡烛,让他们暂时忘记自己的可悲处境,让他们认为这世界上还有些值得期待的东西。

  他又想到了杜·瓦利埃一家,想起了杜·瓦利埃先生像熟透了的南瓜一样爆开的脑袋。那个男人在来找他的时候已经失去了一切,站在悬崖的边上,而吕西安所做的不过是给悬崖边上的岩石松了松土而已。杜·瓦利埃是个虚弱的人,如同那种在海滩上搁浅的鲸鱼,被自己身体的重量压垮。吕西安不认为自己杀死了杜·瓦利埃先生,但他不否认自己做了一件仁慈的事情。更不用说他对投机商那两位好女婿的小小报复,若是杜·瓦利埃先生泉下有知,恐怕也能大出一口恶气。

  阳光将秋日清晨的天空染成淡淡的粉色,太阳升起来了,吕西安斜靠在一棵树上,看着面前的薄雾逐渐散开,这正是他日渐光明的前途的最好比喻。他懂得了权力的本质,他知道获取权力需要做出牺牲,而他已经牺牲了足够多的东西——因此他有资格获得权力,他有资格成为领袖,他有资格成为永载史册的伟人——而这一切都从今天开始。

  他一直在花园里呆到天光大亮,这一天有一个极好的天气,天亮前的后半夜刮了好几个小时的大风,于是当巴黎人在这一天的早上醒来时,他们发现头顶上的天空呈现出了一种水晶般透明的颜色,简直如同身处于莫奈那幅《撑阳伞的女人》当中。他回到自己的卧室里,脱掉沾上了泥土的鞋子,换上新的晨衣和拖鞋。

  当吕西安坐在早餐桌前时,新的信件和报纸已经摆在早餐的旁边了。他注意到最上面的一封信的信封上印着国徽,寄信人则是“爱丽舍宫秘书处”,这毫无疑问是仆人们特意放在最上面的。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厉害,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想要伸手去拿裁纸刀,却发现那信封已经被他徒手撕开了。

  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内容非常简单:总统邀请他在下午两点钟前往爱丽舍宫,讨论组阁的事宜。

  终于,一切尘埃落定了——他真的要成为法兰西共和国的premier。他曾经无数次在脑海当中想象过这一切,可当这个时刻真的到来时,他脑子里剩下的却只有内阁会议室里为premier专门准备的那把唯一有扶手的椅子。历史上有许多物件曾充当过权力的象征:闪亮的金冠,庄严的权杖,精美的印玺,谁能想到有一天竟然轮到椅子旁边的扶手来担任这样的角色呢?再想想人们为了让自己的屁股在这把椅子上坐上一两年,乃至于几个月所愿意付出的代价,这一切就更显得荒谬绝伦了。

  他将这封信丢在一边,拿起第二封信——来自阿尔方斯。在这封信里,阿尔方斯“体贴”地附上了一份内阁名单,上面一半的名字被填上了,另外一半则空了下来。除此以外,银行家还任命自己为“内阁高级特别顾问”,吕西安对于这类顾问职务非常了解:对所有的事情都能插手,而对任何的责任都无需担责,这正是阿尔方斯的风格。

  他迅速填上了剩下这一半的名字,然后把名单重新塞回到信封里,让仆人去送还给阿尔方斯。余下的信件大约还有三四十封,他随意扫视了一番信封,它们要么来自记者,要么来自那些议会当中趋炎附势的同僚,这些人来信的目的不过是打探消息或是献媚讨好罢了,因此吕西安也没有兴趣一一细读。

  他把目光转移到那几份报纸上,所有的报纸都在用大篇幅报道关于新内阁即将成立的消息。最上面的一份《费加罗报》将吕西安的照片印在第一版的正中间,与照片所配的通栏大标题是“法兰西的救世主?”,即便用挑剔的眼光来看,这张照片也拍的不错。

  “据总统身边的一位消息灵通人士透露,总统将在今天下午召见财政部长吕西安·巴罗瓦,并授权其组织新内阁。本报就此信息请求总统府新闻办公室予以确认,爱丽舍宫方面表示对此问题‘无可奉告’,但承认总统阁下今天下午的确会约见吕西安·巴罗瓦先生。”

  “选择吕西安·巴罗瓦成为新一任的premier并不是某种出人意料的选择,事实上,自从上一任内阁总辞职以后,巴罗瓦先生的名字就一直被排在继任名单上的第一位,对于一位刚满二十四岁的政客,这无疑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吕西安·巴罗瓦的升迁速度十分惊人:他于1887年的选举当中当选国民议会议员,今年年初第一次进入内阁,担任文化,教育与宗教事务部部长,主持了世界博览会的筹备工作;在八月初的内阁改组当中,他又转任财政部长,如今尚不满两月。”

  “吕西安·巴罗瓦先生在金融界拥有广泛的人脉,同时他本人也担任过海外银行的董事长,因此在我国经济深陷于危机当中的此时此刻,由他来接掌premier的职位称得上是一个顺理成章的选择。然而,在之前的交易所崩盘当中,巴罗瓦先生作为财政部长并没有过多亮眼的表现,因此这项任命也不免遭到了一些诟病。”

  “对于卡诺总统而言,选择吕西安·巴罗瓦组阁并不是一个容易做出的决定。总统曾经在公开和非公开的场合对于巴罗瓦先生煽动民粹的行为表达过非议,然而由于巴拿马运河丑闻将许多有资格组阁的政治家都牵涉了进去,总统选择的余地非常有限,或许吕西安·巴罗瓦先生并不是一个足够好的选择,但在如今的情势下,他是唯一现实的选择。”

  “法兰西深陷于困境当中,我们需要一个才华与经验兼备的领导者,一位有出众的判断力,无私的献身精神和出色的领导力的政治家,令人遗憾的是,这类人现如今已经在我们的国家绝迹了。因此,我们只能期待巴罗瓦先生能够在他接任新职位以后展现出这样的能力,倘若如此,那毫无疑问将是整个国家的大幸。”这份总是以中立立场自诩的报纸虽然对他的态度依旧是不冷不热,但至少也表现出了某种认可,这无疑是一种难得的友好姿态。

  这份报纸的第二版则刊登了一篇关于交易所崩盘的新闻,文章的作者用谨慎的语调谈到了社会上盛传的一些关于德国与此次金融危机有关的说法,也提到了梅朗雄和盖拉尔这两位关键人物,并证实他们已经逃往德国。“政府有必要要求德国政府对此类传言作出澄清,”《费加罗报》说道,“倘若这些传言的真实性被确认,那么我们毫无疑问又见证了一次‘色当惨败’,那一次我们赔给了德国五十亿法郎,这一次他们又洗劫了多少?人民会要求政府给出答案,并毫无疑问要求政府采取必要的行动。”

  阿尔方斯的动作可真快,他心想,这样的传言既然已经登载在了《费加罗报》上,那么想必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他不禁有些好奇:多久以后那些在交易所赔光家产的人们会开始朝德国大使馆的窗户扔石头?这些人需要一个目标来发泄自己的怒火,这总比让他们砸他自己家的窗户要好。

  他合上了《费加罗报》,开始读起其他的报纸。阿尔方斯的那些报纸自然是对他极尽肉麻地吹捧,什么“独自维护着政府的尊严”啦,“把自己的追求放在一边,为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而奋斗”啦,这类东西连他自己读起来都有些反胃;而左派的报纸自然是对他口诛笔伐,称他为“法国资产阶级腐败的最为典型的代表,这个人的政治活动史就是一部法兰西人民的灾难史”,声称他“把自己那漂亮脑袋里并不算大的脑子的绝大部分都用在耍嘴皮子上,因此连社会表面发生的最为明显的变化也无法领悟”。

  “——在巴罗瓦先生的政治生涯当中,并没有办过太多有实际益处的事情。此公始终不渝的,只有对财富和权力的贪得无厌以及对财富生产者的不屑一顾。他喜好虚荣,常常猜疑,贪图享乐,在他看来,社会上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他动笔杆耍嘴皮的契机,除了对高官厚禄和自我炫耀的渴求以外,在巴罗瓦先生身上我们看不到任何真实的东西,甚至于他经常宣扬的沙文主义和民粹主义也不过是一种掩盖他浅薄自我的伪装而已。”

  “——巴罗瓦先生是一个玩弄政治骗局的专家,他将自己的才能和臭名昭著的金融骗子结合在一起,真称得上是相得益彰。这个人是背信弃义和卖身变节的熟手,施展阴谋诡计和奸诈手段的大师,他只有贪婪的欲望而没有思想,只有虚荣心而没有良心,更不用说他那和他的政治生涯一样龌龊的私生活了——”

  吕西安冷笑着将这张报纸揉成一团,心里打定了主意要找个由头封杀了这家报社,罪名就是充当德国人的代理人,收了俾斯麦的马克钞票。不得不说,这个理由真是越用越顺手了。

  这一天上午的余下时间,他都在书房里忙碌。他给那份内阁名单上的每一个人写信,邀请他们加入自己的内阁——这些人当然早就听到了消息,但该做的姿态总是要做的——同时请他们下午三点钟齐聚premier官邸马提尼翁宫,新一届内阁要正式和新闻界见面。

  当最后一封信送出时已是正午时分,吕西安匆忙地吃了午饭,就回到卧室里准备出门,一位发型师已经等在那里,准备为他打理头发。发型师修剪了新任premier金色鬈发的发梢,让它们蓬松地从脑后垂下,而后他又为吕西安休整了眉毛,让那副精致的眉眼增添了几分凌厉,若是吕西安穿着宽松的袍子,手里再拿着竖琴和弓箭,恐怕就直接可以上台表演阿波罗了。

  吕西安的贴身仆人为今天的重要场合准备了庄重的衣着:炭灰色的西装和马甲,白色的衬衣,海军蓝色的领带,胸前的小口袋里插着红色的丝质手帕——恰好包含了国旗的三种颜色。这些衣服都是昨天才从裁缝手里送来的崭新货色,一点褶皱都没有:总不能让新任的阁揆穿着皱巴巴的西装和歪斜的领带在镜头前面亮相吧?对于吕西安地位的改变,仆人们都感到与有荣焉,工作的热情都高涨了不少——从今天开始他们的工作可就与国家形象息息相关了。

  当一切穿戴整齐以后,吕西安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英俊的青年,想象着镜中人的照片被印在报纸上的效果。他看到梳妆台上的花瓶里插着几只康乃馨,于是从中抽出来了一只,将花茎折断后戴在了外套翻领的扣眼上,满意地冲着镜中的自己点了点头。

  “备车去爱丽舍宫。”他对仆人说。

  作者有话说:

  因为一章不能超过15000字,所以大结局分为上下两章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