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完结】>第210章 最后摊牌

  吕西安跟在爱洛伊斯小姐那个女仆的身后,他们沿着二楼的一条长长的走廊穿过整个宅邸,来到了属于阿尔方斯的那一部分。那女仆在一扇关着的门前停下脚步,吕西安认出来了这扇门,它通向阿尔方斯的书房。

  他站在原地,等到女仆的身影消失之后才抬起手准备敲门,但随即就改变了主意,将手挪到把手上,不敲门就直接拉开了房门。

  当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坐在书桌后面的阿尔方斯正好抬起头,于是两个人的目光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碰在了一起。

  “我还以为是某个不懂规矩的仆人。”阿尔方斯朝后靠在椅背上,因为不速之客的到来而微微皱了皱眉毛,“您是怎么进来的?”

  “我刚才在您妹妹那里,”吕西安决定实话实说,给今天的谈话开一个好头,“我刚才上门的时候您不在,爱洛伊斯小姐很体贴地邀请我去她那里坐坐。”

  “这么说来,您是专程来找我的?”阿尔方斯总是有本领让一个普通的问句充满嘲讽的意味,“为了什么呢?难道您把那个雕像修好了,要来给我展示一下?”

  “我没办法做到这个。”吕西安走进书房,“您不打算请我坐下吗?”

  “您知道英国枢密院开会的传统是所有人都站着吗?这样可以让会议的节奏加快些——我觉得我们应当学习这种方式,因为我迫切希望这次谈话赶快结束。”

  “可是我想坐下。”吕西安挺起腰,坚持道。

  “那就随您的便吧。”阿尔方斯打了个哈欠,他抬起脚,将放在自己身边的一把扶手椅朝吕西安的方向推了推,“柜子里有酒,想喝什么自己倒吧。”

  吕西安走到酒柜前面,考虑了几秒钟,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瓶干邑白兰地,给自己和阿尔方斯各倒了一杯。

  他把其中一杯酒放在阿尔方斯面前的桌面上,然后才坐在了对方给他的那把椅子上面。

  “我是来求和的,阿尔方斯。”他紧紧捏着自己的酒杯,以免因为紧张而颤抖的手让它落在地上,“前段时间我们互相之间都做了伤害对方的事情……如果您还在生我的气,那么我请您原谅。”

  阿尔方斯淡漠地看了吕西安一眼,他拿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酒,“这就是您想说的?”

  “还有,嗯,”吕西安感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烫,白兰地酒的效用并不会这样迅速,因此只能是由于羞耻,“为了表达我的歉意——嗯,我愿意用您喜欢的方式满足您,请您给我这个机会。”最后的这句话让吕西安窘迫到了极点:阿尔方斯怎么如此地不解风情?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张开自己的双臂,将吕西安搂进怀里吗?若是他这样做了,那么这些富有暗示意味的话说起来也就没那么让人为难了。

  然而阿尔方斯根本没有动一下,他只是微微地抬了一下眼皮,那目光当中的嘲讽意味让吕西安感觉自己好像在进入这个房间之前就已经一丝不挂了。而后甚至连这种嘲讽也消失了,银行家的目光变得疲倦,变得兴味索然,就像是在看一出无聊的戏剧。

  “您虽然在巴黎呆了这么久,可还是个孩子。”阿尔方斯叹了一口气,“要么就是看了太多的英国小说,觉得只要道个歉,服个软,之前的事情就能当作从未发生过?”

  “我没有这么说——”

  “但您就是这么想的,有时候您就像是一本摊开的书,只要扫上一眼就能看出来您心里的想法——您今晚来我这里,和克里奥帕特拉女王第一次见到凯撒时候有着同样的心思,唯一的区别就是您没有脱光衣服把自己裹在地毯里让人抬过来。而您和她要的东西也差不多:她要凯撒为她保住自己的王冠,您也需要我帮您保住自己的地位。”

  阿尔方斯的话说的实在是直白,吕西安朝后缩了缩,在之前的议会质询当中他曾经受到过更加咄咄逼人的指责,但阿尔方斯这些平静的话语却比那些更让他感到难为情,对于伪君子们而言,虚伪的面纱被揭下时候的痛楚丝毫不亚于将纱布从没愈合的伤口上硬扯下来。

  “我觉得事情闹到这一步,责任也不完全在我身上吧。”被揭穿的刺痛让吕西安心里也憋了一股气,“关于运河公司的整件事——我都是在您的引导下行动的,您不就希望我去把文件交给罗斯柴尔德夫人吗?我按照您的期待做了,您也赚到了钱,可您又一副不满意的样子……您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我想要忠诚和知恩图报,”阿尔方斯扬了扬下巴,“这并不算是什么很高的要求吧?”

  “那您不妨去养条狗吧。”吕西安冷笑了一声,“您真是个别扭的混蛋,我变成现在这样难道不是有赖于您的指点?我毫无忠诚,忘恩负义——或许我的确如此,但这都要归功于我亲爱的导师,不是吗?我是您一手调教而成的,就像是上帝按照自己的样子造出了亚当……您厌恶我现在的样子?好极了,这说明您内心深处也厌恶着您自己!”

  阿尔方斯的眼神变得像北极的冰盖一样阴冷,“您平时就是这样和别人道歉的吗?”

  “我改主意了。”吕西安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酒,一股热流从他的喉头朝着全身各处扩散,“恰恰相反,您才应该对我道歉。”

  阿尔方斯眯起眼睛看了吕西安一会,那样子就像是一个近视的会计试图看清账本上的一个数字,突然,毫无征兆地,他大笑了起来。

  “您知道吗?”银行家一边笑一边说,“上一次您让我这么欣赏,还是您和德·拉罗舍尔伯爵决斗那天——您对他开那一枪时候的样子真是让我血脉贲张啊!若不是有证人在场,我恐怕会按捺不住,当场就把您扑倒在雪地上的。在那一瞬间,我在您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这世界上只有我才配得上我自己。”

  “您为什么总是提他的名字,嗯?”吕西安用他能作出的最恶毒语气反唇相讥,“天哪,我真不知道怎么评价您的这些话——看来,您一方面是个自大的自恋狂,另一方面又对路易·德·拉罗舍尔耿耿于怀。怎么,您就这么在乎他吗?是不是您自己也知道他比您强?”

  有一瞬间,吕西安感觉阿尔方斯的表情像是马上就要动手掐死他了,但那种可怕的怒意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则是阴冷的笑容,“既然您觉得他比我强,那么为什么您现在在这里,而不是和他一起在伦敦呢?我可从来没有限制过您的自由呀?”

  “既然我们要讨论内心深处的想法——那我想您即便之前还不知道,如今也看出来了:德·拉罗舍尔伯爵不过是个没用的摆设,是一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死海果。您口口声声说他的好处,但是再给您一千次选择的机会,您照样还是会出卖他——所以别再用这种话来恶心我了!我敢确信,如果路易·德·拉罗舍尔知道了您的这些惺惺作态,那么他会比我更感到厌恶!如果恶毒是一杯苦酒,那虚伪就是酸了的牛奶,后者比前者更让人感到反胃!”

  阿尔方斯猛地一甩手腕,杯子里剩下的酒被尽数甩到了壁炉里,一股子火焰在木炭上爆开,像是火山爆发时候喷出来的岩浆,“您说的没错,是我把您变成这样的,因为我看的出来您是个什么样的人——您和我的相似性远远大于和路易·德·拉罗舍尔!我一直在试图告诉您要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别为自己的野心感到羞耻,反倒应当引以为豪!如果您不挣脱那些桎梏着您的陈腐规训,那么即便您能从巴黎这个粪坑里扒拉出来什么,以后也必然要吐回去——您应该感谢我给您上了这一课!”

  吕西安咬了咬牙,“既然您觉得我们之间如此相像,那么如果您在我的位置上,您会怎么做?”

  “或许和您做同样的选择吧,”阿尔方斯耸耸肩,那种玩世不恭的样子真让吕西安想要冲着他的脸来上一圈,“但我并没有处在您的位置上——在这场游戏里我出了钱,因此我也有权利提一些过分的要求。难道您真相信那些‘人人平等”的废话?即便人人平等,那么像我这种人也天然就比其他的人更平等些。”

  “您当然比其他的人更平等,我们其他的人不过是您游戏人间的玩具罢了。”吕西安感到一阵无力感,或许阿尔方斯的确对他和对其他人有所不同,但恐怕他也不过是一个更珍贵些的玩具罢了。作为一个玩具,主人无论如何玩弄它,毁弃它,甚至把它从中间撕开,在主人看来都算不得什么大事,“而且在这场游戏结束的时候,您不但把自己花的钱都赢了回去,还额外大赚了一笔——我们其他人哪里有这样的福气呢?”

  “或许是吧,”阿尔方斯刻意地打了个哈欠,“不过现在我已经对这个游戏感到厌倦了。”

  “那么我又算什么?一个失败的试验品?一个被玩坏的玩具,只等着被装进箱子里捐给孤儿院?”

  “我觉得我给您的补偿已经称得上是慷慨了。”

  “不,还不够。”吕西安咬了咬牙,他回想起了自己初来巴黎时落脚的那间寒酸的公寓,那屋子里常年不消散的臭气似乎又出现在了他的鼻子里,让他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没有铺地毯的地板,沾满了虫子尸体的墙壁以及窗外铁路线上传来的刺耳噪音仿佛都还是昨天的事。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苦涩的滋味:一无所有的滋味。他从那里开始已经向上爬了这么多,这不是终点,这绝不能是终点,“我需要更多。”

  “那就是您自己的事情了,”阿尔方斯摆了摆手,像是在驱赶一只在他眼前飞舞的苍蝇,“不过为了您好,我还是要提醒您一句:无论您做什么,别忘了我手里可有足够让您遗臭万年的把柄——您总不希望俾斯麦先生亲笔签名的那封信被登载在报纸上吧。”

  吕西安的目光越过阿尔方斯的肩膀,他看着壁炉里逐渐平静下来的火焰,它明亮又温暖,在即将到来的寒冷冬季若是没了它免不了要冻死;但如果和它贴的过近却又不免烫伤,若在那之后依旧抱着它不放,那恐怕就要被烧为灰烬了。

  “您觉得您什么都算到了,是不是?”过了足足半分钟的时间,吕西安才再次看向阿尔方斯,“就像一个高明的象棋大师,算准了对手的所有可能走法,并把它们全部封死了。”

  “我不想这么自夸,”阿尔方斯若无其事地说,“不过我感谢您的称赞。”

  “那么至少有一点您没料到,那就是我的决心:如果我失去了政治生命,那么肉体生命也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您把所有人看作棋子,把我当作任由您揉圆搓扁的粘土——但是可别忘了,粘土也能糊在您的脸上!”

  “没有实力做基础的决心一文不值。”阿尔方斯惋惜地说,“我在您身上花了这么多的功夫,做出来的不过是个廉价的复制品……您还是没有学到精髓啊。”

  “恰恰相反,我学到了——您的本质就是个亡命徒,而让您取得成功的特质就是这个。您已经不止一次地把自己的脑袋放在赌桌上,哪怕就是为了赢一包香烟!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您不择手段,如果烧毁巴黎能让您赚到钱,您会亲自带着油和火把去城里到处点火的。”

  阿尔方斯终于露出了一点感兴趣的样子,“所以您现在也打算把自己的脑袋当筹码啦?”

  “这是我唯一剩下的筹码了。”吕西安直勾勾地盯着阿尔方斯,“如果您一定要这样赶尽杀绝的话,那我就自尽。”

  阿尔方斯眨了眨眼,大笑起来,“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亡命徒会拿自尽来作为威胁——看来比起我,您还是更像杜·瓦利埃先生一些,或许这就是血脉的遗传?您觉得用这个就能威胁到我?”

  “现任的premier已经辞职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总统就会邀请我去爱丽舍宫,他会要我来组织内阁。”

  “正如我安排的那样,”阿尔方斯一脸无趣,“说点新鲜的吧。”

  “在一周以内,我会前往国民议会,发表我的第一次施政演说,那些议员们或许以为自己会听到一篇充斥着陈词滥调的演说——恰恰相反,等待着他们的会是一个惊喜。”

  阿尔方斯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但那股子得意的意味已经消退了不少,“您打算说什么呢?”

  “全部。”吕西安轻轻地说出了这个词,在这一瞬间,他感到一阵如释重负。

  “‘全部’是什么意思?”

  “这个词还能有什么意思?”这一次轮到吕西安发笑了,他看着阿尔方斯脸上肌肉的细微变化,如同一位出色的演员在观察台下观众因为自己上一句台词而产生的反应,“从我们认识起,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我都打算和议会里的同僚分享一番。我会要求议会组织一个独立调查委员会对这一切来进行调查,由儒勒·费里来做这个委员会的主席——他一贯有着公正的名声,而且我突然想起来,之前因为教育改革的事情,他还欠我一个大人情呢。”

  “那您只会自取其辱。”阿尔方斯嘴上这样说,但吕西安和他相处了这么久,一眼就看出来在布料的掩盖之下,他身上的肌肉已经开始绷紧了。

  “我们都知道这不是事实。”吕西安淡淡地回应。

  “您应当清楚,”阿尔方斯微微向前倾了倾身,“这种不分场合的,歇斯底里的自白,通常给自己带来的损害最大。”

  “或许是吧,”吕西安吸了一口气,“但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在乎——我会带着一把手枪上演讲台,等到我说完了这些东西之后,我就把枪口塞进嘴里,然后扣扳机。”

  阿尔方斯的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不,你不敢。”

  “若是您真的觉得我不敢,那您大可以当我今晚没来过。”吕西安感到自己似乎在一瞬间吐出了在胸中一直积攒着的浊气,“好啦,现在我已经把我手里的筹码都压上了,您是跟还是不跟呢?”

  “您这样做只会自取其辱,”阿尔方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吕西安已经确信那不过是故作姿态,“您没有任何的证据,您说的这些话会被当作疯子的疯言疯语,没有任何法庭会采信的。”

  “我们都知道,在政治上唯一重要的法庭就是舆论的法庭。”吕西安说,“即便您控制了市面上的绝大多数报纸,这样的大新闻您也压制不住,一定会闹的满城风雨。而大众是不讲证据的,他们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而我很确信他们都会愿意相信我讲述的这个故事——尤其是最近在交易所里输了钱的那部分人。”

  阿尔方斯终于安静了下来,银行家变得严肃了,那些嘲讽和轻视的微表情已经消失不见,这让吕西安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成就感——这或许是阿尔方斯第一次把他当成了一个相同量级的对手,这是一种难得的尊重。

  “您在交易所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但这样的成功不是没有副作用的。”吕西安接着说,“在我看来,您的处境比起之前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危险——您损害了除了金融家团伙以外几乎所有阶层的利益,而单靠一群金融资本家是支撑不起一个政权的,更不用说你们这些同行们都恨不得对方垮台。您为了这次强盗行为牺牲了不少自己的党羽,如今您手底下剩下的人对您还有多少忠诚?我看他们如今还跟随您不过是出于恐惧罢了。您现在唯一不缺的就是钞票和黄金,可这些东西说到底不过就是花花绿绿的纸片和冰冷的金属罢了。您的统治不过就是一座纸牌搭成的高塔,只要有人吹一口气就会垮塌,而我碰巧还剩下最后一口气呢。”

  阿尔方斯冷冷地盯着吕西安,“您知道我有办法让您在那之前就永远闭上嘴吧?”

  “是啊,我当然知道。”吕西安朝银行家眨了眨眼睛,“您打算怎么做?找人在我去议会的路上开枪?要不然——”他的目光在屋子里搜寻了片刻,而后站起身来,走到写字台前拿起了一把象牙手柄的裁纸刀。

  “——要不然您就现在动手好了。”他将裁纸刀塞进阿尔方斯的手里,自己则脱下了外套,解开了马甲的扣子,“我来之前没有告诉其他人,而您很容易就能让您的仆人们闭嘴——”他解开了自己衬衣的扣子,露出自己雪白的胸膛,“您知道该往哪里捅吧?”

  阿尔方斯的脸明显地抽搐了一下,银行家紧紧握着手里的裁纸刀,将刀尖贴在了吕西安的胸膛上。那种金属的冰凉触感让吕西安想要发抖,他咬紧牙关,面对着阿尔方斯那冒着火星子的目光,又解开了一颗扣子,于是他的整个上半身都露出来了。

  阿尔方斯伸出空闲的左手,轻轻划过吕西安胸前的皮肤,银行家的目光异常复杂,里面混杂的感情恐怕比法式杂鱼汤里面的佐料还要多。终于,他摇了摇头,将那把裁纸刀扔在了地上。在这一刻,吕西安确信自己赢了这场赌局——阿尔方斯终究是不忍心的。

  “您就这么自信自己能引发一场革命?”银行家沉默了片刻,“或许您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影响力。”

  “如果这个房间里有人过高估计了自己,那这个人就是您。”这次轮到吕西安冷笑了,“法兰西现在就是一座火山,它必定要喷发,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喷发出的熔岩会吞噬谁?作为内阁premier或许我的影响力是有限的,但在这个时候这点影响力说不定就可以拯救我们双方。”

  他朝阿尔方斯伸出手,“我们重新开始合作吧,就像一开始那样。”

  阿尔方斯的右手从座椅扶手上微微抬起来,随即又放下,“您先说说看——您打算怎么‘拯救我们双方’?”

  吕西安若无其事地将手收了回去,“既然火山的喷发无可避免,那么我们只能试图改变岩浆流动的方向。法国人民很愤怒,他们需要寻找一个罪魁祸首来发泄自己的怒火,既然这样,那么我们就给他们一个。”

  “我原本打算给出去的就是您。”阿尔方斯做了个鬼脸,“那您打算换成谁,夏尔·杜布瓦?这我可不能答应——我已经牺牲了不少党羽,若是再抛弃一个刚刚投到我这边的人,那以后还有谁会跟随我?”

  “虽然我很愿意毁了杜布瓦先生,但说实话,他还没有这个资格。”吕西安摇头,“全法国有多少人听说过夏尔·杜布瓦?他或许是报纸上文章的作者栏的常客,可他的名字在文章里面出现过几次?他只担任了几个月的国务秘书,虽然马上要做部长,但从来没参加过选举。您指望法国人民相信一个他们之前都没听说过的人物策划了这一切?”

  “夏尔·杜布瓦曾经对我说过——一篇好的文章就像是园丁的水壶,给读者心里面本就埋藏着的怀疑的种子浇水,让它自己去茁壮生长。我们要找的目标必须要受到全国民众的广泛厌恶,让他们一听到我们的理论就觉得‘这就是这帮人能做出的事’。如今在法国,受到广泛厌恶的除了犹太人和金融家,那就只剩下——”

  “德国人。”阿尔方斯的眼里闪过一道闪电似的亮光。

  “自从一八七零年以来,在这十九年间,我们已经把一大堆事情归罪在德国人身上,那么再多上一件又如何?”吕西安洋洋得意地抬起下巴,“想想看,德国人1870年在战场上屠戮法兰西的英勇将士,割走了我们的省份;十九年后又用一场金融阴谋洗劫法兰西人的钱包,抢走了我们的财产——他们可真是法国人民不共戴天的死敌啊!”

  “更妙的是,一旦人民的情绪被煽动起来,那么就再也没有人敢指出我们说法当中的漏洞。谁敢给德国人说话?那他一定是间谍或者卖国贼。这样不识相的人用不着我们做什么,人民就会冲进他们的家里,把他们拖到街上吊死。”吕西安又冷笑了一声,“再说,我们也不是没有证据——帮助德国人在证券交易所搞阴谋的卖国贼不是已经跑去柏林了吗?”

  “您说的卖国贼是指——”

  “克莱门特·梅朗雄和亨利·盖拉尔。”吕西安想起了安妮·杜·瓦利埃小姐那苍白的面容,杜·瓦利埃夫人包裹着的一身黑纱,以及刚刚埋进土里那两大一小的三具棺材,报复的快乐让他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地划过一丝恶毒的闪光,“他们利用女婿的身份,操纵了岳父的经纪商行,暗地里替德国人做事——可怜的杜·瓦利埃一家,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还有可怜的法国人民也是一样!这样的行为多么卑劣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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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多么卑劣无耻。”阿尔方斯附和道,“这两个人想必会被钉在耻辱柱上,而杜·瓦利埃夫人和她女儿则会得到全国民众的同情。对您来说,还有另一样好处:既然德法关系彻底破裂了,那么我手里那封俾斯麦先生的签名信也就成了废纸——那东西公开出去只会被当作是德国人的抹黑。”银行家双手握在一起,托着自己的下巴,“那么等您成为premier以后,打算怎么帮法国人民讨回公道呢?”

  “我当然没办法帮他们讨回公道,没人做得到——但是我可以让他们觉得我是想这样做的。因此我成为内阁首脑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在德法边境举行大规模的军事演习,以此向德国施加压力,同时取悦国内的复仇主义者。”

  “这不就是您之前和俾斯麦先生暗中谋划过的吗?”阿尔方斯说,“如今他和新皇帝的关系闹的很僵,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下台,您这样做可是递给了他一根救命稻草啊。”

  “所以说他还欠了我一个人情呢。”

  “可您有没有想过,玩火的人经常会烧到自己的手?”阿尔方斯似乎并不感到多么欣慰,“如果事情失控,真的爆发战争怎么办?德国人一直想打一场‘预防性战争’,若是俾斯麦不满足于靠双方互相施压来延长自己的政治生命,决定一劳永逸,利用这次机会真的再打一场仗怎么办?我们没有靠得住的盟友:俄国人不过是为了钱和我们联合,奥地利人一直倾向德国,意大利无关紧要,英国和我们在殖民地也有冲突。我们的军队只有德国人的三分之二,要是我们和他们一对一开战……您就不怕再来一次1870年?”

  “您怎么突然这么忧国忧民起来?”吕西安翻了个白眼。

  “我是担心自己的财产安全——我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才把法兰西的经济命脉握在了手里,若是德国人真的再打进巴黎,那又会是一场重新洗牌,而我大概率要蒙受惨重的损失。”

  “是啊,如今您是既得利益者,毫无疑问是想要维持现状的。”吕西安说,“您已经得到了太多,所以不想再冒险——但有时候要保住自己得到的东西,就不得不冒更大的风险。也许权力和财富可以依靠机缘巧合得到,可是要保住它们就得靠真刀真枪的拼杀——您总不会胆怯了吧?”

  “把您的激将法留着对付反对派的议员们吧,”阿尔方斯撇了撇嘴,“我并不反对打仗,但这个决定应当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而不是头脑一热的冲动。”

  “我也没想着要开战,只是施压而已,为了避免局势失控,外交努力必不可少,因此我决定在内阁里兼任外交部长。而作为外交努力的最重要一环,我要把俄国拉到我们这边,这也就意味着您得给俄国人他们想要的新贷款——别急着打断我,”吕西安抬起一只手,“这笔贷款由政府全额担保,即便俄国人破产,您也不会受损失。”

  阿尔方斯勉强点了点头,“但利息要比上一次多一个百分点。”

  “另外还有英国,我打算在非洲殖民地的划界问题上和英国做大幅的妥协——我们会承认英国在埃及和非洲中部的权益,同时放弃‘2S计划’。作为回报,英国人应当牵头,在伦敦主持一次国际会议,调解这一场国际危机,我相信英国人也不会希望德国人再打进巴黎一次。由英国人来调和,我们双方也都能找到台阶下。”

  “倘若战争真的爆发,形势恐怕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不乐观:边境的凡尔登和梅斯这些战略要地都修筑了要塞和防线,德国人想要再突破恐怕不会像1870年那样容易了,战场上双方八成要陷入僵局,最后还是要靠谈判来解决。如果德国打算取道比利时,那么就违反了1839年《伦敦条约》关于比利时中立化的条款,英国就会站在我们一边,那我们就赢定了。”吕西安拍了拍手,“这场可能的战争说不定不仅不会让我们身败名裂,反而会让我们成为伟人呢——就像圣女贞德那样。”

  阿尔方斯不禁哑然失笑,“贞德恐怕没有您长得漂亮。”

  吕西安再次朝阿尔方斯伸出右手,“所以我们又是盟友啦?”

  阿尔方斯咬了咬嘴唇,同样伸出右手和吕西安握了握手,“就像从前一样。”吕西安感到手上传来的轻微压力,像是在调情一般,这会是某种重修旧好的邀请吗?

  “我明天上午把您的内阁的名单送给您。”阿尔方斯松开了吕西安的手,“等您会见过总统以后就可以公布了。”

  “不,不行。”吕西安拒绝,“您只能决定内阁当中一半人的名单,剩下的一半由我自己来定。”

  阿尔方斯眉头稍稍皱起,他沉默了片刻,还是点了头,“好吧,一半就一半,但财政部长要由我来决定。”

  “我很期待我们之间的平等协作关系。”吕西安把“平等”这个词故意念的很重。

  他站起身,重新穿好外套和马甲,“那我就告辞了。”

  “您不想留下过夜吗?”阿尔方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有一瞬间吕西安心里产生了一点留下的念头,但过了片刻他就做出了相反的决定,“我刚才提出过这个,您自己拒绝了。”

  他轻快地朝门口走去,因为自己新得到的说“不”的能力而暗自欢喜。

  作者有话说:

  “2S计划”是法国19世纪末提出的非洲殖民计划,试图建立一个由塞内加尔到索马里,横穿非洲的殖民帝国;这一计划与英国的“2C计划”(由开罗到开普敦建立纵贯非洲的英属殖民帝国)产生冲突,引发了1898年的法绍达危机,这一危机最终以法国退让而告终。

  下一章大结局,之后会有一个独立的现代番外,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