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矜白从前那些仿佛标尺定制的情绪,像是终于愿意打开阀门,透露出来。

  他的欲望、散漫,恶劣、黑暗,都因为一个人鲜活起来。

  衬衫纽扣带着的寒意咯在后背,和这个拥抱一样突然。

  ——“你真的是海底来的小美人鱼吗?”

  鹿嘉渺方才还娇羞扭捏的眼神骤然定格在地上一方虚虚的光影之上。

  他忽然觉得这一圈圈光晕有点儿像美人鱼吐出的泡泡——而他,来自海的另一边。

  不知道为什么,分明平时呆呆的,但这句夹杂在怀抱里的问句,他莫名听懂了。

  他好像觉得……先生真的知道了。

  那些惶惶不安像是在这一刻被落到了实处,心脏骤然一瞬不可控制般的下坠感把鹿嘉渺都吓了一跳,但……好在有人抱住了他。

  周围是环绕的独属于某个人的味道,带着微冷的秋末寒风,还有他一路走来的仆仆风尘。

  你看,他知道了。

  但他还是愿意带着礼物回家……然后抱住他。

  曾经需要用很多很多言辞解释的问题,像在这么一个无声的午后忽然变得不再是问题。

  风吹动了一下窗帘,光影晃了晃。

  鹿嘉渺忽然轻轻抬手,然后用指尖点了点环在腰间的手背,上面他送的珠串异常显眼。

  鹿嘉渺把手指当做小脚,就在藏矜白手背上走,一步一步,走到他的小石头旁边,然后轻轻抚了抚。

  他像是思考似的偏了偏脑袋,然后仰靠在藏矜白肩头,就这么看着他,虽然角度奇奇怪怪,但他笑眼盈盈的,“我是呀!”

  那抹光刚好擦过他脸侧,眼尾那颗小痣明显又鲜活。

  “我和女巫换了尾巴,”鹿嘉渺说,“亲爱的王子殿下,我可以和你一起幸福生活在这个国度吗?”

  藏矜白垂着眼,看着他微微怔了怔,而后舒眉笑道,“我的荣幸。”

  *

  但生活毕竟不是童话书,用一句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能结尾。

  生活嘛,谁不是打工人呢?

  幸福生活的第三天,鹿同学就被迫在早晨五点坐在了化妆间,上次试的那几条吊带裙因为家属原因被私自收购。

  听季琦说他迫于某些压力,正式选择的服装来自保守年代,保证不露肩不露背。

  鹿嘉渺自觉倒是无所谓,他最近在被迫补身体,说不定过段时间他都能秀腹肌了……

  等他有了腹肌,某人就再也不能咬他肚皮了……

  而且他才十八岁,说不定再窜窜个儿,窜个二十厘米,比先生还高……

  “小鹿,鹿老师,”正撑着脑袋打着瞌睡地鹿嘉渺感觉自己被巨大的野兽晃了晃,晃得脑仁儿都快出来了,睁眼就看到一张笑脸盈盈的精致面孔,“醒醒,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有时候想鲨人就是一瞬间。

  鹿嘉渺进了拍摄间,藏矜白驱车回到疗养院。

  霍媛敏成了植物人,昨晚看护打电话来说老太太状况好像也不太好。

  过了玄关,就来到荷花池,快入冬了,花花草草落得差不多,莫名多了几分萧条。

  “你来啦。”老太太遣走了看护,独自坐在荷花池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也未转头,只是专心喂着鱼,语调惋惜道,“今年冬天怎么冷得那么早?也不知道这些鱼挨得挨不过去。”

  藏矜白顺手拿了条绒毯,给老太太披上,“湖底总有能活下去的温度。”

  “要是她就是被冻在这里了呢?”老太太收回手,围在她跟前讨食的鱼也全散开了,很快连惊起的涟漪都消失了,空留一片寂静,“她得活在面儿上,天寒地冻,哪儿也去不了。”

  老太太像是自言自语般,又笑着摇了摇头,遥遥看向不远的地方,“其实也能走出去。”

  “这藏家的围墙再高,总拦不住不眷这金汤玉碗的人。”老太太说,“你小时候敏敏最爱带你在这池子边玩儿……今早啊,敏敏种的树也死了。”

  “来来去去那么多年……”老太太苦笑一声,“终究是什么都没留下。”

  “冬忌忧思,”藏矜白握上轮椅把手,“我抚你回去休息吧。”

  老太太没有制止,只是很突然地问了句,“你和那小孩儿在一起了?”

  藏矜白脚步一顿。

  老太太明了似的笑了笑,“矜白啊,谁进入这扇门之前不是情真意切?”

  藏家的锦砖玉瓦迷了太多人的眼。

  她,她那连姓名都快忘却的丈夫、齐媛、齐斯……

  “情意不过年轻时候的昙花一现,”老太太说,“藏家,是带着诅咒的——注定孤独终老,不得好死。”

  像是要为这百年的荣华世世献祭。

  “老太太,”终于,藏矜白微微俯身,像是透过林姝贤的视线看向相同的地方,“母亲生前最后的遗憾就是没来得及好好孝敬您。”

  苍老如枯枝的手猛然握住轮椅扶手。

  “您或许自己都忘了,她之所以受到‘诅咒’,”藏矜白的声音分明平和得如同在说一段寻常往事,但林姝贤那双日益浑浊的瞳孔还是皱缩了两下,仿佛耳边的话是什么催人梦醒的魔咒,“只是因为她想送你个礼物,一个……名为‘母亲’的礼物。”

  徐徐的话说完,藏矜白便直起身,推着老太太回屋了。

  屋里黄昏开始便灯火辉煌,就连悬梁都透着檀木的香。

  但此刻却莫名让人觉得凄凉入骨。

  藏矜白向看护简单交代了些事情,如他过往每次扮演的孝顺一样。

  只是在他转身欲走的瞬间,被林姝贤猛然抓住了袖口。

  就算只是透过布料,也能清晰感受到那只手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你……你刚刚说……”林姝贤吞咽了几次口水,声音仍旧苍老沙哑,许久之后才敢轻声说,“她是……是为了我……”

  藏矜白垂于身侧的手微微蜷起,但很快眼底那一点异样情绪就消散干净,他侧过头去,过亮的灯光照明他脸上得体的笑意,“是啊,九月初十,您的生日,母亲的忌日。”

  “在车祸之前她还在念叨你夸她中秋做的月饼好吃,怎么就忘记了?”藏矜白轻轻抚开像抓住所有希望一样抓住自己衣袖的手,屈膝半蹲在老太太面前,慢条斯理道,“你看,这才是藏家的‘诅咒’。”

  从来不是浮于湖面的寒冰,而是她想转头藏起来找个有温度的地方躲一躲,却被以“爱”伪装的深渊吞噬了生命。

  林姝贤是这样,藏媛敏也是这样,就连作为弥补愧疚载体的齐媛亦是。

  真正将她们困于湖底的从来不是野心勃勃和痴心妄想,而是……曾有人以爱为名让她相信自己不是一个人,最后却又为了名为“藏家”的死物抛弃了她们。

  *

  才出了老宅门,手机上就收到了鹿嘉渺估摸着时间发来的信息——

  【渺渺:先生在吗?[猫猫探头jpg]】

  【渺渺:事情完成得还顺利吗[猫猫问号jpg]】

  【渺渺:可以来接我吗?[猫猫贴贴jpg]】

  【渺渺:来接我的时候可以买一片小饼干嘛!一片就可以![猫猫饥饿jpg][猫猫爱心jpg]】

  絮絮叨叨的短信一条接着一条冒出来,仿佛只是天气晴都值得好好分享。

  虽然小朋友的最终目的极有可能是为了得到小饼干,但藏矜白还是一一耐心回复后才启动车。

  只是车行驶过几米,藏矜白又停在一棵行道树旁,晚霞染红了树旁的整片天空,他想了想,又发送了个最近学习的“年轻人表情包”——

  【Z:[摸摸猫猫jpg]】

  藏矜白不会孤独终老,不得好死。

  因为他的小美人鱼穿越了千山万水来到这里。

  要和他一起幸福地生活在这个国度。

  *

  藏矜白到达鹿嘉渺拍摄场地的时候,小朋友还在奋斗于他的工作。

  因为时尚圈和娱乐圈多少有交织,人多眼杂,藏矜白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走的后门。

  “鹿老师已经在拍最后一套了。”因为今天的拍的每一组照片季设计师都满意的要命,所以咔咔拍到现在,人家属都来接了,工作人员多少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解释了两句,“因为鹿老师长得太太太好看了,我们都特别珍惜这次合作机会。”

  “这样啊,”藏矜白在外总是惯常带着看不出情绪的温和笑意,“那他的小饼干要冷了,你们需要先吃吗?”

  工作人员发现传说中的藏先生竟然那么好说话,还给所有人都带了笑零食,高高兴兴地吆喝着同事去外面零食车领东西了。

  拍摄间选的半室景,恰好要采黄昏的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焦点中心,没人注意到何时来了人。

  但,中央灯光聚集的地方却显眼非常——

  雕梁画栋的民国别院,一扇探出梅枝的精致圆窗,黄昏灿烂的光洒在红墙上,窗柩上挂着的流苏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像一幅水彩晕成的旖旎美景。

  这些随便一帧都巧夺天工的风景,却仅仅只是画面中央的人的陪衬——

  绣花软塌上,侧卧着一个人,手肘懒懒撑在塔上小案上,手腕上缠了一串碧色翡翠和檀木小珠串的珠串,一圈绕过一圈,托了截尾巴连着流苏散落在檀木桌上,修长手指间挑着柄细长的烟斗,烟雾袅袅朦胧,看不真切脸。

  墨绿丝质暗纹的旗袍勾勒着斜卧时曲线流畅的身形,算不上多性感,但暗光背景下,衬得未被遮挡的细腻皮肤白得亮眼又勾人。

  尤其是,旗袍开叉处露出的细长的腿,雪白的腿腕上,系着根红绳,挂在上面的铃铛被晚风轻轻掠过,就“叮当——”作响。

  绣着簇簇艳丽花色的绣花鞋挂在脚尖,欲坠不坠,莫辨雌雄,却透着说不清的风情万种。

  这时的鹿嘉渺,和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他轻轻吐出一口烟雾,就在藏进了民国的虚渺。

  榻上斜倚的人,透过薄薄的雾看过来……上了妆,本就勾人的眼,上挑的眼尾覆上薄红,像勾人的小狐狸。

  小狐狸隔着聚光灯和重重人影,在看到一个人的时候明显愣了下,眼神里方才的迷醉和风情都瞬间收敛干净,只剩下想扑过去找他的开心。

  可鹿嘉渺是很有职业道德的,他隐忍到了拍摄结束,和所有人寒暄告别,看着热闹散场后靠在门边的藏矜白,才开开心心跑过去抱住了他。

  他张开五个爪子,“先生,我今天工作了十个小时!”

  “嗯。”藏矜白垂眼看着他,看着欲深的晚霞在他脸上染上一点点颜色,“很厉害。”

  “我很饿。”

  “那怎么办?”

  鹿嘉渺惊呆,“你不知道怎么办吗?你忘记小饼干了吗?”

  鹿嘉渺每动一下,脚踝的小铃铛就被晃得叮当轻响,也晃得人心浮气躁。

  “先换衣服。”

  鹿嘉渺纠结了两秒,在换个衣服就有小饼干这个选项上狠狠打钩,然后抱着自己的衣服进了藏矜白身旁的小更衣室。

  只是里面的铃铛声越来越乱,不一会儿,门的小锁一响,从里面探出了一只细白的手。

  半张脸探出来,有点委屈,“我解不下来,你帮帮我。”

  更衣室的白炽灯光很亮,不大的空间让两人靠得很近,足够把眼前人看得更清楚——

  墨绿色衬得鹿嘉渺皮肤更白,修长细瘦的脖颈隐了一半在绣着繁复花纹的领口里,盘扣早不知何时被解开了,隐约透出半点锁骨。

  不知是不是专门定制的,将他的身体线条勾勒得流畅,引人视线,尤其此刻覆上一层薄薄的暖白光,像是诗经里吟唱的在水一方。

  过长的头发被弄得柔柔顺顺,盖住一点眉眼,看向人时媚气里多了三分天真。

  他就这么看着藏矜白,全然不觉哪里不对,他用赤着踩在地毯上的脚尖点点藏矜白的皮鞋,系在脚踝的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响,他求助道,“铃铛。”

  方才拍摄的布景还未收拾,古色古香的屏风上,有影坐于榻上,有人屈膝蹲在他脚边。

  屏风后面,藏矜白将鹿嘉渺系着铃铛那只脚置于膝盖,雪白的脚背和黑色西装裤对比强烈。

  手掌贴住仅可一握的细瘦脚踝,藏矜白认真解着铃铛。

  鹿嘉渺本来想拆藏矜白带来的糕点,手指绕着丝带转了两圈,最终没解开。

  他从这个角度看着藏矜白,看他禁欲自持,手里铃铛却乱声连连。

  他忽然想到了更好玩儿的东西。

  系着红绳的纤白脚掌轻轻动了动,铃铛又响。

  他用脚尖点点藏矜白膝头,在将注意力吸引过来后,倾身用细长烟斗挑起藏矜白下巴。

  长长的红流苏轻晃,鹿嘉渺语调轻轻缓缓,倒真像诱圣人坠欲的小狐狸,“铃铛……你要试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