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直没有说话, 翎均安静了片刻,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短而急促, 像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不屑:“父皇。”
来人翎均这般态度刺激得身子微颤,精心养护的指甲死死陷进肉里。他瞪圆了眼睛, 将此刻的翎均,他精心喂养大的儿子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 发现了他失明的眼, 和难行的腿后,不禁颤抖的更厉害了。
仿佛感受到他的打量, 翎均不甚在意地抚了抚自己的眼角:“如父皇所见, 我目不能视了。”
他语气平淡, 甚至带着些许嘲弄:“父皇如今看见我这样,是不是更想要我的命了。这颗用来破天的棋子已经废到不能再废,留着也没有什么用了。”
“你闭嘴!”启天颢失声怒吼,像是被踩中了痛脚, “我从没想要你的命!我…”
他声音都带了哭腔, 情绪激动到双眼含泪:“我只是让你变回从前的均儿,只是想让你不要再受那个狗男人蛊惑!”
“均儿…”启天颢吼完,又期期艾艾地想要上前凑近翎均,偏在此时,一个浑圆的白色光球从门外飞进,对着榻上翎均赫然劈下一道惊天雷。
启天颢被这异变惊得目眦尽裂,抬手一道赤焰击向光球, 叱骂道:“该死的天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你跟踪我!”
那魔族的鬼树先前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将魔界锁住, 连启天颢都进不来,还是趁着方才仲琼他们被邀请入内, 偷偷跟着从缝隙里溜进来的。谁承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杀千刀的天道,竟然也随着跑了进来。他还没死心,还想要均儿的命,做梦!
启天颢在心底怒骂天道又蠢又坏,跟着他进来又能怎么样,有他在这,他不会护好均儿吗?当他是死的吗?
然而方才他反应不及时,神雷已经劈下不可逆转。
启天颢恼羞成怒,觉得自己脸有点疼。
他正想上前替翎均挡下这一击,便见翎均身前倏地站起一个诡异的小木人,飞速变大成等人高的体型将翎均抱了起来,迈着细条条两根腿飞速往门口跑,速度快到堪比一阵风。
光球一击不成,发出刺耳的如同孩童哭泣般的嗡鸣。这不过是天道的一个小分身,没有过多灵力,此刻见情势不妙,直接舍身自爆,巨大的冲击波几乎瞬间把整个木屋夷为平地,将距离较近的启天颢和翎均悉数震飞了出去。
就在那股力量还要继续延伸肆虐之际,一道玄色身影从天而降,白色光晕瞬间被无数黑影吞噬,像被掐住咽喉那般无法再向前扩进一步。
启天颢撑着地勉强站稳,他抬头,在猎猎风中看到前方昏迷的翎均被那位玄衣魔尊抱起,魔尊脱下斗篷,将翎均小心地裹住,动作轻柔到仿佛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魔尊在一片混乱里岿然不动,而启天颢却是两腿打颤吃力维持身体平衡。他自从被天道暗算以后,实力比从前削减了一半,如今竟已然比不上这个半路出家的小辈,让儿子落进他手里不说,还很有可能夺不回来。
毕竟上一次,槲栎为寻翎均潜入迷雾中,一人对上他和天道都算得上绰绰有余,遑论此刻只有他一人。
启天颢觉得非常的憋屈,他面上恶狠狠地同抱着翎均的槲栎对视,心里则憋屈到想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可大哭也好,发疯也罢,不会有一个人来安慰他的。
“没有第三次。”
在启天颢思考做什么能既抢回均儿又保住颜面的时候,槲栎忽然开口,他声音冷淡,盯着启天颢的眸子极其阴沉:“留你的命不过因为你是他父,再让我看到你伤他,我必杀你。”
“我没有要伤他!”刚才儿子误会他,现在拱了儿子的猪也误会他!儿子还晕了,根本没有听他解释。等儿子醒来,再听这头猪添油加醋告状,恐怕又觉得刚才的乱子也是他跟天道联手做的!他真是冤死了!
启天颢暴躁地拽着自己平时看得比什么都重的长发,他无处发泄,只能对着槲栎大吼:“该死的猪,你是一头死猪!”
槲栎压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神色变也未变,站在原地冷冷盯着他,像在看一个疯子。
启天颢啜泣一会,抹了两把眼泪,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没人哄他,他可以自己哄自己。
许久后,他抬眼,看了眼槲栎怀中的儿子,丢下一瓶发着红光的灵药,略有些无力道:“他既然想待在这,就待在这吧,你,你好好照顾他。”
说完,启天颢略显颓丧的身影径直消失在原地。
启天颢的表现,让槲栎微微皱眉。
他是天生天养的树,与世间唯一的联系便只有小雀一人,不太理解普罗大众之间的诸如亲情、友情、爱情…他从前甚至不知道对小雀的情感属于哪个范畴。
故而,他不太看得懂启天颢的行为,看起来似是在乎小雀的,但又似乎更在乎旁的事,比如力量、权位。他爱小雀,却又会为了一己私欲伤害小雀。
真能算是真的爱吗?本质上或许,是一个更爱自己的,自私的父亲。
一串胡思乱想后,槲栎回神,他抬手召来那瓶灵药,检查过没有问题后便收了起来。
天界的药,应当对小雀有用。
槲栎已将天道分身灭杀,抬手一挥,眨眼的功夫,方才变成碎片的木屋又恢复了原样。
槲栎抱着翎均走进屋中,将之放在榻上,把荆棘环重新套在他细白的手腕上。
荆棘环震了两下,似是在邀功。
槲栎冷眼扫过,它当即老实下来。
翎均的脸似乎比离开时苍白了些,槲栎有些心疼,伸手触了触他的面颊。翎均眼睫微颤,旋即缓缓睁开了眼睛。美眸乍现,槲栎收手不及,指尖擦过翎均密而长的睫毛,泛出几分痒意。
翎均忽然伸出手,抓住某人想要逃跑的爪子:“青冈,是你吗?”
槲栎微微一怔,是,他还是“青冈。”
“是我。”青冈回握住翎均微微发冷的手,看着眼前人在听到肯定回答后长舒了一口气。
“你没事就好。”
“我没事。”青冈摇头,他将翎均扶坐起来,靠在他怀里,努力维持着自己简陋的伪装,“家里进了贼,被我打跑了。还来了一个奇怪的人,说是你的父亲,留下了这瓶药,又走了,只说让我照顾好你。”
青冈说着,把启天颢留下的灵药放进翎均手中。翎均握住,放到鼻间轻嗅,一时怔愣。
这是朱雀血,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启天颢平时极其娇气,除去精神状态不稳定的时间段,对自己极其爱惜,划破点皮都要哭着捧到翎均面前去,让翎均开大阵给他疗伤。
这会,竟然拿出了这么一瓶血出来。
翎均心情一时有些复杂,从前他被启天颢训练,不管伤得再重,启天颢都是让他自己扛着,用的药也是随意丢给他的,何时有过这等待遇。
“这药如何,能用吗?”青冈问道。
翎均点头:“能用,但约莫只能医好我的腿。”
青冈闻言,看向怀中人那没有焦距的眼睛,冷声:“我会想办法。”
翎均摇摇头:“没事的,我不在意。”
翎均面色苍白,却努力微笑着安慰他,看得青冈心中极其酸涩。
“我再也不离开了。”青冈忽然俯下身,很用力地拥住翎均,将人扣在怀里抱得极紧,“我再也不离开,一步也不。”
翎均点头,他将下巴放在青冈的肩膀上,同时回抱住他,道:“好,一言为定。”
在翎均看不到的地方,青冈的眸子晦暗如幽冥深海,方才他若来晚一步,小雀不知会遭遇什么。
天道…他一定要灭了天道。
接连对上两次,天道一定也盯上他了…不是要杀了所有有威胁的人吗?那就,全冲着他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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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
又是一个如往常一般宁静的清晨,翎均依旧在固定的时间清醒,身边人向来起得比他早,此刻约莫已经在准备早饭。
用了朱雀血治疗,翎均的腿比之前好上许多,每天会由青冈搀扶着下地走一走,只是想恢复如常,还需要一些时间。
他醒了醒神,觉得有些口渴,便撑起身子,伸手去够床头的木杯。
或许是睡意没有全部消散,翎均细长的手指摸了两下,不慎将杯子打翻。
啪嗒一声,木杯落于地面。
翎均趴在床沿边伸长了手,半晌都没有摸到。
门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片刻后,他被人温柔扶起,侧搂于怀中:“口渴?怎么不唤我?”
唇边很快被递上一杯温水,翎均饮了一口,歉疚道:“不好总是麻烦青冈兄。”
那人轻笑:“哪里就麻烦了。”
他总是如此温和,可惜…却不肯说实话。
翎均不知他想演到何时,此刻不免生出些许逗弄的心思,故作感慨道:“我如今眼盲脚折,法术尽失。青冈兄与我素不相识,却对我百般照顾,翎均着实无以为报。”
某个猎户轻笑,抚上他的手,见其毫无抗拒之意,又得寸进尺地用带着茧子的拇指摩挲着怀中人掌心软肉:“我说了,没有不要你还,坦然接受便是。说不定,我要的更加过分呢。”
是吗,翎均微微挑眉,回握住他的手,认真道:“不管兄长要什么,翎均定会竭尽所能。”
闻言,男人勾唇,眼中的欲望几乎要压不住:“好,你说的,不许反悔。”
“嗯,绝不反悔。”翎均纵容的附和,心底好笑,这家伙…
笑着笑着,翎均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青冈不肯承认身份,是怕他反悔,是…怕他知道了青冈就是槲栎之后觉得恼怒生气,甩袖而去,最后连朋友也做不成吗?
想通这一层,槲栎几次三番伪装自己的古怪行为似乎都有了解释,翎均只觉他心里最柔软的那块地方被狠狠戳了戳。
这家伙真的…如果他也对他,有着那般心思的话,真的是一棵笨拙又纯情的傻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