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眼泪顺着衣领流入脖颈, 祁折雪第一次发现原来有些人哭的时候竟然也如此的安静,安静到几乎悄无声息。

  他从第一眼见到许停枝的时候,入目便是那意气风发、恣意潇洒的少年, 因此从未想过,看似坚不可摧的哨兵, 在失去父母之后, 也会有这般脆弱的一面。

  就像发现一个看上去坚韧的铁墙皮,只有凑过去, 近距离观察的时候, 才能发现上面遍布着刀痕和弹孔。

  祁折雪被扑倒在沙发上,感受着脖颈间沉郁急促的呼吸,片刻后, 才慢慢抬起, 轻轻拍了拍许停枝的背,道:

  “别哭了。”

  他顿了顿, 温热的掌心沿着许停枝的脊背向上, 落在了有些扎手的黑发中, 揉了揉,轻声说:“有我在呢。”

  .

  因为黑金的意外死亡, 所以引发了不少问题, 等楚敛动了一点关系才将那些事情摆平的时候,出发前往虫族的时间也定了下来, 正好是在黑金葬礼的后一天。

  因为黑金是犯人, 所以他的尸体在焚烧火化后被交给了许停枝,由许停枝将他葬入公墓。

  许停枝似乎并不耻于承认自己是黑金的血脉, 他神色镇定地接过了骨灰盒, 然后为黑金举办了一个简单的葬礼。

  葬礼上只有身穿黑衣的许停枝和祁折雪, 楚敛没有来,郁白也还没有获批引渡,所以一直关押在星际监狱里。

  而引渡迟迟没有办下来的原因似乎是因为多性人种星那边还未松口允许郁白回国,从祁折雪从许停枝那边得来的消息来看,似乎是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对于许聆彦前男友要回母星这件事表达了极其强烈的不满,所以搞得许聆彦也一直没有下定决心让郁白回国。

  而让许停枝震惊的是,郁白对于许聆彦结婚了这件事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伤心或者不满的情绪,沉默片刻后,只轻飘飘地吐出一句:

  “结了,还可以离。”

  他对着许停枝笑:“只要让我回去,我想要的,不管半途之中被谁抢走了,但最后,也迟早会回到我身边。”

  许停枝:“.......”

  他一直以为只有他的母亲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现在发现,或许郁白也不遑多让。

  那他呢?

  他最后,也会变成一个偏执又古怪的疯子吗?

  看着许停枝垂头看着墓碑上的男人、神情不明的模样,祁折雪顿了顿,缓缓释放出信息素安抚许停枝,轻声道:

  “回去吧。”

  “.......好。”

  听到祁折雪说话,许停枝在骤然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他下意识抬起头,看着祁折雪一金一蓝清澈的异瞳中无意间透露出的担忧,为了不让对方担心,于是勉强扯了扯嘴角,道:

  “走吧。”

  听着许停枝沙哑的嗓音,祁折雪又看了许停枝一眼,表情闪过一丝犹豫,但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心里想说的话,顿了顿,转身朝外走。

  许停枝立刻跟上他的步伐,与他并肩而行。

  淅沥的雨顺着冰冷的风飘到脸上,溶解化进眼中,许停枝偏头看了祁折雪神情莫名的脸庞,将伞往他那里打了一些。

  “冷吗?”

  许停枝看了一眼远方淡淡的远山和云雾,不慎一脚踩在了滑腻青石板路的石子上:“你今天本来可以不用陪我出来的。”

  “......小心点。”看着许停枝下意识歪倒的动作,祁折雪脑子一抽,直接伸出手想去扶许停枝,但握住许停枝手腕的时候,才发现,作为哨兵的许停枝,不仅没有被那个小石子绊住脚,甚至直接将那个石子踩成了粉末。

  “........”看着一脸无辜,重新站好的许停枝,祁折雪慢半拍地收回手,抿唇道:

  “你是故意的?”

  “没有,”许停枝说:“我真没看见。”

  “可你是哨兵。”祁折雪说:“怎么可能这么不敏感。”

  “.......”许停枝闻言,嘴边的笑容微敛,表情逐渐变得认真起来。他盯着面前眉目如画、双瞳明净似碧潭飘雪的向导,忽然上前一步,伸出手,拨了拨遮住了祁折雪眼睛的碎发青丝,然后垂下头,在祁折雪饱满的额心亲了一下,低声道:

  “小乖。”

  他说:“你要允许我犯错。”

  “.......”听着耳边似是而非的话语,祁折雪的心脏重重漏跳了一拍。他抬起头,凝视着面前这个脸庞轮廓愈发分明的哨兵,忽然想到,自己之前好像一直在美化他面前的人。

  因为初见的伸出援手,到中途一直在陪伴着长大,祁折雪在幼崽时期一直将面前这个人当做了坚不可摧的神明,潜意识里将他当做了哥哥祁折霜的替代品,以为对方会一直保护他,爱惜他,却没想到,纵然神明也会犯错,遑论普通人。

  他一直不愿意原谅许停枝,是一直未曾和当日曾经身处脆弱时无助的自己和解,将那些委屈和愤恨全部倾注在了许停枝身上。

  诚然许停枝当初用最残忍的方式抛弃了他的告白和爱意,诚然那些方法有太多不可原谅之处——

  但终究也只是时机不对而已。

  相爱的时机不对,告白的时机也不对,如今,甚至是互相剖白心扉,也有太多话题,不知该如何开启。

  日久生情的是他们,因为各自目标而渐行渐远的也是他们。

  两人在烟雨中两两对视,冰凉的雨丝侵入肺腑,连带着血液也逐渐凝结起来,只能感受到风带走了血液里的温度,连心脏也变得空落落起来。

  情难自已在经年后被阴差阳错取代,许久之后,祁折雪才看见许停枝动了动唇,轻声问他:

  “乖崽,你.......还愿意给我一次机会吗?”

  他说:“我这一次,绝对不会辜负你了。”

  “.........”

  他的眼中带着祁折雪从未见过的执着和认真,祁折雪并不知道许停枝是因为此刻孑然一身而想拼命握住一根浮木,还是将深藏在心底的爱意全然托出,展露在他面前。

  祁折雪不再想知道。

  他只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和许停枝之间有太多的分歧和观念上的不同,这些不同不足以支撑他们在感情这条路上长久地走下去。

  祁折雪一直以为感情是最纯粹不过的东西,后来发现,其实感情要比其他东西更具有重量,沉重到现在的他还无法自如地驾驭他。

  于是他看着许停枝,动了动唇,悄然开了口:

  “对不起。”

  他说:“我们会是很好的同事,或者.......朋友。”

  只是不再可能是情人了。

  许停枝不是傻子,在听出祁折雪言下之意的他眼中悄然擦过一丝伤感,许久,才低声笑了笑。

  “不对。”

  他看着祁折雪,说:“你是我的小公主。”

  “不论如何,我都会是你永远的骑士。”

  单膝跪地,左手轻抚右胸,虔诚低头时做出的承诺是一个军部少将能给予他的向导最真挚的告白,也是心甘情愿的诚服:

  “我会一直守护你.......一直到你愿意再接受我为止。”

  .

  葬礼结束以后,祁折雪几近选举,终于成为了外交官长使,坐上了前往虫星的星舰。

  在星舰上,他久违地得到了来自于母星的信息,知道在他离开的这几十年里,虫星的政治格局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名真实姓名其实叫季斐卿的红发平民军雌在进行平权抗争之后夺得了虫帝的地位,但不久后,他的副首领蒋知研背叛了他,带领一大批部下逃亡南部,成立了新的国家。

  虫星此后分裂成南北两国,经历几场大战之后,两国隐隐呈现鼎足而立之势,互相僵持着,谁也不能率先将对方吞并。

  “季斐卿.......”

  祁折雪抚摸着电子屏幕上那名表情透露着些许凶狠和不羁的红发军雌,眼神闪烁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

  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所以祁折雪早已忘记了哥哥称呼那个红发军雌为什么名,但可以推断出的是,那个红发军雌在哥哥面前,绝对没有使用这个真实姓名。

  或许他在很早之前就盯上了身为贵族的哥哥,当初憎恶贵族的他用假身份接近了哥哥,应该是想从祁折霜身上得到什么情报,最后被哥哥发现,事情暴露的同时时机也成熟了,索性直接推翻了目前雄尊雌卑的社会结构,然后将哥哥囚禁。

  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难猜,但让祁折雪有些困惑的是,他并没有查到季斐卿和他的部下蒋知研闹崩的具体原因。

  按照蒋知研背叛季斐卿后带领大批人手逃往南方来看,这次背叛并不是一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但是季斐卿御下极严,能这么不动声色地就谋划一场背叛,如果没有卧底替蒋知研打掩护的话,祁折雪是不信单靠蒋知研一个人,就能做出这么成功的背叛举动。

  那么,这个暗地里影响了一国分裂的人,会是谁呢?

  但不论如何,如果到时候季斐卿不愿意交出流落虫星的腺体的话,或许,可以从蒋知研这里作为突破口,动用武力,在拿回腺体的过程中,趁乱将哥哥救出来。

  .......只不过,特种星高层一向保守,到时候不一定会愿意出兵,蒋知研也不一定是一个合格的合作伙伴,祁折雪心想,按照最坏的打算,他必须得先想办法培养一支自己的势力,以备不时之需。

  这边主意稍定,房间的门就被推开了。

  祁折雪抬起头,见许停枝穿着制服走了进来,将一盘洗的干净的水果放到了他面前,随即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替他揉着太阳穴:

  “在想什么?”

  “想我哥。”祁折雪本来想躲,后来又索性随许停枝去,在躺椅上放松身体,闭目养神:

  “在想怎么将他从季斐卿身上夺回来。”

  “你想要借助谁的势力?”许停枝问:“想要从虫帝手上抢人,没有那么容易的。”

  “蒋知研。”祁折雪睁开眼睛,瞳仁中倒映出许停枝思考的神情:

  “我需要寻找到一个能诱惑他的目标,拉他为盟友,借力打力。”

  许停枝闻言思索了片刻,随即道:“等到了虫星之后,不如去仔细查一查他和季斐卿决裂的原因,说不定就能找到那个目标。”

  “我也是这么想的。”祁折雪直起身,拿起一个草莓,慢慢地吃了起来:

  “一切计划还需要等到了虫星才能进行。对了,敛哥呢?”

  “旧伤发作,在房间休息呢。”

  许停枝放出了精神体,梧桐好久没有出来了,一出来就黏着祁折雪不肯离开,黑色的蛇身卷在祁折雪的脚腕上,亲昵地拍了拍蛇尾,用绿豆大的眼睛看着祁折雪,蹭了蹭祁折雪的指尖,发出嘶嘶的响声。

  “给他拿了药吗?”祁折雪将梧桐抱了起来,漫不经心地给梧桐喂着草莓,蛇的牙齿从他的指腹擦过,被梧桐小心地避开了:

  “他身上是不是还有其他伤?”

  “嗯。”许停枝说:“敛哥和老师在白塔的时候就是一对远近闻名的搭档,可以说,只要有敛哥在,老师身上就不会有一点伤。”

  “哨兵为自己的向导受伤,其实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所以敛哥从来没有觉得为老师受伤有什么可委屈的,这也就间接导致他身上旧伤太多,每次后遗症发作都只能将自己关在房间硬抗。”

  一提到自己哥哥相关的事情,祁折雪便竖起了耳朵,听的很认真。

  见许停枝对祁折霜以前的事情感兴趣,许停枝顿了顿,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其实老师之前也不是神级向导,他一开始和敛哥一样,只是S级别的向导。只不过他后来突然发现了神级向导的基因留存,于是开始专心研究神级向导基因在人体上的复现和延续。”

  “刚开始,他的同事们都不支持他,觉得老师是在痴人说梦,只有敛哥一如既往地站在他身边,无论老师想要钱还是想要人,敛哥都能想尽办法送到老师手上,直到神级向导的基因在老师的身上复现。”

  “后来老师答应和敛哥在一起,两个人后来也决定结契,但是我一直觉得老师对敛哥......更像对一个可以深交的朋友。”

  “老师对任何人都很温柔,这种温柔是无差别的,他好像爱所有人,又好像根本不爱任何人,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神女,又天上的月亮一样,无差别地将光彩照耀在每一个人身上,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任何人都无法将他私有。”

  许停枝话说到这里,停了停,随即抬头看向祁折雪,轻声道:

  “老师对于敛哥,就像你之于我一样。”

  祁折雪和祁折霜,两个仅存的神级向导,像是两颗在天空中煜煜生光的双子星,只不过如今失踪的祁折霜已经被大多数人遗忘了,而祁折雪,则成为了比他更加强大、心智更坚定的战士。

  同样也更加可望,而不可得。

  许停枝当初不明白为何当初楚敛在没有和徐情在一起时,会如此甘愿追随一个人,后来在遇到祁折雪之后,他才陡然明白,有些人天生就有这样的魔力,他们不必费心去蛊惑人心,但只需要轻飘飘施舍一个眼神,就能引得无数人为他神魂颠倒前仆后继,乃至粉身碎骨。

  祁折雪不知道许停枝此刻心里在想什么,默默垂下眼尾,装作没听懂许停枝的言下之意,继续喂蛇。

  空气有了片刻寂静。

  等到指尖里的草莓被梧桐一口吞净,祁折雪抽了一张纸巾,慢慢地擦干净手,随即复又抬起头,正想转移话题,却见许停枝忽然愣愣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惶惑。

  “.......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祁折雪说:“有什么好看的。”

  “........小乖,你.......”许停枝刚才想到徐情,才陡然发现些许不对劲,故而盯着祁折雪的侧脸,看了许久。

  片刻后,他绕到祁折雪的正面,盯着祁折雪的脸,欲言又止了片刻,随即不声不响地跑了出去,拿了一顶假发回来。

  “这是从哪里弄来的。”祁折雪一看那个假发就皱起了眉,他想要移开视线,许停枝就凑过来,将那顶假发戴到了祁折雪的头顶上。

  祁折雪想要挣扎,耳朵上却忽然一痛,一个耳环就戴戳进了他的耳垂里,不疼,就是有些凉。

  “你做什么?”祁折雪有些生气,正想发作,抬起头,就看见许停枝一脸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表情扭曲中带着些许诡异。

  “你到底怎么了。”

  祁折雪蹙起眉,却被许停枝捧着脑袋,近距离地打量着。

  许停枝像是着了魔似的,看着祁折雪的脸,喃喃道:

  “这个角度.......简直了........”

  “.......”祁折雪:“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我没疯。”许停枝手都在抖,闻言摇了摇头,问祁折雪:

  “小乖,你当初是怎么和老师成为兄弟的?”

  他说:“老师是特种星人,理论上来说,应该和你父母没有任何关系吧?”

  “没有,”祁折雪想了想:“当时哥哥不知道为什么流落虫星,经过基因检测,他的身体和雄虫相近。被判定为雄虫之后,我父母便收养了他。在那之后,我雌父便生下了我,我们二人便以兄弟相称。”

  “小乖,既然你和老师并不是亲兄弟,那你......”

  许停枝闻言,捧着祁折雪脸蛋的动作一顿,似乎是觉得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硬着头皮往下说:

  “你有没有仔细看过你并不是幼崽之后,长大后的样子?”

  “或者......”许停枝艰难地换了个说辞:“你.....有没有看过老师少年时候的样子?”

  “........”等反应过来许停枝在说什么后,祁折雪瞪大眼,不可思议地看着许停枝:“所以你是怀疑.......”

  许停枝看着祁折雪那张脸,完全无法移开视线,谨慎道:“因为长的太像了.....所以只是怀疑。”

  之前因为发生了太多事,加上祁折霜已经失踪太久了,所以许停枝没有仔细打量祁折雪长大后的长相,现在有空细细一看,简直连眼神都一模一样——

  只不过祁折雪是异瞳,比祁折霜的黑眸看上去更加独特。

  “绝对不可能。”祁折雪听懂了许停枝话里的意思,蹙起眉,指尖扶额,下意识否认道:

  “你想多了,又不是所有人都像你父母故事那样狗血.......反正我和你老师,绝对,绝对不可能有那层关系。”

  “真的吗?”许停枝调出祁折霜年轻时候的照片,直接放到了祁折雪面前,问:“你确定?”

  看着许停枝严肃的表情和面前的照片,祁折雪:“.........”

  此时的他,竟然忽然尝到了一丝,百口莫辩的无力感。

  片刻后,他缓缓启唇,方又道:

  “绝无……此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