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35章 六不惜 爝火不息

  十里城。

  府衙牢狱里一阵骚动,一堆人被推推搡搡地摔了进去,跟监狱里已经窝了一天一夜的兄弟千里相了逢。

  这拨人脖子上都有黑旋风的刺青,是狂风帮无疑。

  第一拨有四个,乃是奉亲王大人从秘境里带出来的寻宝贼。第二拨则有十二个,乃是奉亲王大人坐着仙鹤回来路上,他正在那伤春悲秋,低头一看,就看到这群人拉着车正在密林之中努力开路。

  那叫一个筚路蓝缕,鬼鬼祟祟。

  梁陈一瞅见,当即就从空中打下十二道金风,一路把他们加急抄送县衙府。梁陈休息足了,那风雄浑有力,一众贼人还以为天外飞仙,吓得倒地不起,那车在风中散架,填了周大人一整个院子的木匣。

  几个夜班的侍卫如临大敌地奔来,被满院子稀里哗啦的长方形匣子砸的一头雾水,还以为天上掉宝贝了。

  然后又是一阵微风——梁陈也跟着回来了,衣摆如镶仙气,飒飒落下,恍然若神明。

  不过这神明的错觉也就一瞬,梁陈随即一打扇,扭头叫破幻觉:“别睡了起床了干活了!”然后扇出一道风轰然而去,硬生生把一整个府衙还在沉睡的人都震醒了——死缺德的浑然不觉,兴致勃勃地松开手,华而不实的扇子顿时化光飘了。

  侍卫们立刻把几个贼人按住,扭送到牢房。

  此时天明不明,梁陈无端打了好几个喷嚏,肯定是后房里苏视跟徐晓晓加上两个侍卫长在骂他。

  “哎呦妈呀!!这什么啊!!”一个开匣子的皂役冷不防跟匣子里惨白的尸体打了个照面,那尸体还突然眨了一下眼睛!当即摔了一个屁股墩,吓得在寒风三尺中出了一身冷汗。

  其他人还在摸匣子的人一下子一蹦三尺远,互相抱住汲取活人的气息。

  瑟瑟发抖的包围圈中破开一个口子,梁陈缓缓走出来,久久地凝视那奇怪的死尸,皱起眉。

  日光倾斜,树影婆娑。须臾,春风如醉。

  ——睡到一半被梁陈一巴掌风扇醒,苏视愤怒无比!

  如醉的春风也没能让苏大学士的怒火降下来,他急急忙忙穿好衣袍,走出去,发誓一定要在姓梁的脑袋上敲一百八十个叠起来足以插天的包,然后让他一路顺着那被揍的战果上天去吧!

  为表决心,苏视还特地在冲出去的路上抽空把荔三百拆成了一枚适合行凶的锤子。

  他左右没找到梁陈,抓了个人问,才知道梁陈跟刚爬起来的周大人一起去牢房审人了。

  苏视一路找到牢房,还没进去就听到一声惨叫。

  他一边“啧啧啧”一边心想“非人哉非人哉”,抬脚进去,便看到周大人摔了个大马趴,灰头土脸地被从稻草堆里扶起来,脑门上还沾了根秸秆。

  边上放了两把梨花木交椅,扶手镶金,一看就是梁陈屁事多——此人现在就坐在上面。

  对面几个行刑架一字排开,吊了十几个赤膊的人,脖子上皆有黑色刺青,那玩意是入伙标志,就跟考上科举就领个印信似的。

  这帮人脸上一水儿的宁死不屈,脚底板跟胳肢窝正有皂役一脸麻木地用鹅毛挠,但一脸扭曲,因为笑不出声——嘴巴上贴了个一寸见方的失语咒。

  用脚想也知道是谁干的。

  苏视一腔怒火转眼就忘了,皱眉道:“怎么回事?哪儿抓的人?”

  梁陈幽幽道:“你问我干什么?问你后面那个人。”

  “我后面哪有……”苏视转过身去,当即惨叫成了一只被抓住脖子的鸡,“啊——!!!”

  ——他霎时跟一个竖起来的方匣子里的人来了个“耳鬓厮磨”,鼻子都差点贴上了。那玩意脸色青白青白的,少说也死了几天了,眼珠却冷不防翻开,朝他抛了个媚眼!

  苏视明显地感觉到这东西就像一把有毒的冰,想疯狂掠夺他身上活人的热度。

  他癫疯发作似的弹开,一阵语无伦次,声音好比尖叫鸡:“这是什么鬼?!活的还是死的?!怎么眼珠子还带转的?!”

  ——刚刚周大人就是被这东西吓倒的。

  梁陈笑够了,道貌岸然地正色:“不确定,不死不活吧,我怀疑是中了偶人的毒。一摸就中毒那种。”

  “圣女干的?”苏视回过味来,“你说那‘新鲜尸体’,就是这种东西?”

  周大人颤颤巍巍地瘫到座位上。

  梁陈摸下巴:“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我看过了,这些‘尸体’大都中毒不超过七天,身上还有一缕残魂,且大部分都是身强体壮的男子……”

  苏视心里一突。

  梁陈挥挥手,那在贼人面前挠痒的一众人等就退出去。牢房里没上铐的只剩三个人。

  他才说:“所以这事儿要么是一个欲求不满的色魔干的,要么是圣女干的。”

  周大人迷茫,苏学士怒视的目光中,梁陈突然起身,装模作样的扇子不经意地在周大人的大脑门上一掠,一抹光就停在了他眼前——

  梁陈将一个“止”字贴在了他眼前。

  偶人之乱波及到极北之地,十里城中。周大人虽是个小县官,但明里暗里的夺嫡之争中,站的是哪一方都不好说。

  世道里都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些风险能避则避。

  毕竟人心难测。

  那原本贴在贼人嘴上的失语咒顿时钻进去,在心脏处炸开一捧迷醉的烟花,如诗如酒,迷人心魄。刹那所有人只觉得浑身浸没在了温暖的水中,就如退回襁褓到了母亲怀中,不管怎么样都会被原谅,好几个人口中霎时发出满足的呻吟。

  梁陈声音就像高窗里打进来的微醺之风:“谁打算先说?”

  苏视回过身,一个人软泥般撑起了手腕。

  梁陈笑眯眯地把符咒收了,那人霎时流下两行眼泪,低声道:“凉……凉珂。”

  “怎么说?”

  “这些‘牺牲’是圣女要的,偶人是靠她给的一块瓷片成的,但据说心中还要有劳什子的怨恨,不太懂。那人自己拿了瓷片,可以自己选择什么时候偶人化,就成了没有神智的偶人,这时候它就大肆杀戮。被它弄死的尸体,带回凉珂。——帮主说要头七没过的,只有那个期限之内的才有用。”

  苏视:“如果是炼阴兵的话,这个要求确实符合。”

  那人又道:“具体是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们只是跟着大哥一起做的,帮主跟副帮主都被那个女人骗进什么幻境寻宝去了……”

  好巧不巧,被骗进去侥幸还没死的几个也就在他们边上。梁陈对他笑眼一弯,那身高七尺、满身虬结肌肉的匪首就自动开口,比应声虫还快。

  这技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苏视简直叹为观止,觉得梁陈哪怕不是亲王,也可以靠拍花子这一绝技吃喝不愁了。

  “那女的说保证答应我们殿下,帮他拿回顾家江山!”

  此话一出,梁陈顿时跟苏视一对视,从对方眼里都看到了一丝惊心——

  前朝的国姓才是姓顾!

  但前朝的皇室子孙都被太祖赶尽杀绝了,且当时梁昭为了防止夜长梦多,还令芈族向他们的子嗣下了肉体永远不可长大的红颜毒咒。

  他们明明追查的是三皇子梁斐,谁知道又从狂风帮的匪首口中问出了前朝余孽的谋划,难不成这圣女同时在与两方势力周旋?!她有那么大胃口吗?

  最坑爹的是,这两方,还真说不准阻止哪边更迫切一点。

  梁陈又问:“这殿下,是哪位?”

  苏视皱眉——他们其实这次来极北之地,其实还有另一个秘密任务,奉梁晏之命,他们正是来追查前朝余党的,据说那是故太子顾仇的一队残兵,一直春风吹又生,宛如打不死的小强。

  但万万没想到这顾仇人长不大,但竟然跟另一个头大脑小的巨婴梁斐间接合作了!

  他们彼此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就算谋反,那最后不也得彼此分一杯羹吗?

  圣女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她又想要什么?梁陈可不信那女人有那么大心胸去纯做慈善。

  匪首却吐出来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答案:“殿、殿下乃十二王……”

  梁陈没听懂:“什么玩意儿?”

  博古通今的苏视解释道:“前朝那亡国君……他生了五十个,太子顾仇是嫡长子。其他的子嗣,封王的时候要那饭桶赐字——试问一只玩物丧志的饭桶能赐什么好字?他从头到尾按年龄一二三四封下来,封了四十九个。”

  梁陈:“…………………………”世界上竟然有人比我还平淡朴素。

  “没记错的话,十二王叫做顾平渊,他是宫女所出,人非常不起眼,泯然众人那类,不讨宠。对了……当时他的封地就是凉珂!”

  两人对视一眼,苏视又说:“当时先皇派我叔父去四地围剿前朝余孽,按照我叔父的性格,不可能谎报军情,顾平渊出逃在外,当时绝对是被我叔父结果了。要么就是他用了什么障眼法。”

  “有理,这个障眼法或者替身法,八成就是圣女教给他的。此后他一直伺机而动,假借故太子的名义谋反。”梁陈点头,又问:“那圣女什么来历?”

  “不知道……”匪首说,“她在凉珂已经很久了。是她主动来找殿下合作的。我们只知道她的名字。”

  梁陈莫名心下一跳:“她叫什么名字?”

  “时想容。”

  ——时时念,难想容。

  梁陈一时怔愣,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能瞬间明白这名字的寓意……密折境中,那玩意在明韫冰口中是个赝品,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要呼之欲出,但梁陈还没想明白,耳下却突然一麻,好像有人在那儿吻了一下似的。

  冰凉的。

  他伸手一碰,心中却一动,紧接着一种紧密的联系从遥远的彼岸抛了过来——

  他眼前马上闪过一片空落落的村舍,跟着知道了,那端是明韫冰,他正在看这个世界。他还清晰地感觉到明韫冰的神魂非常非常不稳,就像一口即将吹散的气,他很虚弱,非常虚弱。

  可他在无所谓地走动。

  为什么?

  为什么?

  沉重的伤痛与苦楚从那端传来,并不会令梁陈真切地刺痛,但他就像从清澈的水面窥见了一片噩梦。

  他摇了摇头,像想把这联系甩走似的。

  然而无欺,天涯海角不欺君,光靠甩哪有用?

  梁陈便只好想别的转移注意力——

  时想容跟顾平渊合作,她帮他炼阴兵,那她能得到什么?她又要鬼丹干什么?跟梁斐有关吗?再有,那召活阴兵的阵法,可以令阴阳乱序,但需要一万尸首。这样岂不伤天害理?

  天诫或许没了,但总有一道铁锏会毫不留情地打在这恶事的七寸上。

  梁陈沉思片刻,道:“苏子呈。”

  苏视正在满脸严肃地思考中:“啥?”

  “你知道在上古时候——也就是神陨时期,那时候神明还在,各地都有香火供奉吧?”

  这不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吗?苏视搞不懂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一脸“你又搞什么”。

  梁陈:“更早一些,就是神陨的早期,第三阶天还未辟开时。那时候,各地香火是最初的三十三位古神的重要神力之源。那时人间烟火天日益繁荣,人向神明祈愿,神明便还以了愿。——那个时候,只要天诫不过三次,人死之后,七天之内是可以请神还魂的。你知道吧?”

  “那又怎么了?”

  “按这个人说的,”梁陈道,“近一万具尸首哪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运去凉珂的?这其中必然有时间差,圣女那边的阵法绝对是把鲜肉先放满再煮,还未启阵,那先送过去的人肯定不能‘变质’,她那里肯定有保存这种状态的秘法,很可能就是炼阴兵的阵法。叫召活。”

  “所以?”

  梁陈的眼睫扇了一下:“所以就是说,这些人还有救。”

  “你傻了吧?”苏视迷惑万分道,“姑且圣女能让这些人都‘新鲜’,且所有人都无比地想活吧。那么请问,他们拼命地祈愿请神,——那神呢?现在哪个神来应召?”

  浮尘里,一缕光照在梁陈眼珠里,他侧过脸。

  苏视突然浑身一战,忽然从这个好友身上看到了陌生到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种近乎慈悲的,只属于遥远时代里极为纯净温柔的宏大的垂怜。

  宛如众神临世时,投向疮痍大地的茫茫一眼。

  梁陈素日爱扯淡,喜缺德,给人的感觉虽然没有很不靠谱,但好像总是个严肃不起来的人,距离感就跟没有似的。这一眼里,却好像有些不同了——也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矜贵,而是想让人跪下礼拜的那种雍容。

  苏视还没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梁陈陡然一笑,打破了那形象,他哈哈道:“虽然我不是仙箓盅上有名的神仙吧,但这个信徒还愿的原理,你觉得是不是跟我把明韫冰从离思湖底挖出来差不多?”

  “他当时不也半死不活的吗?”他又说。

  不知为何,苏视总觉得梁陈这句话有些怪怪的。就好像……在说一个不太熟悉的故人。

  却忽然想起曾经共过枕席。

  不等他看出什么,梁陈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琮形的白玉,问那要死不活的贼人:“我从你们身上搜到了这个,里面有许多常鬼的鬼丹。怎么,圣女闲了没事,拿别人的鬼丹当瓜子剥啊?”

  “………………”匪徒道,“……我、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

  梁陈一挑眉。

  那人便说:“每拨人得令出去抓鸡的时候,就会拿一块白石头,一直随身带着。这东西跟每一个匣子上的一种咒文有联系,可以在里面的常鬼化形的第一时间剜下它们的鬼丹,收回来。回圣女堂后交还圣女。”

  苏视没搞明白:“鬼丹能有什么用?”

  梁陈想了想:“我也不太清楚,可能问下明韫冰他会知道。”

  “…………”苏视终于难以形容地看了他一眼。

  梁陈莫名其妙:“干什么?”

  “我说,把人家赶走的是你,三句话不离嘴的也是你,我只是出于好奇——如果真的有意,为什么不发挥你死皮赖脸的天生技能,把人拖住?”

  “我哪有三句话不离嘴?少胡说八道。”梁陈立马否认:“滚,滚去收拾东西,咱们带这拨人先去凉珂。除了那几个作死谋反的该打,那可还有一万条人命,救人如救火,就你搁这话多磨蹭!有没有一点紧迫感?!”

  苏大学士翻个白眼,梁陈倏地把周大人脑门上那个止字咒收了,灵光收放自如,流畅得就像天生的。

  周大人这边只是心神一晃,好像走了个神,还以为正直的苏大学士终于受不了梁陈了,转身就走。

  所有匪徒身上的符咒都收了,皆生死不如地瘫着,双目放空。

  梁陈正在那具眼珠子能转的“尸体”面前站着,细心观察。

  作者有话说:

  我造没人看,但还是要更!写完一章好开心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