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36章 六不惜 缟月红绡

  他看人倒非常一视同仁,不管是对十二洲花魁还是对一具棺材板里的蜡一样的“人”。那张脸都温和得像从未露出过嫌恶。

  ——这似人非人的东西严格来说,有些像僵尸。也不知道会不会啃人,梁陈看了看,还是决定不冒险,正想叫人把它扛走,手一挥,那匣子突然就自己爆开了!

  梁陈大惊:“这怎么还带碰瓷的?!”随即相当缺德、反应极快地往边上一避。

  那僵尸扑出来,刹那长出一排垂涎的獠牙,一把抱住胖胖的周大人,他惨叫一声,感觉自己离变成鬼帝的门下走狗就差那么一咪咪,那玩意的肩膀就被回过神来的梁陈猛然往后一拨,顿时飞出去,砰的在墙上砸出个人坑。

  僵尸闪电般扑回来,舌头狂甩,看那样子,绝对不是垂涎梁大人的美色,一定是垂涎周大人的肥肚腩!

  看来是会啃人了!

  周大人一捂眼睛,梁陈手中炽光一闪,蓦地多了一把细剑,一剑破空,剑势如暴雨催梨花,刷啦几声就把它逼退,穿手钉在了墙上。

  周大人惊魂未定:“这、这……”

  梁陈却弯腰捡起那爆开的匣子木片,便从一丝未散尽的咒文上感受到了,他自己的气息。

  他皱起眉。

  这气息并不纯粹,单纯就是画这咒的人有他一缕魂,借了他权柄照猫画虎来禁锢怪物而已——一旦遇到正主,就像舞龙见到真龙似的,自动爬开了。

  三月春风之中,阳光和煦,天光穿透梁陈修长的指尖,映出肉红,那五指和掌心都略有薄茧,但确实十分赏心悦目。

  不知为何,被照得十分清晰的掌纹触发了梁陈一个从来没想过的念头——

  我到底是人吗?

  二十五年前,新朝还未立,梁家三个兄弟在乱世里分了家。梁陈出生没几年就被卖出换米换粮了,此后四年,穷困潦倒带走了最后一丝希望,他那素未谋面的大哥揭竿而起,南征北伐,一路打到汨都,把吃成了二百斤的皇帝祭了旗。

  一年后梁昭爆体而亡,梁晏登基。梁晏掌权后,便像一条有着致命毒牙的毒蛇一般,对拥护梁昭的开国老臣与亲戚下杀手。此举引起颇多非议,于是一半为了挽回颜面,一半也是着实思念,皇帝便开始派人去流渡寻找幼弟。

  谁知道找回来一个见谁都笑的小开心果,乐呵乐呵的,又玉雪可爱,虽然调皮了点,但梁陈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真不是盖的——他基本拥有和任何人变得友好的气质,从小就有。

  梁晏十分疼爱这个弟弟,梁陈加冠赐字那年,特地在天坛举大典,并准许他自己起名。

  梁陈很早就给自己取字叫“远情”,没有缘由的,他就是觉得自己该叫这个名字。

  他大哥梁昭死的太早,梁陈对他印象寡淡,只剩小时候那个面相有些凶悍的农夫了。而宠着他让他为非作歹的那个,是梁晏。

  在被他二哥接回来的二十年来,梁陈的日子过得可谓是顺风顺水,谁也没他痛快。除了没有整一个豹房放两柜子的环肥燕瘦,不管梁陈要什么,他二哥都是“准了”。

  张口就应,从无回绝。

  不怪梁陈跟他二哥更亲——在跟着苏视叔父平乱时,他还是个十几岁的毛孩子,毛都没长齐,自然也没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只觉得群山灵秀,风雪温柔。

  那时为他顶天立地的,就是他二哥。

  后来渐渐长大了,也对那些弄权的龃龉有了概念,但一见到梁晏那慈眉善目的笑脸,梁陈有话也问不出来了。

  他二哥长了梁陈二十四岁,说是兄长,其实更像父亲。

  今上胖的像尊弥勒佛,但身体不好,常常朝乾夕惕地批折子,那都是为民生大事在操劳,时常咳血。梁陈帮他守江山,颇是心甘情愿。

  就像做儿子的在长大以前很少对父母的旧事有所兴趣一样,他倒从来没有问过二哥——关于太祖的死。

  梁晏在别人眼中是杀伐决绝的冷血帝王,在梁陈眼中却是一只白白软软的大元宵团子。还特别爱笑。

  皇帝知了天命,上了年纪,其实特别喜欢说旧事。说梁陈小时候被大白鹅撵出几里远;说梁陈捡了一板床的白鹅卵石,枕头下面藏小刻刀,小心机暴露之后羞羞答答地说他要给自己雕个美人老婆,结果雕出来就像一只被狗啃过的汤圆;还说他生下来的时候屋子里霞光万道,流渡里所有人都觉得梁陈将来是个大富大贵的命。

  那些清晰无比的记忆,怎么可能是假的?

  可与兄长促膝长谈的画面骤然散去,一双冷如静荷的眼眸望着他。

  彡无缘无故出现在苏视身上,给他按了个仙缘身的名头,对梁陈一切刺探讳莫如深,好像藏着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朴兰亭认定梁陈是降真,明韫冰号称“不记得”,可分明表现出来不是如此。在密折境里,他一眼就能认出冒牌货,那么笃定。

  明韫冰看谁都不正眼,好像所有人都是不值当一看的傻狍子似的,直到密折境里河岸边,降真出现那一瞬间,他才真正地凝视过去。

  梁陈心里一陡——

  那么同样被你注视的我,又被笃定是谁呢?

  耳边一麻,无欺又有所感了。

  ——明韫冰还是在受折磨,一呼一吸都难受。

  这时徐晓晓的声音挟着三月暖阳,搅碎了思绪:“我不回!我不回!”

  梁陈万分无奈地看她一眼。

  这小姑娘去十叠云山走了一遭,离魂了也跟没变似的——说明她实在没什么心眼。在驿站休息够了,梁陈吩咐十七保护徐晓晓回汨都,最好赶紧跟她义父徐国师负荆请罪去。

  徐国师大名徐倏,师从梁昭的开国军师朴素质,一手占卜术出神入化,基本没他算不准的命数——当年找到梁陈,也多亏他最后算的那一卦。

  谶语云:身离心不离,南九百里。

  在图上一点,正指流渡,果然找到了在桥下睡得哼哼笑的小乞丐梁陈。

  十五年前,徐国师按照师训,每年元夕都独自出门去汨都帮人算卦,民众知道他神算,一长队游龙似的,龙尾直接甩出了西大门。

  徐国师累了一整天收摊回家,就在一棵梧桐树下捡到了还在襁褓里的徐晓晓。据徐国师说,徐晓晓当时笑出了一个鼻涕泡,不知道梦到吃什么大餐呢。

  梁陈比徐晓晓大十岁,那时候刚认识了天天蹲在书斋里苦读诗书要考科举的准文渊阁大学士苏视,苏子呈还没修炼成跟梁远情对骂的那个吃货,整天都在读四书五经,那叫一个夜以继日。不听学不随军的时候,梁陈无聊得差点自己吃自己。

  正好来了个徐晓晓,梁陈终于有了新花样,跟大将军随军回来,就给她带各种小玩艺大珊瑚织锦纹绣……差点把国师府堆成个批发市场。

  徐晓晓长得冷艳,脑子却天生缺根弦,一直在幻想自己能够名扬天下,偶人之乱一出,这小姑娘就偷偷摸摸地来作死了。

  这回休息够了,她是腰不酸了腿也不疼了,十七那个漏底葫芦哪藏的住消息,三两句被徐晓晓问了个底朝天。然后她就张开那对莫名其妙长出来的火红翅膀,送的一声从天而降,赶上了特地连夜出发生怕她撵上的梁陈他们。

  苏大学士正在痛心疾首地抚摸自己被扇掉好多的小鱼干,二话不说就是一句“回去!”。

  徐晓晓当然不肯,闹了一路脾气,就要跟着。

  ——他们正在十里城往凉珂的路上,那些匣子又重新装起来了,十九带着侍卫伪装成随从,拉着车。梁陈和苏视伪装成拉货的客商,一边赶路一边整理思路。

  梁陈还以为她能长点记性,谁知她脑子就是个漏勺,便说:“你别不长记性,你不是说你要惩恶扬善吗?恶没惩成,魂魄倒先被扬了。还有——你看见鬼帝的时候我可没看到你有半点正气,那小眼神还跟醋似的,一个劲地盯着那只蠢猫——怎么,你嫉妒啊?”

  徐晓晓脸刷的一声红得跟她那不知道怎么收起来的翅膀似的,咆哮道:“你别瞎说八道!我哪有嫉妒?惩恶扬善惩恶扬善,人家长那么好看,怎么可能是‘恶’!?梁远情你不问是非血口喷人!”

  “………………”行吧。

  梁陈打了打折扇:“那敢问你要惩谁啊?现在又没有凶煞,你没扬名立万的机会了好吗?”

  徐晓晓一拍十九护的那镖车:“这不是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肯定是要去钓圣女。我要是把偶人之乱平了,肯定可以名扬天下!”

  苏视辛辛苦苦地捡完了小鱼干:“去去去,你当圣女是只一捏就死的小麻雀吗?本官警告你,跟着就跟着,别给我又乱跑惹祸。”

  虽然苏大学士说得她跟个移动火药似的,但好歹是松了口。

  “好!”徐晓晓喜的哗的收了翅膀,苏大学士那巨口一张,还没把硕果仅存的小鱼干啃一下,就迎面吃了一嘴灰。

  苏视勃然大怒:“徐翾!”

  徐晓晓哧溜一下溜到十九身后,挡住了咆哮的吃货。

  梁陈扇骨动了动,在静谧的春风中笑了起来。

  一行人走脚程,没有用马匹。所幸凉珂并不远,走个四五日也能到。

  走到第二天晚上时,他们在一个沿途的客栈歇脚。

  这几天都十分晴朗,但那天晚上却下了雨,薄雨像雾一样刷在窗外的芙蓉树上,一朵开败的芙蓉顺着窗棂和凉风吹了进来,落在枕边,把半夜没关窗的梁陈凉醒了。

  他又好像是心头一悸,才猛然惊醒。

  梁陈坐起身,与夜幕里的雨线对了一眼,无端想起勾陈上宫独坐客栈,给明韫冰写信的那个雨夜。

  他心头实在慌张难解,披衣起身,靠在窗前,却看到淅沥中,芙蓉叶不停地顿首,而树影错落里,一轮凉月竟没有隐没。

  那月正是上弦,尖端如勾。

  梁陈心神难定地静立半晌,心里开始开闸泄洪似的胡思乱想起来。

  ——明韫冰这会儿在哪儿?

  他在人间烟火天根本没有容身之所,他能去哪儿?有地方吃口热的睡个觉吗?为什么那么虚弱还不去找个医生看看?难道他们鬼族没医生?那受伤了怎么办?之前无欺闪现的那一片村舍是什么地方?左看右看,明韫冰也根本不像是一个乖乖听话的人啊。

  ……为什么一叫他走,还真的走了。

  梁陈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正是密折境中,明韫冰随手给他削的那支凤凰于飞。

  也是不由自主的,他开始在心中描摹那张脸,脑中有些纷杂,可明韫冰这个人却像定海神珍铁似的,在许多南游北往的暗流之中岿然不动。

  说来奇怪,梁陈真正见到明韫冰也不过两三天,统共看他也没有几眼。可他总觉得这个人就像一段被人抹去的记忆似的,经由一缕香气、或是一道声音,突然就被唤醒。

  以至于那些常人根本难以注意到的细节,在梁陈心中是那么清晰。

  明韫冰不是冰瓷,他的皮肤并不是纯然一体的、近似无情的苍白。而更像受了长久的折磨,又浸在寒潭里许久许久,冷色的青蓝尽皆被洗去,最后才显现出来的,那种疏离又静谧的冷玉白。

  像一滴凉水落在心尖。

  也有些像明净的晓月。

  他右耳下,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红痣,就像情仙用不足墨的朱笔,在相思纸上轻轻一点。

  嘴唇是素荷的颜色,吻久了,是水红的,晕开来。

  那时,那双极为冷淡的双眸会像微醺,缠上一层朦胧的雾,笑意就像水底的藻荇一样隐秘,藏在那深沉的氤氲之下,随水,细微地荡。

  “——梁远情。”梁陈蓦地一醒,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就像打了个焦雷,他先是浑身一颤,然后猛然回头。

  厢房里什么也没有!幻听了?见鬼了?!

  梁陈万分心虚地四下扫了一圈,那声音又在他耳边说:“是无欺。若太僭越,本尊可感知。”

  “……………………………………”梁陈的脸霎时红成了一只猴屁股,心想,什么?!什么意思?!意思是他在这想明韫冰那边完全知道?想的太入神太过,他那边还有感应???!那刚刚岂不是……岂不是相当于……

  这是什么狗屁血奴契??!这不会是泄露隐私的下流大法吧!

  梁陈面如火烧地伸手一捂,耳下那和光同尘也就跟额上的一同亮起来。

  但明韫冰又说话了:“可以这么说。——本尊的奴隶想什么……唔。”他突然一顿,像冷不防被掐住了脖子似的,良久,才低低一喘。

  “嗯……”

  这声音十分虚弱,又仿佛有些沉溺似的,就像一把热油,直接一股脑倒进了梁陈沸腾的大脑,把他爆了个热血逆流。

  梁陈觉得自己现在装个引信就可以当个窜天猴放了,脸皮揭下来当热锅去煎一百个烙饼也绝对没问题!

  他在桌边绕来绕去,一下子走了几圈,好歹按耐住了自己野马脱缰般的各种幻想,才面红耳赤地开始结巴:“我、我、我、我……那、那、那、是……”

  说了半天梁陈也没吐出个完整句子,万分窘然间,明韫冰那边却突然用气音笑了一声。

  ——很轻很轻,就像一片和光同尘落在鼻尖。

  如果说刚刚梁陈的灼热还只是在皮囊上浮着,听了这一笑,那滔天烈火就霎时钻皮入骨,烧着了他的三魂七魄。

  作者有话说: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