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40章 六不惜 歉一声叹

  梁陈嘴里那句“小心!!”还没蹦出来,四下突然诡异地停了一瞬间。

  苏视向偶人眉心斩去的剑锋、十七一脚踹在地神脑门上的力道、十九刷的削断十几只虫足坠落的速度、从四面八方伸向徐晓晓的利爪……

  都慢了下来。

  大雪!

  ——明韫冰?梁陈一个激灵,只听“喀”的一声,想虚空中有什么被拧断了,一秒后他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面前这只地神的颈骨。

  它的眼神黯淡下去,脑袋一歪,直接滚落到徐晓晓脚边。

  ——然后骤然爆开黑雾,伴着熟悉的鬼哭狼嚎之声,把那些偶人瞬间绞成了齑粉!

  徐晓晓呆滞地看着黑雾里散开了一个身形,突然十分委屈,想直接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

  明韫冰的视线从她身上水流似的淌到了梁陈身上,令他不明原因地一战。

  随后他突然瞳孔一缩,蓦地收剑扑过去,时间在那一刻回到正常的流速,一道亮到灼伤人眼眸的光刃刷的截断一只地神的腰椎骨,那专抠人天灵盖的虫足险险地擦着梁陈后脑勺灰灭——他抱着明韫冰滚到了角落里。

  没杀完啊!太多了!

  徐晓晓那点儿火根本不够烧的,侍卫们也都是凡人,抵御不及。好在她马上就发现,所有邪物都是冲着梁陈和苏视去的!好像饿死鬼盯着两坨刚出炉的香喷喷小笼包。

  梁陈连那冷香都是仓促地闻了一口,然后又拽着明韫冰往边上一躲,那墙砖就被抓毁容了,他手中化出一把明亮长剑,迎面截退挠过来的十几根细足。

  不过俗话说,有软肋的王八不是好龟……反正梁陈顾着身后那人,招式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就乱了,被数不清的魔爪推着给架到了墙上。

  那偶人围过来,手爪乱探,好像要非礼他似的。

  梁陈这时候居然还在分心想:“虽然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但我这魅力能够穿透物种的厚障壁吗?”

  他想着,眼睛余光还瞥见明韫冰正看着自己,便破釜沉舟伸手一格,带出一弧光,那光太盛——徐晓晓双眼一闭,就看见所有偶人和地神都在烈日般的光辉里变成了地上的白灰。

  抓住了大苏并提溜起来当猪肉扛到一半的地神也在这光里蒸发了,苏视吧叽一声砸在地上,震惊地回头看梁陈。

  ——梁远情什么时候有这技能了?!他那玩意素来鸡肋,一用就废,很多时候杀伤力还不如拿块好铁打的凡兵利器。

  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猛了?

  梁陈转身正想说话,就跟明韫冰似笑非笑的眼神撞上了。

  不知为何他忽然一窘,就好像凭空变成了十八岁的毛崽子,又想起他那晚那一通绝对“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遐想,心里那可谓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反正什么都一起跑了一把。

  就是没憋出一个字来。——平时也没见他那么哑巴。

  苏视旁观着,心想:没出息!

  侍卫们有伤有倒,各自搀扶着。不爱看热闹的凉珂人还是人来人往,若无其事,三月的阳光十分明媚,明韫冰在这样的日光下,那对眼眸就跟被映出了湖底幽景似的,竟有一分清透。

  明韫冰不怀好意地开口:“久违了。”

  其实,也不是很“久”。但又好像是有点久。

  他的声音实在令居心叵测的梁远情焦灼,恐怕是用了如来佛祖压孙悟空的神力,才把那躁动按了下去,拼出一张人模狗样的温和面具,“无所谓”道:“巧啊,真是巧啊——你来这干什么?你住这客栈么?对了,我上次说‘大路朝天’,其实下句跟的是‘终成眷……’,呸,呸,是‘有缘再见’,这是我们流传千年变革了的俗语,没什么意思就是告诉你一下,防止你以后跟别人用错了那多尴尬啊哈哈哈哈……”

  “………………”苏视难以形容地看了梁陈一眼,心想,“这二百五自己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徐晓晓给了大苏一个肯定的眼神:“梁远情这厮连二百五都够不上,顶多是个一百二十五。”

  明韫冰哪知道梁远情那丰富多彩的情绪波动,在他看来,梁陈见了他的面不巴巴的凑上来才叫不正常。

  他仔细地看了一遍梁陈的脸,随口“嗯”了一句:“我来此地,寻一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视突然觉得明韫冰说这话时,若有若无地扫了他一眼——不同于他那种看谁都睥睨四方仿佛对方是只野狗的倨傲,而是一种异常可怖的森冷,令苏视几乎脚底发凉。

  与此同时,地上的粉末突然细细地骚动起来,就像伺机而动的毒蛇。

  梁陈没留意,而蓦地平静,垂眼问:“找什么?”

  他这话有非常明显又自以为隐秘的酸味,香飘十里得把在场的诸位都冲得倒退十步,纷纷想逃离此“爱恨情仇”大戏现场。

  也是这时,梁陈才注意到,明韫冰的脸色非常不对劲。

  是幻影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假人——跟时想容那时有九分相似,而他抓了时想容的偶人术碎了个假瓷身,再从鬼相下驾帝辇出来的那个,就绝对是真魂真身。

  那时虽然也肤色如云,但嘴唇是有血色的,不知多少层的严整衣襟下,绵延出来的血管搏动虽然不快,但绝对有。

  然而这个又像假人了。

  不等梁远情从明韫冰不对劲的样子里联系到他声名狼藉的卑劣一生,再得出结论,嚯的一阵罡风吹过,天地骤然像被吹暗了一半的烛火,暗了大半——

  那地上的白末被吹起来,刹那在半空结成了一只堪比茶楼还高的白瓷大蜘蛛,八爪飞扬,霍地戳塌了一面矮墙。

  电光石火间,梁远情第一反应是把明韫冰连腰一抓,他们俩站过的地方吧叽一声带着粘液的蜘蛛丝把墙角吸了个“骨瘦如柴”。

  与此同时那边哇的一声苏视被蜘蛛丝黏住,嗖地缩回“母体”,变成了一只爱妈妈的硕大蜘蛛宝宝。

  苏视大吼:“你——个——见——色——忘——友——的——”

  梁陈气急败坏:“我现在是个废物!!!”

  ——他那技能的鸡肋之处又出来了,用完就废,绝无例外。刚刚能躲过还得亏自己反应快。

  “你对自己的认知还真的蛮清晰的啊!!”

  “你给我凿破它爬下来!!!荔三百这种东西是单拿来吃饭的吗!!”

  “我肠子都快被颠破了!!凿你个章鱼小丸子啊!!”

  两人对骂间,那蜘蛛就不断地在梁陈乱钻的地方刺,专钉他一个人,好像梁陈上辈子戳了它的窝似的,差点把苏大学士颠成一只簸箕。而梁陈苦于自己跑的慢,好险没被串成烧烤,十分辛苦。

  那蜘蛛铺天盖地地一扑,梁陈轻功闪到一处屋檐,却见它半空中突然一抖,自错综复杂的口器中刺出了一道雪白的利刃!

  梁陈震惊地想:“还会诈我!?”然而思索间,已经来不及了,那蛛丝拉成的利刃嗖的直到眼前——

  “刺——”的一声,穿透了一人的胸腹。

  躲在角落里苟命的徐晓晓、在“母亲”怀里瘫着的苏视与梁陈的瞳孔齐齐放大——

  明韫冰掠身而来,为梁陈挡了这一击。

  他刚刚还在被梁陈怀疑是假人的嘴唇终于染上了血色,凝望梁陈的眼神有一瞬间让他觉得明韫冰是真切地在看着自己的。

  那洞开的创口流出暗红色的鲜血,血迹又蔓延开来,像毒花一样爬过他的四肢,吮吸着血肉生根发芽。

  “梁远情,”他嘴唇上那点微末的血被风吹得散开,声音也异常地寒冷,不像是控诉或指责,但分明又说——

  “你心有三阶天,凡人事芜杂,就来者不拒,有一点余情,都要给外人——唯独吵得我不得安静,知不知道?”

  梁陈一句话没说出来,明韫冰那躯体就顺着血线攀爬的纹路,豁然爆裂,蜘蛛嘶吼一声扑上来,在刺目的白光里把他撕成了千万片散开的飞絮。

  情如飞絮。

  何以断绝?

  一瞬间梁陈双瞳一缩,于这一幕之中不知勾起什么,记忆的长河刹那破水而出一段景,把他劈头盖脸地淋了一身——

  “尊神。”

  是谁在叫他?那如岸芷汀兰般冷然的声音。

  还能有谁呢?自然是你了。

  明韫冰。

  却连想起这名字,都像是用薄而利的刀尖,在心上血卷三尺。

  谁把他的衣襟拉松了,在他修长的脖颈烙下一瓣罂粟。

  ……倾盏的灯火,被什么打翻了,映出明韫冰的面容,在那暧暧的雾一样的光里,神态竟是难以形容的柔和。

  窗外有絮絮的雨声,都不冷,敲入心里,是难言的暖意。

  那是流渡南桥的那间小屋,床就在窗下,梁陈连哪块砖被擦撞出了一个疤,都如在眼前。是夜?灯盏被火红的翅膀扑哧一声扫下来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他说——

  “清明,出去。”

  一声幼鸟不甘的啼叫退了出去,明韫冰却想要起身,被他推着肩膀按了回去,乌黑的长发落回柔软的衾枕里。

  他说:“就你老惯着他们,无法无天了。”

  明韫冰就像一条回到了栖息之地的毒蛇,冷淡里有十分难读的安宁。

  他面上又有一层浅浅的倦怠,不是在风刀霜剑里折磨出来的那种没有神采的疲倦,而是温存得像一把被滋润过的春水,融在心尖又细细地发着热。

  梁陈忽然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明韫冰一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声音有些哑:“尊神对外人倒温柔以待,只记得苛刻自家人。”

  “………………”他有些语塞,就见明韫冰自然地执起自己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厮磨。

  那感觉是与他本人大相径庭的柔软,本该非常安慰,但就是不知为何,却令梁陈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心肝胆都几乎要化尽,沥成一把苦涩的眼泪。

  落进红尘。

  他的手指捧过明韫冰的脸颊,把他下巴一掰:“我怎么苛刻了?”

  明韫冰的样子贴合到梁陈那天想过的画面上——水红的双唇,如散开的墨,不知道被吻过多少遍。他笑得非常不明显,嘴角的弧度连风过的花尖都不如,但就是在笑。

  他问:“为何总罚我见不到你?”

  “你倒是可以同我一道,”他说,“吓翻了人我替你扶就是。可我横看竖看,你也不是个有长性去东奔西跑的。”

  明韫冰发出不赞成的声音:“……嗯。”

  “拿‘凡俗’当饭吃,你还有理了?说都不听。”梁陈掀开被子贴近他身侧,把床铺空的另一边填满了,又说,“还不管走哪儿都要有驾辇,出鬼相,又随从八千,天帝都没你喜欢铺张浪费。——我说尊主,你怎么那么事儿多啊?”

  “哪有?”明韫冰低声:“寒蜮八千恶鬼早八百年去开山采矿种菜了,本尊又吃素若许年……领神大人神威如天如日,不是把我驯得很好么?”

  梁陈失笑,把他捞进了怀中,吻了吻他的黑发:“嗯,是好,好的不能再好了。”

  雨淅淅沥沥地打着窗外的新芽,桃枝像不断敲窗的故人,絮絮地掺入低语中。

  他指尖揉着明韫冰长发——就像一把滑得抓不住的丝绸,不停地从指尖错过:“第二阶天的阴阳序愈发混乱了,有倾颓之势。近日乱像丛生,观世也许多延几年,若情况实在太坏,指不定还要禀明天帝,令众神都下界来弥补乱序。”

  “……唔。”

  “别说你只有一个,就是有十个身子,也不能一声令下,让所有鬼族都齐齐赴死,也没这个理。别累着了,嗯?你身体又不好,就别掺和过来了好不好?”

  “而且我也担心……”

  担心什么?梁陈在千年前散漫的云里射出一道灼世的亮光,死死地钉住明韫冰慢慢合上的双睫,那长睫就像鸦翎一样乌黑而舒展随意。

  可惜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一眼到底有多难得。他满以为那是最平易、最闲适的时光,触手可及。

  于是他只是很随意地低头一扫,以为怀里的人睡着了,声音便渐渐放轻,又在明韫冰眼皮上亲了亲,和光同尘的光刹那一闪。

  多看他一眼,多看他一眼吧——梁陈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回荡。舌根无端发苦。

  他说:“……我也担心他们发现你。”

  原来你把他藏起来了。

  难怪正史里什么也没有,只记你我相斗。

  可梁陈心里就像豁开了一个异常冰冷的空洞,从未有过的巨大悲伤席卷上眉梢,几乎瞬间就把他逼出了几滴眼泪。

  明韫冰却没有睡着,他动了动肩膀,往上攀住他的肩膀,朦胧地说:“梁远情。”

  “你的心是何等广阔,装得下天,装得下地,人世繁杂,都一股脑塞进去——独我在里面,被吵得没有片刻安宁,知道么。”

  他的眼眸随着明韫冰凑上来的动作抬起,追逐着他眼尾那一点飞扬的水色。

  “我错了,”当时他含笑说,被鬼帝轻轻地吻住嘴唇,甜蜜里,化尽一段难解的谜语。

  可那谜语长成了一条五毒俱全的蛇,一口把他们撕裂过,眨眼就是一千年。时间久远到陌生的地步,连物是人非都谈不上,因为沧海桑田,连天地都循着寒来暑往的规律转开了。

  光阴啊,你无情的眸光,为何不肯慰我片刻彷徨。

  眼前风景刹那破碎,天光回转,碎玉漫天,他依然抓不住那一片散开的苦楚。

  心如刀绞。

  梁陈一垂头,几滴眼泪就洒了下去,冰冷又灰暗的长风被他吸进肺腑,在眼中洗出了异常平静而汹涌的光。

  那大蜘蛛还在原地蹦哒,梁陈冷冷地凝视它,自眉心掣出了一柄宽而光芒炽烈的剑。

  万丈金光刹那照亮了凉珂,一剑破开千年的寒凉。

  作者有话说:

  我苦命的cp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