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50章 七惦 零落成泥

  时想容当即手一抖,那字好险变成狗爬,幸好她神乎其技地收住了,又顺畅地走起了势。

  “李二叔家闺女出嫁,托我誊婚书。”她随口说。

  梁落尘马上想起某些陈年旧事:“是那个李二叔吗?”

  “哪个?”

  “你叫我跟人家提亲,”梁落尘相当会翻旧账,“还叫我买一只整猪,记得吗。”

  “……………”时想容沉默片刻,果断转移话题,“你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吗?”

  梁落尘很配合:“嗯,想什么?”

  “你喜欢姐弟还是兄妹?”

  梁落尘没明白这个问题的精髓在哪里,一头雾水地说:“……有区别么?”

  就看见时想容给了他一个斜睨的白眼,十分有风情:“没区别那叫孪生子。”

  不是,这人到底统共读了几页书?常识都在狗肚子里存着吗?

  “……………”梁落尘脸上的表情一时非常空白。好像迎面看见一片瀑布突然裂开,一百只穿着七彩阳光裙的孙行者蹦出来对着他嚣张热舞。

  时想容怀疑地放下笔,盯着他:“……你怎么了?”

  梁落尘的眼神先是在她脸上逡巡一圈,然后落到那纤细的腰身上,接着烫了似的又回到眼睛里,脸色也开始诡异地攀红,变成了一只新鲜出炉的结巴。

  “你、你、你…………你不是说你不是人吗?”

  “对,我不是。”

  “不是人怎么能、能、能……嗯嗯哼呢。”

  时想容没听懂“嗯嗯哼”是什么,但大概知道梁落尘在纠结什么了,郑重其事地执起代亲王殿下没见过世面的手:“王爷殿下,不知道你平时读的是什么书。但《史记》太史公著《三皇本纪》里有这么一段:‘皇母姜嫄,与灵石交感,生王后稷,幼而徇齐,长而安宁,行七十五年,周社如厦,举祀礼传于世。’所以呢,人跟非人是可以繁衍的,而且他们的孩子按时吃饭的话,活一百年不成问题,不是妖怪。”(注)

  梁落尘被“繁衍”两个字砸了两下,给砸的头昏眼花,顿觉自己心里四书五经都开始自动优胜劣汰,要给八字没一撇的“姐弟”或者“兄妹”起名了。

  时想容觉得梁落尘可能是有点儿选择困难——不过他那个凌乱的表情有点招人,她就倾身过去,在梁落尘大脑闪过第三十一个名字时蜻蜓点水地亲了他一下,顺手把笔重新拿起,准备把婚书写完。

  才写了两个字,梁落尘又来捣乱了,这回直接大型动物似的从背后抱住了她的腰。

  他是特别喜欢这种小动作,感觉跟被抛弃过的流浪动物似的,时不时就要亲亲抱抱。相处了一段日子,圣女大人也渐渐习惯了。

  时想容漫不经心的嗯哼了一声:“想好了?”

  代亲王殿下答非所问地说:“我能亲你一下吗?”

  “…………”这人怎么一阵一阵的?

  “为……”时想容那句疑问还没完,李二叔家的婚书就惨遭墨水倾倒,润笔费又退一步,她人被梁落尘抱上了桌,素净的裙摆染了墨,笔掉在地上。

  那只瓷瓶悠悠扬扬地左右晃了一会儿,坚强地屹立在原地,半枯的一枝玉兰抵在交叠的双手边,被挤得微微变形。

  代亲王殿下最后还是没想好先要男孩还是女孩。跟他的姑娘悄悄说,都随缘。

  不过没有八抬大轿迎心上人过门,正人君子是再怎么也不肯越雷池一步的。

  夜吟才觉月光寒。

  拂晓时,时想容听到梁落尘起身了,她的睡眠很浅,一点动静就起来了,但这些天的生活把石头渡进了凡尘——那天她居然没舍得从温暖的被褥里起来。

  梁落尘点了一盏灯,在晨辉里整理衣冠。

  她昏昏沉沉的:“回汨都么?”

  ——梁落尘并不是第一次回汨都,圣上最近身体微恙,不知道为什么,放着那么多皇子皇孙不看,偏喜欢看这个“大侄子”,还总拉着梁落尘的手叙旧,说他跟高皇帝之间的旧事,也不管人家爱不爱听。

  皇上特别喜欢怀古,两个亲王都是他绝佳的倒话篓子,但又偏偏都喜欢满天跑——奉亲王梁陈早跑南国去了,天远路远,只有凉珂离汨都近,方便叙话家常。

  梁落尘“嗯”了一声:“我小皇叔在十二洲喝花酒,被言官告了几状,圣上又开始想给他点个鸳鸯谱了,拉我商议呢。”

  时想容迷迷糊糊地评价:“真没个定性儿……”根据梁落尘对梁陈的描述,圣女大人已经认定此人是只上下漂浮的自由小小鸟。

  “我家个个人都难说,就我皇叔待我赤诚,以后你就知道了。”梁落尘笑了一下,在时想容手边搁下了什么。

  她摸到一片冰凉,长睫微微掀起,看见一截玉放在枕边,精雕细刻,十分精巧地把许多弯曲的麦穗镂抱起来,成了一段祭器。

  “我的信物,每年花朝节都要带去天坛参加祭典的。收着。”梁落尘低声说着,俯身轻轻在她微凉的额上亲了一下。

  “突然给我这个……”时想容心想,“不知道话本里这种事一做,就要悲剧了吗。不知忌讳。”

  她嘴上却应:“好。”

  梁落尘把前一夜弄得凌乱的桌子亲手收拾了一遍,捡起了地上的纸笔,取下他那把剑,出了门。窸窸窣窣的动静没有了。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时想容掀起被子,光脚走了下去。

  她扶着脑袋在桌前坐下,另一只手在快要长成的胸口处按着,只觉得非常奇怪。——圣女大人下凡没多久,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多愁善感很是不能适应。

  梁落尘昨天看的那封信还在桌角,时想容静了一会儿心,心中还是不安,索性拿过来看了。

  信封拆了口,信笺一倒就出来了。

  上面是“圣谕”,不用看也知道写的是什么。但那信纸一到她手上,却骤然扑出了一捧紫火,霍然从双眼打进了天灵盖,让时想容从头到脚都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冰火两重天”。

  又是芈族的秘术——

  人沼!

  这是上古时期曾经用来对付神明的邪术,早已失传,好在施术人也不太高明。那紫火比不得上古时期灭神的阴毒,只是钻进去,沿着经脉便开始烧,就像皮下长出了许多恶毒的小手,血肉被硬生生地撕扯下来——

  时想容牙齿咯吱一声,猛地甩开,窗外风雷忽动,天空正中央霎时风雷云集,霍然劈下一道紫雷,将这山坡上的木屋轰地炸了个尸骨无存!

  一切温存刹那灰飞烟灭。

  时想容在千钧一发之际滚了出去,一道道白鞭跟下,顺着山背石脊穷追不舍,天昏地暗之际冰瓷撞进一片竹林里,大风哗啦一声随着惊雷落下,竹林春意不歇的绿顿时在这一击之下惨叫着褪色,焦烧为黑!

  无数竹叶惨叫着刮过时想容的脸颊,她猛然抬头,那阴云翻滚之中的一片猩红刹那印在眼眸中央。

  她手掌下,寒汽凝成了骇人的刀光剑影。

  ——人沼引来了地神。

  下雨了。

  梁落尘走出了几十里,在一家客栈打尖儿。

  不知为何他心神不宁,外头电闪雷鸣,好像有人在渡劫——初秋少有这么坏的天气。

  窗外一朵白玉兰被风卷了进来,他合窗到一半,又留了条缝,把那备受苦雨的花儿捡了起来,放在案边。

  一线惨白照亮了天际,冰瓷那张脸令人脊背发凉,更像邪神。

  一道无形的穹顶像压在了凉珂之上,让暴雨没有侵袭这一方。

  那毒火从时想容的眼睛直接烧进去,专食神明之息,竟然能够将念力温养的血肉腐蚀!灼热的流毒就化作紫血,在冰瓷的唇角飘出血线,电光里,数不清的红绸铺天盖地往前探,一抹白影追逐在后。

  漆黑的山城之外,无望涯之外数尺之间,红浪源源不断地淌过来,在情仙地神的身上汇聚,令那泛着黑气的红绸去势更凶。

  正神只惩戒鬼物,邪神却不然——那有人沼的信是从汨都传来,与芈族有关,不管是皇帝所召,还是其他人,至少也说明有人窥探到冰瓷的存在,想要借刀杀人。

  时想容从上古活到现在,身负开天之力,若想搅弄风云,的确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利刃!

  梁落尘问她是哪一环,安知他自己又是不是谁布局中的一环?

  可知道又如何?这早就由造化炼出来的邪神,现在要去把梁落尘抓过来一起处死,难道就袖手不管?“人沼”又在全身经脉里火一样跳动,让冰瓷那悬成一线的理智越来越细,越来越细,几乎就要崩断——

  飞絮的嗓音就像一把冽钉,直接钉进了冰瓷的头颅,振聋发聩般在冰火相侵的折磨里刺中了毒蛇的七寸——

  “——时想容,顶着一张窃来的脸,妄自生情,无端掺和凡人的姻缘,你可知罪?”

  紫火给石像披了一层可怖的边,毒血像花的碎末一样乱飘,红绸乱舞之间带起风刃,往后狠狠一刮,飞沙走石都磨为齑粉,一块石头在冰瓷的眼角爆开,铮然一声剌出一道深邃白痕。

  冰瓷是降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复刻出来的思念,这种特殊的替身,性格由凿刻她的人影响,但终究与原型的关系更密。

  她像谁,从来就不是秘密。

  只是大神祭魔后,天底下再也没有追寻那些旧事的人,所以无人点出罢了。

  但不说,不代表不是,不足以自欺……不足以磨灭鬼帝烙在冰瓷身上的痕迹,明韫冰就像江源,汹涌奔腾的是永远不可摆脱的暴虐。

  时想容双瞳一张,人沼轰然舔过全身,把大神赋灵的清正之气吞噬殆尽,就像被活剐了一遍——她牙齿一咯,一口血喷出来,肉身在痛楚与绝望之中急速湮灭,那根弦就断了。

  天雷愤怒地劈下一道雷,惨白光线之中,冰瓷的面孔如魔如妖,那对冷冽的黑瞳放大了许多,绽出了难以形容的狠戾。

  “知罪……”她从齿尖磨出这两个字,冷笑了起来。

  “轰——”那道雷被她手里寒气凛冽的长鞭一抽,爆开一道震耳欲聋的惊怒,竟然被硬生生挑偏了,恶狠狠地打在了一户人家的屋檐上,那情仙早已闪身一躲,眉目不惊。

  莫名其妙的宣判,莫名其妙的审讯,莫名其妙的责难。

  莫名其妙的惩罚,莫名其妙加诸于身的痛苦。

  对……就是这种像岩浆一样,烙在魂魄上,要把魂魄一点点烫烂的痛苦,能让所有承受的人发疯。

  你、凭、什、么?

  时想容往后一仰,暴雨之中依然顽强的月华就收进她手中,化作一把巨大长镰,往外狠狠一划,大浪就层层叠叠地冲下,就像天上倒下了一条白河,霎时地上所有东西都惨白褪色,在凉珂的城门外,瓷化的地脉探出无数只手,把情仙的红绸带人都拦住了。

  一条地龙破“土”而出,伴着那长镰的攻势一道咬向地神。

  这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那残次品本就半斤八两,躲闪不及,被瓷龙当胸一撞,狠**在了一颗早就瓷化的惨白大树上,那刀势如风,破在他喉面上,几乎把脸划成狰狞的两半。

  鲜血四溅。

  天雷暴怒地降下责难,冰瓷眼都不眨地受顶了,袭进却毫不受阻,眨眼间她就持刀近前,漠然地审视飞絮的残魂炼成的伪神。

  “你殉了两回了,不好好地挺尸去,来这儿管什么闲事?”

  那眼中是涌动的疯狂,令人止不住的心惊。

  神明却笑了起来,轻声道:“人有七情六欲,有牵挂之物,非人则不然。天地类分,非人皆是无所牵挂,或命系恶念的邪物。人间尚有律法规诫世人,你在其中,不觉得格格不入么?”

  时想容面无表情地看着飞絮。

  情仙看见她眉心应言鼓起了许多细细的小包,有些忧伤地笑了一下:“你觉得天道残忍,不肯包容么?你怎知这不是一种严苛的保护?”

  “鬼物的魂元只有一道,凡人有三道,你们永远都无法相合,永远在自说自话。你自以为倾心以付,实则连自己一早堕入迷梦,都不清楚。”

  “这可不是‘庄生晓梦迷蝴蝶’那种物我相忘的美梦,这个梦的尽头,是独你一只鬼要走的永恒的分叉口——”

  飞絮温和而慈悲的笑容一闪而逝,眼珠像牵线木偶似的一抖,变作了一个讽嘲的高高在上:“你在那条道上发疯,最终还要祸及他人。殊不知‘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劳刑即触生于‘爱生忧怖’之时,你看看你这模样,没了这张脸,你还敢走到那凡人面前吗?你还敢想一个‘情’字吗——”(注)

  时想容手中那把长镰忽而化为白雾,成了一把长锥,椎尖如针,当颅钉进了飞絮的眉心!

  她浑身上下都被血浸染了,那毒火在止不住地跳跃,脸上的包就跟被孵化的虫卵似的不停地耸动,格外恐怖,比所有噩梦里的厉鬼都要可怕。

  这地神只是被炼出来的工具,那造化的黑手还躲在后面笑看风云。

  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什么垃圾——

  长锥跟毒火一同渡了过去,地神猛地凸出双眼,只觉得时想容冰冷的手直接钻了进去,溯洄从之,一探千里,山水在这一瞬间缩地成寸。刹那就顺着那一点人沼的牵系抓住了那藏头露尾的罪魁祸首——府邸里草木深,五颜六色的翅膀破风而上,叽叽喳喳的尖嚣直上青云。

  “咔嚓”一声,一道寒气化刃往那人好整以暇的喉口迫杀而去,那人迎面受击,显然猝不及防,却迅速一掌结印,令那可怖的杀气打歪,在肩膀上狠狠一剜,划出一道很深的创口,血溅三尺。

  他却笑了一声:“呵——”

  时想容猛地收手,指尖却已经被那人再加一把火,邪咒瞬间把心底最深的暴虐与恐怖拉扯而出,眼白刹那消失,她一掌拧断了情仙的颈骨。冷冷地看向黑风冷雨之下的凉珂。

  那穹顶散了,雨无情地落在房梁上,窗棂上。

  凉珂,一个少女起夜,被不大却非常冰冷的雨弄得瑟瑟发抖,慌忙要回里屋。快进门时,透过篱笆,她却看到一个寂寞窈窕的身影在外头伫立。

  这么冷的天,该不会是哪里流浪过来的姐姐吧……应该可以让她进来喝碗热汤。

  少女摸了过去,恰好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那“姐姐”的模样,没有眼白,丑陋如鬼!霎时那怪物的面前一面水镜爆开,她尖叫一声,然而喉咙还未出声,脖颈就咯吱一响,意识便就此消弭了。

  最后一眼,是那张近在咫尺的烂脸。

  眼眸里,涌动着疯狂的痛楚。

  情仙的魂元散落一地,无望涯也安静了下来。凉珂与红颜蠢动了半夜,终于随雨安静了下来,万鬼之渊里开始有女鬼在惨叫,叫的人肝胆俱裂,黑塔则像层层叠叠洇在土里的血,堆了起来。

  天明时,一张大网从凉珂打了出来,扑向了梁落尘落脚的客栈——那是抹去记忆的术法,能让所有珍贵的回忆都变成一场无足轻重的梦。

  深藏在我梦里。

  作者有话说:

  注1:《史记》里并没有这段,作者瞎编的。

  注2:爱生忧怖,忘记是哪的出处了,不过不是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