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56章 八赦 万问也答

  在杨伯的梦里以不同的姿势被圣上打残的同时,梁陈也正在尽心尽力地伺候明韫冰。

  鬼帝虽然是个“帝”,但其实没什么讲究的。因为凶煞没什么神志,他在寒蜮里,一切都能随心而动,几十天不说一个字也是有的,没人惯他毛病。

  相比之下,反而是梁陈事儿颇多。

  吃个饭也要十八道菜,江南最有名的厨子,精挑细选的食材。

  明韫冰身为一只凶煞恶鬼,饮食自然是穷凶极恶的,从前茹毛饮血是等闲事,流渡里养了点清气,然而在冰里沉了那么久,也算是把那点本就稀薄的烟火气给冻掉了。

  一朝入世,还真如积雪难消,长川难游,十分不适应。

  他耗神太过,身体虚弱,碍着天刑又不能杀人,为了尽快恢复,只好捡起一点流渡时期养出来的兴致,开始对这人世迟迟地投来一瞥。

  好在梁陈还在身边。

  又蘸庭说是“庭”,其实是个院,不过窗子开的多,绿树又成荫,把窗全都打开时,就譬如庭院。夜里安静,烛火点的亮堂,坐的近时,能把眼睫有几根都数清楚。

  伺候的人都被赶走了,明韫冰还没把那莓果看半会儿,梁陈就夹起来了。

  此人脸上挂着招牌欠揍的表情,把那莓果送到明韫冰唇边一晃,又收回去:“说句好听的来。”

  鬼帝大人才不幼稚,用目光谴责他片刻,慢慢腾腾地摸起玉箸,有点不熟练地把了一会儿,才摸索出了一个三岁幼童拿筷子的错误姿势。

  梁陈不死心:“哎,这可比鹌鹑蛋难夹。”

  久未拿筷子的手生,果然夹不起来,看的人上火。——但明韫冰就跟没脾气似的,动作慢得如同仙鹤,失败了就再来一次,眉都不带挑一下的。

  不过也就三四次,手就被姓梁的按住了,莓果送到了眼前。

  姓梁的说:“唉,还是给你吧,谁让我色令智昏呢。”

  明韫冰斜了他一眼,抬头张嘴的一瞬,下颌的线条绷得十分鲜明,不知怎么的梁陈脑子一抽,手一抖筷子一松,那倒霉的果子就落了地——然后梁远情厚颜无耻地把自己当酸甜味的果子送上去了。

  明韫冰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扫,无辜地被塞了满口苦茶的余味——这厮刚回来就喝了苦丁茶。

  他亲完泰然自若——泰然自若地把海参当龙虾给明韫冰剥了一个。

  明韫冰抿唇,接过那被渲染的乌漆麻黑的玉盘,如冰的声音都被突袭式的亲吻吻开了,很好说话地轻声道:

  “我不吃荤腥。”

  ——他还是“十不像”的时候,就只喝很淡的甜汤,有时候会吃一瓣橘子,口味素的比南海还须弥山。偏又是个最凶最恶的。

  梁陈有点头晕目眩,装作游刃有余道:“哦……”两手的灿烂嗖一下戳到边上净手的铜盆里。

  洗掉了荤腥。

  梁陈自己没怎么吃,倒都伺候着他吃了。明韫冰到底不适应,吃的不多,倒也终于把人间烟火入了口。

  梁陈一早吩咐人准备沐浴更衣,吃过后略歇了歇,便去洗漱。又蘸庭的景致好,花草多,走势布局犹如仙庭,不知道令明韫冰想起来什么,转过寝室出了游廊,到了一处穿凿的温泉时,他眸中更是风云变。

  亲王府这温泉不是天然的,是花了大价钱人工穿凿出来的,连了活水。不过梁陈十天半个月也不来一次,委实浪费。

  这地方只能供一人洗浴,两人就是挤,南边天然一丛黑色的灌木,从也不开花。

  梁陈一边解腰封一边思考如何骗……请明韫冰宽衣解带,一回头差点成为一只新的喷火龙。

  ——这人怎么这么善解人意啊!

  明韫冰的长发湿了,黑白分明得人眼睛疼,梁陈默念了一会儿清心咒,也下水了,心想:“我这是图方便,一个一个洗那得什么时候才能睡啊?明儿要面圣,本王要早起……方便,方便……”

  “方”到一半,忽觉浑身火热气血上涌,好像中了两碗春药,清心咒也不管用!

  梁陈生怕自己不雅观,摸了摸鼻子,好在没“有辱斯文”,这才开始假装自己在认真洗浴。

  明韫冰却开口了:“此处称得上一句钟灵毓秀,可比天泉。”

  他声音跟眼神都被蒸化了,梁陈攒十息的毅力,自以为钢铁,却一眼就被击溃,反复如此。听了这句话,却是有些平静了:“你不是连南天门都进不去吗?天泉如何,你怎么知道?”

  “正大光明地进不去,自然要走捷径了。”明韫冰道,“也不难。譬如你在这人世,孑然一身的不行,当然也要给自己一个身份,否则如何自处?”

  他这话说的不好听,梁陈却没生气,隔着一点氤氲回:“你说的倒也不错。凡人种种,生来便是为人子、为人臣、为人友,也就有了牵挂,从古至今都这样,我也没什么例外的。”

  明韫冰轻笑了一声。

  梁陈觉得这笑有深意,然而不想破坏气氛,故而没有追问,说道:“我这地方是好,规制堪比我二哥的行宫。再往隔壁走两条街,就是苏子呈家跟国师府了,来往走动都方便,不过我住的少,连府上的人都认不全。”

  鬼帝大人趴在青石上,白玉一样的皮肤沾了水,看来犹如桃面含春,他却没动。八成是等着人来伺候,梁远情哗啦哗啦了一会儿,见他还不动,也就索性挨过去,拿起软巾给他当擦背工。

  明韫冰头发特别多,又长,拿在手上比最好的丝绸还要柔软,梁陈多捞了两把,心想:“冻湖里的时候还不得吓死人,水鬼一只。幸好不是冻在人间。”

  “荆棘挡住了,吓不着。”明韫冰却说。

  梁陈吓一跳,眉心一热才反应过来,那什么契约能把他所有腹诽泄个底掉。——臆想都能传,毫无隐私可言。

  不过很坑的是,明韫冰能听到他,他却窥探不了对方的心思!这是什么原理?!就因为他是没人权的奴隶吗?

  明韫冰又说:“这要问你自己了。”

  梁远情恰好擦到他的蝴蝶骨,略用力了一些,刮出了一道红痕,他笑起来:“我不是很喜欢问自己,太自寻烦恼。反正事总会找上门来的,我接招就是了。”

  何况人也在手里,怕什么呢。

  明韫冰冷笑:“你倒洒脱。”

  不知道是不是雾气跟温泉加上梁远情三者组成了熟悉的情景,明韫冰少有地不是因为精疲力尽,而是因为太过放松,而产生了睡意。

  他的灵魂一直是结冰的,这会儿却融开了,浸泡在了温水里,连指节都有些发麻,像吃了十丸知归。

  梁陈是有些话唠在身上的,何况发尖都按着他心好长的人就在身侧,他不开个屏就浑身不舒服。想当初梁陈在十叠云山刚见他,明韫冰那爱搭不理的高傲样,问十句只回一个字,现在还不是在他手下舒服得差点睡着……

  不行,怎么能睡着!不能睡!

  梁陈于是开始叨叨了:

  “我小时候在流渡长大,流渡你知道不——你肯定知道,就是相思湖上的一座岛,跟外界来往都要靠舟子。我感觉岛上跟别的地方就是不一样的,虽然我一生下来没几年就被送人了,但是买我的人没舍得把我煮了,那家人说我忒可爱了……”

  这种大言不惭的精神把明韫冰的睡意给驱了一点点,他半睁开眼睛看着梁陈,睫毛湿润得就像被雨打湿的黑蝴蝶。

  梁陈听到他用心音十分温柔地说:“可爱就舍不得吃啊?本尊一口就能吞了,骨头都不嚼。”

  “………………”你好恐怖啊。

  不过梁陈诡异地一边恐怖着一边心里莫名地激动了起来。最后成功导致脊背里发的麻他自己都没明白是什么性质的……反正不太健康!

  他定了定神,又继续叭叭:“然后我就开始流浪了,吃百家饭,有时候睡野林子,有时候睡河边。不过我很幸运,幕天席地的,流渡其实特别多野兽,不过愣是没有一只把我当储备粮撕了。我记得有一回我在天桥下睡,一只不知道哪的鹰飞来,正要把我啄烂回去喂宝宝,当时那鸟嘴离我就这么近——然后横空出来一只隼,轰的把它冲走了,两只鸟就开始在水面上斗,你猜谁赢了?”

  明韫冰睫毛动了动。看是被姓梁的念的睡意又翻上来了,却很配合:“谁?”

  梁远情毫无自知之明道:“当然是正义的隼啦!为了保护年幼的本王,它视死如归地从高空俯冲而下,把苍鹰冲成了一只吃水的胖鹈鹕,简直英勇!——哎,本王吉人自有天相啊。我流浪那几年太小,也只记得一点点了——说是流浪,其实我也就一直在流渡,可能是因为我至今没学会泅水吧……不然肯定能游出相思湖。”

  “那湖以前就叫湖,忒大!号称陆上之海,一直没个定名儿。好像是从百年前才开始叫相思湖的。不知道是个什么缘故。但风景颇佳,很宜居。”

  “喔。”

  “后来我就回到汨都了,我二哥给我建了这个府邸,当时好多文官都上折子骂他,觉得我是我二哥的私生子呢。”

  明韫冰懒懒道:“你既说住的少,无非云游多。”

  “我喜欢满天下跑啊,老在一处待着我不舒服。”梁远情说,“苏子呈的叔父那时候总是去征战平乱,我就随军跟着,也见见世面。”

  他说着,目光滑过明韫冰的右耳,又想起来一件事:“有一年冬天,我……”

  明韫冰:“嗯?”

  梁陈却没说话了。

  有一年冬天,梁陈随大军去极北之境平乱,在白雪红梅之中遇见过一只纤细优美的鹤。那鹤通体洁白,唯脖颈上却有一片鲜艳的红羽,宛如一粒遗落雪中的红豆。

  梁陈箭术了得,却在用无弦弓瞄准之际,心神一晃,只这一下失神,那鹤便留下一声清啼,杳然散入了大雪之中。

  错过。

  从那天起,他开始反复梦到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右耳下一枚红痣鲜明。心中也愈发空落落的。直到……

  他太久没下文,明韫冰却有了点精神,起身时,手臂擦过那岸边的灌木,他顺手揪住一枝,若有所思了片刻,反手握住了梁陈放在他臂上的腕。

  他侧过脸,被水浸湿的脸白纸黑字般鲜明:“梁远情。”

  “这二十多年你心中无牵无挂,可活的痛快了?”他几乎是柔声地问。但那话音的柔波却像裹着蜜糖的毒刃,藏着很深的恶意,几乎见血封喉。

  不知为何,这问题就像一刀捅进了心脏似的,令梁陈突然就喘不上气。

  他无以话答,忍不住看向明韫冰的眼睛,忽而觉得恍惚,就像重逢了曾经刻在了心石上,突然被翻出来的真心遗忘。

  可那扇门摇摇欲坠,到底没有轰然坍塌,于是我仍然只能隔岸相望,但隐隐绰绰的真心却汹涌,快要按耐不住了。

  只等哪一日便倾翻,挣破一道千年筑就的垣墙。

  “我……”

  他这时再看明韫冰的眼睛,觉得就像还没有倾颓下去的疏荡,岸边飘着许多和光同尘。但一点就破,露出底下深千尺的阴霾与咄咄逼人的惊人恶毒。

  叫人又怕又向往。

  明韫冰对他形式化地笑了一下,转回头摆弄起那丛不开花的灌木。

  这意思很明显——你不想回答就别回答了。就此揭过吧。

  他指尖溢出一点鬼气,还没飘远,水声一响,梁陈又靠了过来。对他说话。

  “我不痛快,”梁远情说,“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直到遇见你。”

  明韫冰手心下的灌木忽然舒展抽长,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然后枝桠上长出了许多拇指大的小白花,掉进了温热的水里。

  须臾,他说:“我有一问。”

  “什么?”

  他突然往后一靠,两个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起,水下肌理分明,几乎是瞬间梁陈脸色演了个大红袍,人从“爱在心头口难开”跳到了“呼之欲出”,爆红无比。

  他手忙脚乱要把明韫冰推开:“你你你……怎么突然……”

  明韫冰十分轻松地镇压了梁远情那大鸭子扑水般的手脚,掐住了梁陈的下巴,拉到眼前。

  “离思的最深处,你再见我的第一眼,心里在想什么?”他问。

  梁陈在浩劫般的感受中抓住了这句话,便顺着话音回想起当初。千冰雪落里,彡的万般阻挠之下,他第一眼看见巨剑里护佑着的恶灵真容时,他那时候想的是什么?

  能想什么呢?你犹如我心上蒙鸿之秋。

  哦……对了。是——

  宁愿杀了我也不让我见的人……

  一定是我命定之人。

  这个念头一起,却不知为何带起了一股浓烈的悲怆,几乎让梁陈鼻尖发酸,险些落泪。

  他的头忽然疼起来,头痛欲裂之际,不知何时,却被明韫冰接住,带出了水面。他给两人随手披了寝衣,便一同回到了卧房。

  这夜是很静的,不管是起伏的心绪,还是动荡的记忆,时光终于在帐幔掩下的那一瞬间,收起了它的爪牙。

  梁陈睡过去了,眉宇间仿佛还有痛苦。

  明韫冰的手指拂过他的七窍,那七处便同他眉心的印记一起发起光来,接着光芒从囟门穴开始往下漫,却很奇怪,只停在了梁陈的胸口,心脏处却怎么也下不去了。

  底下一片暗沉。

  明韫冰手掌在梁陈的心脏处贴了一会儿,感受到那心跳。

  他沉默地盯着梁陈的脸看了片刻,那眼神叫人毛骨悚然,好像恨不得把这身体敲骨吸髓似的。随即更深的东西翻上来,把他勉强收拾成了一个人样。

  他俯身,收起獠牙,含住了梁陈的嘴唇,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

  “上神,”他低声说,声音是阴沉的,“好玩儿吗?”

  那光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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