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57章 八赦 影孤夜永

  翌日一大早,天才擦亮,梁陈就起来了。

  虽然扬言要把扰人清梦的苏大学士打出去,但到底还是没有。梁陈自己轻手轻脚地洗漱完,又坐在床边痴汉变态一样地看了明韫冰一会儿,才起身出去。

  一出又蘸庭,恰好就跟打着哈欠拿着桃酥在啃的苏视碰上了。

  两人一同往府门外走,车早就备好了。

  梁陈昨晚头那么疼,起来却神清气爽,吸了一口晨曦,抢了苏子呈一块吃的:“那小姑娘呢?”

  小姑娘乃人证阿芙。

  苏大学士愤怒无果后,道:“阿芙在马车上,没撑住,又睡着了。”

  梁陈:“噢。”

  厨房一早把早膳放在了马车上,两人坐好,梁陈挑挑拣拣地吃了一点,想起来什么,当啷一声,在小桌上掷下一样东西——一只长命锁,锁里能看见一只小鬼影绰的脸。

  苏视问道:“你没审啊?”

  “哪有空?”梁陈说完,掀开帘子招手,府门的守卫连忙跑过来,还以为他有什么大事,梁远情嫌弃道,“哎,谁叫你了,把老周叫过来。”

  老周乃王府厨子,刚起大早给这厮送完饭的。闻听王爷有吩咐,也如临大敌地跑过来,谁知道听到他说:“你去把你老舅接过来,赶紧的。”

  周老舅乃汨都名厨,不过脾气忒差,且相当喜欢拿乔,一天只做菜一道。老周身为侄子也经常被老舅毒打,迷惑道:“我舅……那是私厨……接什么?怎么接啊?!”

  再说这个点人家还在睡觉好不好?

  梁陈十分嫌弃:“私什么私,大道为公,不懂事。——他架子大事儿多,那金子银子总要吧?本王穷的就剩下钱了,叫他开价,你跟沈二去,把他扛过来,快快快,一会儿人醒了。”

  一众人万分不解:“???????”谁醒了?

  徐晓晓哪有这个待遇,向来是喂糠;苏视更不用提,王爷每回都恨不能拿针把苏大学士的无底洞胃缝上。这回梁陈带的小姑娘也只有……阿芙?但那小姑娘不是在那趟马车上坐着吗?

  还有谁???

  对着一堆呆头鹅,梁陈终于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你们是没看见我院里多了个大活人吗?不懂就问杨伯去!要是晚上我回来发现你们把人给我饿瘦了我非得扣光你们的月钱不可!十九,走!”

  马车啸了一声,走出了朱门小街。

  车内,旁观他发疯的苏子呈:“…………………”

  然后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把梁陈上下看了一遍。

  梁陈:“看什么看。”

  博览群书的苏学士意味深长道:“我刚刚看你,好像有点行动不便啊。”

  “…………………………”梁陈狰狞地啃了一口香喷喷的豆沙包。

  “你该不会是因为被那什么,才没空的吧。”伟大的苏学士作出了合理的推论。

  “…………………………”梁陈用力地喝了一口软糯的鹌鹑绿豆粥。

  苏视有理有据道:“鬼帝嘛,看着虽然有点冷冰冰的,但一对着你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好比那冰下岩浆。我相信他有这个能力。”

  能……我能你大爷。

  梁陈三下五除二把碗筷收好,擦干净嘴:“行了少胡说——至今我都没搞太懂他到底想干什么。不过我能确定的是,这只小鬼,肯定是他放出来的。”

  当时在路上,他们提了一嘴顾平渊,没多久顾仇就不知道从哪旮瘩冒出来跟阿芙聊天——也只能是明韫冰了。

  除非还有人能随时看到他们的行止。机率较小。

  苏视摸下巴:“他放故太子出来干什么?”

  明韫冰从第三阶天出来以后,直接就往万骨之墟去了——梁陈当时出十里城用无欺看见的那场景就是红颜村。

  那之后他大概是遇见了什么情况,很有可能是遇见了时想容放出来的情仙地神。在圣女堂,阿芙仿佛认识大雪,又对气质颇凶的明韫冰能够放下戒备,在那种饱受惊吓的时候还能这样,只可能是因为明韫冰曾经救过她。

  鬼帝召鬼成化蛇以作恶,早不是什么秘密手段。想到这,梁陈双瞳一缩——

  当时他大概是召出了顾仇!

  后来梁陈看见梁落尘身上的鬼印,也是明韫冰用顾仇做的。一般鬼族很少会甘愿成为邪咒,但依附在凡人身上,不会那么容易消散。

  尤其是梁落尘那么种跟冰瓷有过姻缘的,不清不正,又正当华年,最适合虚弱的鬼温养了。

  “你看,”梁陈把手指一戳,仿佛就能伸进去似的,长命锁里安卧的顾仇就被他拨弄了一下。

  他皮肤洁白无瑕,嘴唇苍白,乍一看也就是个营养不良、智商不高的孩子,倒一点都不像鬼。

  苏视马上看出来了,蹙眉道:“他身上没伤,也不泛青……他是怎么死的?”

  常鬼死后身上是会有伤痕的,毕竟医科圣手的业务还没有普及到鬼界。要想尊容好看点,以前还能去大悲宫求鬼帝缝缝脑子。现在寒蜮都破了大半,尊主也吊着最后一口气,又穷又弱,连颗草莓都要从别人手里讨……大家无依无靠,只好裸奔了。

  鬼靠心污滋养、杀人活着,但如果一直不杀人的话,伤口反而会渐渐痊愈。

  不过这个操作难度还是太高了,毕竟古往今来也没几只缺心眼的鬼,被人害死了还甘之如饴地一心向善。

  他的躯壳已经是被顾平渊占去了,可要成为能被明韫冰召出来的类凶煞,要么是相当凄惨,要么是相当能苟。

  顾仇长不大,身躯还是小孩模样,心智也仿佛不全,但确实很喜欢笑,也很招人喜欢,不可能是那种藏头露尾、阴狠狡诈的老油条。

  那只能是第一种情况了。

  那又回到了苏视那个问题——他是怎么死的?

  梁陈忍不住心底发凉,想道:“这个,怕是要问我二哥了。”

  帝王心事,如何能猜?败者怕是只能食尘。

  二十一年前新朝才立,太祖也是如此对逆党赶尽杀绝。彼时梁陈尚且年幼,正对生死还没有什么概念,以为它们只存在于村野闲话里,但当事实血淋淋地放在面前时,他却很难无所谓。

  只是对二哥梁晏,梁陈理智上明白一切,情感上还是很抗拒把他跟这种事联系在一起。

  苏视也不是什么小孩,梁陈一默,他也马上想通了其中关节,一时两人都没说话。

  影卫直属于皇帝,若是提早找到了顾仇,当然没必要向他们汇报。说不说,帝王一句话的事儿罢了。

  良久,却是顾仇笑了一声,把两人的思绪重新牵回来。

  梁陈摸了摸他的脑袋,却冷不防被扎了一下。

  他缩回手,定睛一看,发现这小鬼脑门上有一截枯逢削成的簋针。

  梁陈心里一动,虽然这么想很扯淡——但明韫冰是不是想让顾仇拿回他的身体?只要顾平渊死了,顾仇又向他祷愿的话,这事儿并不是不可能。

  “这里好漂亮啊!”顾仇傻了吧唧喊了一声,不顾跑出来被阳光扫到的那一刻,魂魄都淡了几分。

  苏视叹了口气,把他按回长命锁:“你还是睡吧,小友。”

  顾仇异常听话地躺了回去,抓了抓苏视的手指,好像一个握手的动作。

  “顾平渊跟贾仁都送宫里去了?”须臾,梁陈问。

  贾仁正是那觊觎小姑娘的死太监,好险没被梁陈一重剑拍断肋骨。随行养养废废,一早秘密地拖进宫去了。

  要是审了一夜,可能什么都倒出来了。

  苏视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个。宫里审人是什么样的你肯定知道,徐国师一手操办的水牢,狠得令人咋舌。那么个翩翩君子式的人物,倒能做出这样的酷刑来。”

  梁陈把长命锁,先收了起来。

  “夜里就传来消息,”苏视面色凝重,却低声说,“贾仁已经去了。”

  梁陈眼皮一跳:“梁斐……”

  “别提三殿下了,他称病不出许久,本来夜里宫中请他进去。谁知道大太监亲眼看见他蓬头垢面地爬在地上跟狗抢吃的……陛下派了个太医,也就揭过了。”苏视表情有点不忍直视。

  梁陈抽了抽嘴角,袖中那刻着梁斐徽纹的玉佩也似乎重了起来。

  他瞅着愈发亮堂的天色,道:“我二哥是最不喜欢这些明争暗斗的。立长不立幼,就是为了堵他们的口。太子殿下虽然样貌稍不如人,但才情、秉性、胸襟都是没的说的,偏偏底下的人心眼子多,争来弄去,忒不嫌累。”

  苏视叹道:“江山易改,何苦来哉。”

  梁陈赞同地顿了顿,又问:“梁潮呢?”

  “落尘一直没回府,跟圣上谈了一刻钟后,不知说了什么,竟惹得龙颜大怒,罚在勤政殿外跪了一夜,他一早又自请去戍边。”

  “………………”戍边,真有想法。

  梁陈摇头道:“现如今天下太平,戍哪门子边?就是受了情伤,也不能一蹶不振啊。”

  “我觉得这事儿没完。”苏视没接这句闲话,少有地面色凝重,“——今早我眼皮子一个劲儿地跳。虽说顾平渊跟顾仇都被抓回来了,前朝的人大概是起不了什么波澜了,但总还是觉得不安。”

  “怎么你突然说起这种话了?吃少了?”

  “我们在凉珂的事,为什么汨都这边知道的那么快?这事儿蹊跷。时想容同时跟前朝、汨都勾结,那阵法虽然被毁了,但地神真的就那么几个吗?你还记得吗?那白骨精在红颜告诉过你,这种造化炼制出来的地神可以杀人、夺魂、欺世盗名、苟且偷生。”苏视停了片刻,“前头几样无非是寻常坏事,这苟且偷生,换个说辞的话……”

  梁陈一点就通:“你是说……长生?”

  苏视点头。

  “那么时想容背后可能还有人——”梁陈说到这,下意识一停。

  苏视:“怎么了?”

  “你听过明韫冰管时想容叫赝品吧?”苏视点头,听梁陈若有所思道:“那么这件事说不通。”

  因为按照明韫冰那种脾气,不可能会让自己处于他人掌控之中。时想容既然经神明复刻了鬼帝的性情,自然是一样秉性,绝对无法接受自己只是一枚棋子。

  除非……她本人也不知道。

  她是无知无觉地就做了别人的垫脚石——按梁落尘的叙述,他当时落难是因为身中盲毒,被追杀。梁落尘云游四方,武艺高强,等闲的暗卫是无法将他逼至那种地步的。

  何况他在凉珂失忆几月,何至于当地的衙门一字不说,也没有任何影卫找去?

  梁落尘被追杀的时候,反手扔把沙子能砸中十个梁斐的人。这事儿必定跟他关系匪浅,但梁斐怎么可能知道凉珂有块遗世的冰瓷守在那里,还肩负着一张巨大的开天法阵?

  时想容又从而得知造化之法?那明明是芈族秘术。

  这里面少了一环。

  “还有一件事,我叔父被削爵了。”这时,苏视打断了思绪。

  梁陈应言蹙眉。

  车马摇晃着,苏视的侧脸被清晨的光一洒,有些朦胧起来,像蒙尘的玉。

  他说:“跟着先帝开疆拓土的老臣们,死的死贬的贬,如今就剩我苏家一脉了。到底显眼。”

  渐渐吆喝声起的市井声里,这言语混杂不清,但一个个字又都入了耳:“想来战功再赫,也逃不过一个兔死狗烹。……我双亲游江南时覆舟而去,好歹给我换了一条命,如今我一心为国,只怕天不信。”

  这都是推心置腹的话,不是至交必然不出口的,何况梁陈又是皇叔,与皇帝是至亲。

  “你也不必太多心,”梁陈道,“也许圣上体谅苏伯伯年老了,让他少操劳些呢。我多劝劝就是了。二哥这些年脾气和缓多了,众人嘴里都治得清明,不至于容不下一个有功之臣。”

  苏视点头:“幸而还未贬出京去,还可探望一二。”

  他抚心道:“我叔父做的叫花鸡最食髓知味了,我还没吃够呢。”

  “得了吧,这么大一人了还欺负老人,读的什么书。”梁陈嗤了一句,又补充道,“不过回头千万记得给我带一点。”

  苏大学士抄起荔三百给了梁陈一拳:“去你的吧。”

  走了这大半路,终于入了宫,两人自然而然地转了话题,说了些有的没的。转道时,似乎隐约瞥见国师府的车驾。又行一段,忽然梁陈眉心一热,原来是无欺把明韫冰的状态送了过来——刚醒。

  此人元气还没恢复,呼吸弱弱的。

  他实在想不通,遂开口:“所以除了美色,明韫冰到底还想从我这拿什么?我是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话。”

  “你自己都不像个人,还好意思怀疑这个。”苏视吐槽。

  还美色,以为自己是花魁吗?

  “啧,神陨之后就没有神鬼了,这是史书上的定论。但现实肯定不是这样,譬如你觉得夤夜无光,清水无尘,其实哪是这样?世界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事,这是天规地律,也就是‘道’。换言之,人族非得有那么几个天赋异禀的,要么跟神有关系,要么跟鬼有关系,我就是前面那个。”

  梁陈胡说八道起来:“说不定我也是什么大局的一环,俗称炖汤的食材,而明韫冰就想把我扒皮切块,一口喝了。”

  反正他本人也说过这种话。

  苏视嗑个坚果,翻个白眼。

  “我们能不能把人的心思想的单纯一点呢?”苏大学士又摇起了荔三百,“譬如那位鬼帝大人其实只想跟你在一起,没别的。”

  梁陈心念一动,又马上觉得荒谬。

  他心里至今都还芥蒂着什么勾陈什么降真,跟明韫冰见面到现在统共也不过一月,凭什么能笃定这一点?

  虽然明韫冰任亲就亲,想抱也能抱,但到底梁陈没从他嘴里得到句准话。还不知道他到底把自己当什么,是刚好顺眼的玩物还是……暂时替代的慰籍。

  再说了,万事万物团团相扣的九连环,不是用金子打的,就是用权利打的。

  情之一字,当锦上添花的装饰还勉强够格,但真的能够左右你的选择吗。

  不等梁陈理出个一二三四,苏视又想起来什么:“——你之前不是说你中毒了吗?那什么血奴契。”

  “嗯,是啊。”

  苏视诧异道:“我怎么看你还挺活蹦乱跳的?”

  岂止是活蹦乱跳,梁陈的状态好的就像只刚解完情热的头狼,可以草原上狂奔十圈,嗷嗷地把羊群片成山拖回去投喂妻小。

  没准明韫冰又诓他。概率很大。

  梁陈摸了摸眉心,一句话还没说出口,马车已经停了。

  侍卫长十九道:“王爷,苏大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