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58章 八赦 唯尔多情

  梁陈在汨都有两个居住地。

  除了他的亲王府,就是皇宫了。

  他这个性子皇帝收不住,大将军也收不住,天南海北地游,回来有时夜话太晚,就直接在知遇洲住下——那地儿离皇帝的寝殿也不远。

  别的皇亲国戚入宫要么诚惶诚恐,要么视死如归,大气都不敢多出一个,就梁远情如同乳燕投林,见人就笑,一路春风十里地打招呼过去,太监宫女都被他传染了一溜的笑容,笑开了两圈,顿觉今天的太阳格外圆。

  一路到了勤政殿外,大太监祝恩提着拂尘迎过来,外头的守卫循例上来搜身。

  梁陈没说话,但满脸笑吟吟的,他那脸本就生得温润如玉,笑起来就跟春风里喝了一口青梅酒似的,甜而不腻,青春气十足。

  奉亲王大人,就是一句活的“伸手不打笑脸人”。

  宫里宫外他都风姿无两,比起梁落尘的心思单纯,他的温和里更多了点机锋,但不叫人讨厌。祝恩也就笑起来:“王爷,苏大人,圣上可等了好一会儿呢。”

  苏视正想说点谢主隆恩的官话,梁陈已经说:“哎,不好意思,本王昨晚累着了,不然还能起早一点儿。”

  苏视看着这厮的目光露出几分震惊:“…………”

  你已经丧心病狂到要向皇宫展示你的鬼相好了吗?!

  祝恩笑道:“王爷佳人在侧,圣上也正想垂询呢,快请进吧。”

  苏视不动声色地皱眉。

  这个佳人说的应该不是明韫冰——他昨晚进了府才恢复人身,更不可能是阿芙,她才十岁出头。

  那是谁?

  梁陈笑眯眯地点头:“劳烦公公,安排阿芙去偏殿休息,其余的,待诏吧。”

  他给了苏视一个眼神,率先迈过了那极高的门槛。

  苏视跟姓梁的认识都有十几年了,默契并不是随口说说的,虽然看不懂梁陈“你他令堂的给我留口鸡胸脯行吗”的眼神,但能精准区分他“见机行事”跟“闭嘴别吠”之间的细微不同。

  眼下这个眼神,就是后者。

  养心殿里头点着龙涎香,贡香挑的是最好的,不浓不淡,提神醒脑。这殿的地砖分外光滑,似乎被许多双不同的眼睛曾经凝视过,看得春温尽失。

  苏视每回到这儿,心中就如同装进了一杆秤,一头放着他的真心,另一头则是帝王的言语。

  这杆秤叫做黎民。

  皇帝坐在桌后,奏折工工整整地摞成小山,放在他手边。

  他是个长得十分亲切的白胖子,好像一颗大号的花生,如若不是身居高位,大概梁晏会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善人,一边发馍馍一边吃馍馍,前面沸着一锅的调皮孩子,哇啦哇啦叫。

  梁晏登基后,改年号为太和,寓意天下和平。

  梁陈与苏视一前一后地行了觐见礼。

  梁晏笑起来:“起来吧。你们久在外奔波,也辛苦了。”

  “赐座。”

  有小太监上来茶与水果,梁陈闻了一口就放下了,苏视则捧在手里。

  梁晏看了眼周围,左右便纷纷退出了,殿中只剩三人。梁陈随手择了颗葡萄,在手里还没剥下一圈,苏视便起身跪下了,作揖道:“圣上,此次巡按各地,书表里已将各事说明。恐词不达意,臣再奏凉珂一事。”

  梁晏写罢了什么,将手里的朱批笔放下,“嗯”了一声。

  “凉珂有一邪物,乃上古遗留下来的一块冰瓷,知晓多种秘法。冰瓷为一美人貌,当地尊为圣女,圣女名为时想容。前朝余孽顾平渊因受邪咒反噬,肉身腐朽,与时想容相勾结,在各地搜罗无业游民,成狂风帮,他们借冰瓷杀无辜之人,尸身运回凉珂以开启邪阵召活。又将惨死之人的鬼丹收于玉器之中,用于时想容炼制地神后祷愿。”

  听到地神等字眼,梁晏表情微变,而后道:“所谓偶人,就是时想容的眼线罢。”

  梁陈插嘴道:“正是。”

  苏视继续说:“邪阵召活需要一万尸身,剥离魂魄以成鬼兵,短期内可以一举冲破京关,此顾平渊之目的。顾平渊原先要借顾仇的身体堕落为鬼,以号令鬼兵,谁知道召活到一半时,王爷冲入阵中扰乱阵心,邪阵溃败,圣女碎裂,顾平渊也人不人鬼不鬼了。”

  皇帝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地磕着,那亲切的笑脸更像是一幅画,过了一会儿,他道:“爱卿说的,倒与那逆贼的供词一致。”

  苏视头更低了一些。

  “远情,劳累你了。”梁晏又偏头笑道。

  梁陈大言不惭地说:“圣上言重了,为吾皇赴汤蹈火,小的在所不惜!”

  梁晏龙心大悦,汤圆泡水似的,整张脸圆了一圈,笑了片刻,才说:“徐国师昨夜代朕审过了,那两个逆贼,有一个倒刚烈,还未怎么审,就自戕了。想是忠心,朕也许他回了旧址。”

  他说的是三皇子梁斐的亲信贾仁,然而那分明跟顾平渊不是一伙的。

  难怪刚才梁陈叫他别说话。

  苏视道:“陛下圣明。”

  梁晏年过五十,最厌恶的就是手足相残,也因为一些流言蜚语,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提他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这其中第一忌讳的,其实是梁落尘。

  因为杀兄后,唯独留了个代亲王,许多人猜测这个沧海遗珠,可能是属绿意盎然的。

  而就算是梁陈,也不好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梁陈他现在对自己都开始产生怀疑了。哪还能有心去打探别人,何况还是这种老虎嘴上拔毛的事。

  这时,梁陈道:“皇兄,有一事臣弟不得不说。”

  “说吧。”

  梁陈把那长命锁送上,里头顾仇安然枕眠的模样令梁晏微微一惊。

  “这是……”

  “陛下,先前臣说,顾平渊因为施咒而躯体萎缩,所以他换用了顾仇的身体。顾仇身体被占,但不知为何,魂魄却未散。”苏视道。

  他额头触地,声音铿锵:“微臣与王爷奉旨暗中追查前朝太子的踪迹,但谁知顾仇早已丧命,化为了孤魂野鬼。微臣失职,无法复命,请陛下责罚!”

  梁陈就站在书案旁,能清晰地看见皇帝脸上的每一寸表情变化。

  梁晏眼中沉浮几度,脸上纹丝不动的笑意就像一张画皮,无论如何揭不下来。他的视线从小小的顾仇身上一掠而过,落到了地上大臣绷紧的脊背上。

  “苏卿不必如此,反贼悖逆,天地不容,这并非你错,平身吧。”

  苏视并未起身。

  养心殿中的香料静静地燃着,梁陈放下了长命锁,回身坐下,嚓地掰下一颗青葡萄,声音十分突兀。

  然而这也打破了寂静。于是,皇帝缓缓地动了口:“徐国师将逆贼锁着魂搁在水牢,受过了十二刑,就算这长命锁挂去身上,只怕也认不出。”

  顾仇这种畸形的凶煞,心神都退回了最初的模样,若说还有什么牵挂,也许只有亲缘上的那一点联系吧。

  说不定能让他找回一点神志?

  苏视这才直起腰,道:“谢主隆恩。”

  梁晏拿起那长命锁,随手一抛,苏视心里一惊,好险接住了,抬头看时,梁晏却还是笑吟吟的,全无异状。

  “好啦,你先下去吧,这些日子委实劳累你了,回来了便多歇几日。”梁晏挥手,又道:“域外新进贡了一批奇珍异兽,不慎被御膳房的宰了只比翼,谁知滋味还不错。宫里还有一批,越性给了你,也饱饱口福。”

  苏大学士那小眼神顿时就一亮,感恩戴德地谢了一大叩,就退出去。梁陈这才把摘的没个好果子的葡萄一放:“二哥。”

  梁晏却把脸一拉,冷道:“跪下。”

  梁陈刚刚正在试自己嘴里能放多少颗葡萄,这会儿顶着个松鼠的造型,二话不说就跪下了,相当无辜地抬头,俩大腮帮子上刻着三排“我是二百五”。

  这厮努力地从深处开始嚼葡萄:“泽……么了?”

  皇帝一脸阴沉地起了身,居高临下地斥道:“你好大的胆子!敢犯欺君之罪!”

  等闲人能被这一句吓破胆,殿外不明所以的祝恩公公都忍不住缩了缩身子,不知道奉亲王大人又怎么惹陛下动怒了。

  梁陈表情相当镇定,茫然中带着一分莫名其妙,毫无破绽,然后他极其努力地吞了十颗葡萄,迅速擦了一把嘴,欠身叩首道:“我……臣弟没有。”

  梁晏瞳孔微微一缩,但很快又松快了,抄起书案上的一卷书在梁陈头上敲了一下:“怎么没有?你信中不是说自己身中剧毒,十分虚弱吗?朕瞧你生龙活虎的很!”

  “冤枉啊皇上!”梁陈就地往边上一滚,靠在椅子边上,又一骨碌爬起来坐好,“您看我的额头,这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中毒印记么?还时不时发热呢,忒恐怖!”

  梁晏狐疑地观察了一会儿,甚至用他日理万机的一根龙爪触碰了一下那印子,不知道是不是明韫冰那边心有灵犀,那和光同尘印还顿时一亮,差点把皇帝吓一跳。

  梁晏点了点头,回到御案后坐下,又问:“请太医看过了吗?去国师府看过了吗?可有解法?”

  “哎,不用不用。”梁陈灵机一动,顺口道:“我回来路上恰好遇见一位神医,他有一套失传已久的针灸之法,可以治这种毒,我就把他带回府与我同住了,也省了走来走去麻烦。”

  “嗯,这也方便。朕记得你的府邸后院是大,住一个人也没什么,叫那医师尽心治疗,报偿只管问朕要。”梁晏又仔细观察了一番梁陈的面色,确定这人红润光泽,应该是没什么大毛病,这才稍稍放心。

  他又道:“远情,此次出巡,除了这些蝇营狗苟的事儿,可撞上了桃花?”

  梁陈还没开始编鬼话来回答,他耳边一热,突然明韫冰的声音就跟落花似的挨在了他耳边。

  “嗯?”

  梁陈原本随随意意地窝在凳子上,这声音一扫,他整个人都不对劲了起来。

  他二哥还正襟危坐,一脸关心地看着他,明韫冰的声音这时候出来,耳鬓厮磨似的,此情此景……简直就像在家长面前偷情……叫梁远情那极其稀薄的羞耻心少见地撑破了十尺厚的脸皮,跑出来痛痛快快地喊了一大嗓子。

  “怎么突然脸红了?”皇帝发现新领土似的,“远情,你真喜欢那姑娘?”

  明韫冰蔫坏,也跟着问:“远情,你真喜欢那姑娘?”

  他声音非常好听,像烈日里一团凉气拂面,又像毫不留情地揉碎了一把海棠花。梁陈脑子直接报废,结巴道:“……什、什么姑娘?”

  梁晏笑道:“左相府的嫡千金,闻语心。”

  皇帝陛下这表情常常出现在媒婆脸上,可惜梁陈那被明韫冰灌过迷魂汤的脑子漏成了个空心花瓶,只能“啊”了一声。

  “你在凉珂与她同住一家客栈,还出手救她,自古美人配英雄,朕说的没错吧?”

  明韫冰慢悠悠地鹦鹉学舌:“自古美人配英雄。”

  梁陈深呼吸两下,没平静下来,抓狂道:“那不是二哥你原本打算指给梁潮的正妃吗?——人姑娘又不是颗白菜,夫君怎么能随意换啊!”

  梁晏道:“落尘说他已心有所属,不愿再娶。朕还能强人所难不成?他又说起,在凉珂时,你曾对闻语心出手相救,听说她回京后对一君子日思夜想,清减许多。今儿你才回来,她就去了你奉亲王府,这岂不是郎有情妾有意?朕理应成全你们一对佳偶,朕老啦,想多喝喝喜酒,也沾点儿你们年轻人的朝气。”

  梁陈越听表情越不对劲:“闻语心去我家?圣上,您不诓我吧?”

  他昨天才回京,一大早就入宫,人又不在,她去亲王府干什么??难道他让侍卫跟厨房大动干戈地去请周老舅,把明韫冰的形迹留了个尾巴,她就抓着这点联系,去找她“日思夜想的君子”了!?

  岂有此理?!

  明韫冰这时才轻轻地学舌道:“郎有情,妾有意。”刚刚不知道是不是在挑学哪句。

  梁陈一个激灵,刹那那契约就一热,王府后院的亭子里,明韫冰正坐在亭边赏水,忽然两颊一重,好像有人双手掐着似的,鼻尖也抵着,咬牙切齿:“我问你,你现在在干什么——”

  他肩膀一动,就像被风吹的凉到了似的。亭中,闻语心连忙起身,把外套披了过来,有点腼腆地道:“明公子,小心着凉。”

  她低头看明韫冰,发现他眼睛里像有一对花似的,微光亮了一下,但仔细一看,又是漆黑薄凉的。

  像幻觉。

  梁陈那边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这一幕,顿时就想弹起来冲回去,好歹千压万忍,对着皇上按耐住了自己,并挤出了一个隐隐发绿的笑。

  “皇兄,我还不想成婚。我顽毒未解,怎好耽误人家姑娘?”梁陈道。

  梁晏没太被糊弄过去,道:“过几日就是结缘节,你也可趁机多与闻语心谈谈,别辜负人家的思慕。此事再议吧。——对了,朕问你,落尘是怎么回事?他这次回来,精神竟大不如前了,是否也被魇过?”

  梁陈正色道:“臣弟在凉珂偶遇了他,因事繁琐,并未多聊。皇兄不是说他已有心上人了么?这个我倒略知一二——他心上人把他拒绝了。”

  梁晏顿了一顿,摇头道:“因情废事,荒谬。”他语气却不算太诘责。

  梁陈袖子里的玉佩滑了一半出来,他欲言又止了片刻,梁晏却突然说:“被贼首戕害的那小姑娘,是正在偏殿休息吧?”

  皇帝语焉不详,摆明了不想深究这事儿。梁陈便闭了嘴,又从梁晏脸上看出倦意,便颔首起身。

  “皇兄想召见她吗?”

  “不了,”梁晏道,“凉珂这件事,朕已交给徐国师追查了,你与苏视既然回京,就趁着过节,先调养休息一段时间。劳碌了这么几月,入地上天的,倒瘦了许多。”

  梁陈十分有眼色地作揖:“那臣弟告退。”

  他走出几步,正要出门,梁晏却又唤住了他:“等等。”

  梁陈回头,却见皇帝在御案后,脸色温温和和的,像尊白金铸成的弥勒佛像,金贵地普渡着众生。

  “远情,”梁晏道,“回家了,记得多来跟二哥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