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59章 八赦 我当宥之

  梁陈一出养心殿,就拽了个小太监,叫他领路去水牢。

  水牢这名字听着恐怖,其实环境还不错,种红饲绿的。梁陈还没进去,差点被一只鸟给当头穿成叉烧,他险之又险地一躲,那斥鷃一收翅膀,戳在梁上,居高临下,鄙视地看着他。

  梁陈:“………………”成精了?

  “这是徐国师的鸟吧。”他心累道,“他是真的不怕我把这货烤了?本王一伸手的事。”

  水牢门口的人一福身:“国师就在里头呢。”

  梁陈不动声色地一皱眉。

  他走进去,里头却没外面看着晴朗,好像连阳光都是冷的。回廊九曲回肠,通往的幽禁之处似乎隐约能听见惨叫,叫人脚底发凉。

  梁陈瞅见了苏视的书童,便也不用指路,径直过去了。

  方才皇上恩准了苏视来让顾家兄弟见最后一面,怕是也不放心,因此又派了徐国师来看着。

  如今九州邪祟事儿多,宫里宫外能幸免于魇,不受邪灵侵袭,全靠徐国师一个人。他的地位甚至比一些虚权的重臣都要高。

  梁晏信任他,一大部分是因为他的先师是朴素质老先生。

  梁陈走了进去,亮了脸,没让把守的侍卫通传,里头一声嘶吼,他眉心一跳,快步闯了进去。

  牢房里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异味,源头像积久难消的污渍,然而刑具与地板却又保持着干净光洁,连空气中一点儿血腥味都变得奇怪起来。

  顾平渊——以顾仇的身体被捆缚在桩子上,双目凸出,面色狰狞,额头上有一只珍珠大的小鸟,通体赤红,连眼珠子都是红的。

  这鸟的爪子死死地抓着他的皮肉,嵌了进去,密密麻麻的红色细线从那交接处绵延而下,大网似的缚住了顾平渊,那鸟一振翅,网格就收缩,顾平渊嘴里便会发出一道不似人声的惨叫。

  赤鸟收翅,网才松开一点。

  不知为何,梁陈马上就想起了明韫冰身上那天刑,诸天神佛印——简直异曲同工的恶毒!

  苏视就站在一边,脸色不冷不热,眸中却有显然的不赞同。

  他旁边还有一个人,穿着黑白分明的道袍,冠发整齐,好一个仙风道骨,看着那红色小鸟将顾平渊折磨得生不如死,却依然笑得温柔。

  这人见梁陈进来,也不惊讶,对他微微一笑,这相貌当真是剑眉星目,清逸出尘。

  正是徐倏,徐国师。

  徐倏率先开口道:“王爷好雅兴,竟到这儿来,不忌讳么?”

  梁陈将他看了一遍,露出个无懈可击的笑:“人都是我抓的,有什么忌讳的?——那是什么?”

  “鸳。”徐倏彬彬有礼地解释道,“调教的不好,有时候它会以为,自己的鸯在别人的骨血里,非要吸出来。抱歉。”

  苏大学士用一种不可理解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把长命锁拿出来:“陛下已经恩准他们俩见一面,国师,您这鸟什么时候能停止发疯?我觉得再扑腾几下,他就要过去了。”

  徐倏,字念恩,笑眯眯的:“咦?奇怪,陛下也命我将逆贼炼化啊。”

  梁陈抱着手臂:“那又不是他的身体,徐念恩,你还能看不出来吗?炼化的话,待会就抓他的残魂出来炼吧。”

  “凡众生皆有魂魄,魂魄由魂元聚成,其中有‘节’,凡人有三道,鬼族只有一道,就如天生男女,鲜少能改,”徐倏道,“他现在非人非鬼,魂元有三道的,还有一道的,甚至有七道的——”

  他转向梁陈,不知为何,好似加重了语气:“那可是神明的魂元啊。”

  梁陈沉默了一会儿:“怎么,多了炒起来更好吃吗?又不是笋。你给我把那红鸳收了,不然我亲自收拾——刚我进门,就差点被那破斥鷃斩首。”

  “可惜了,”徐国师无限遗憾道,“多拉几回,他就能被‘洗干净’了,说不定可以变回人。”

  苏视:“还有这种说法?”

  “嗯哼。”徐念恩点头,伸手一弹,虚空中一枝朱笔就在他手中成形,吸饱了墨,如血。他随手画了一道符咒,那符咒便召回了红鸳,又转瞬化烟,回到他手腕里。

  “这种血线叫做‘岁’,在全身经脉关窍反复研磨时,可以偶尔触及到依附在骨血深处的魂元,只要不停地一收一放,剧痛之中,就可以将魂元的‘节’打磨出来。要是磨个一千年,一道的魂元说不定可以磨成七道呢。”

  “扯淡吧,”苏视嘀咕道,“那鬼不都成神了?再说了,那得有多痛啊?听着我都骨头疼。”

  顾平渊终于挣脱了巨大的痛苦,浑身卸力地挂在半空中,双目放空。

  徐念恩笑而不语。

  这时,梁陈发现了什么:“你不是惯用左手吗?”

  “哦,前儿去练武场观演,被箭矢误伤了左肩。都有三四个月了,一直没好。太医说怕是伤了根底,让少动弹。”徐念恩解释道。

  梁陈还想问,徐念恩信手一点,骤然把长命锁里的顾仇拉了出来。

  他侧脸温柔:“有什么要说的,就在这儿说吧。此物稀罕,我是有用的,再往后可没这个机会了。”

  这两位都是官方的逆贼,要不是苏视在御前冒死龟缩,怕是连这一面都见不到。

  顾仇心智不全,魂魄又不稳,被抓出来后,颠颠倒倒地左张右望了一会儿,没明白这里是哪里,也不认识徐国师,但眼里都是天真。

  他那种眼神比真的孩童还像初生,清澈万分。

  梁陈正想说话,他嘴唇边居然腾地冒出了一缕鬼气,晃晃悠悠地飘向了顾仇,霎时他那行将飘散的虚弱状态就跟剪烛后的灯火似的,亮堂了起来。

  “这护持什么时候粘我身上的??昨晚??”梁陈莫名其妙地想。

  然而鬼帝大人没再出声,梁陈这才想起他那边正在“美景佳人”,顿时有点想拔腿跑回去“捉奸”。

  他用洪荒之力控制住自己的双腿,抬起头,对上了徐念恩揶揄的眼神。

  “我刚刚就想说了,”徐国师一脸的“我全知道了我好想乱说”,八卦道,“王爷身上有被艳鬼魇过的气息。”

  梁陈一脸冷静地开始耳根发热:“………………”

  什么气息,肾虚之气吗!?根本没有!

  苏视一脸我耳朵脏了的表情。

  徐国师:“不止一夜,最少也有七夜了。”

  “……………………”梁陈顾左右而言他:“谁家计天数的量词是“夜”啊?!”

  徐倏语重心长:“王爷,虽说艳鬼貌美,功夫也好,令人难以抗拒,不过到底伤身。嗯,其实不必这么不好意思,上古时候常有达官贵人养几只当宠物的,你不是第一个。陛下那边我能替你瞒着,但还是不要太沉溺于色相了。”

  “……………………”梁陈无言以对。

  虽然徐国师这话每个字都跟事实不符,但又似乎并不算是污蔑,以至于梁远情想狡辩都无从下口。

  他脑子里,明韫冰就像突然扎根的野草,一开始还只在边角生长,等到他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他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片大荒原,每一块土壤里的营养都任明韫冰予取予求。

  他申辩无能时,顾仇的目光落到了顾平渊脸上。

  顾仇原先迷茫的眼神忽然就像是风而不响的铃兰似的,静了下来。

  他向前走了几步,脸上少有地出现了一点情绪,近似于流浪多年的旅人看见了阔别已久的故乡。

  “兄长……”他竟然开了口,敌过了沦为鬼族后,魂元折节所带来的巨大的心神溃败之力。

  遍体鳞伤的顾平渊听了这一句,垂垂死矣的眼珠子竟然翻出了一点光芒。

  这画面很奇异,因顾平渊夺了顾仇的身体,纵使被拷打得不成人形,但依然眉目可辨。而顾仇的魂魄却在几尺之内,充满痛楚地看着“他自己”。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水牢里有审讯时长官坐的地方,梁陈一进来就坐下了,苏视则一直站着。这时候,徐念恩悠悠散散地,也踱到了梁陈旁边那张椅子上,他坐下来,表情闲适地把衣袖抚平了。

  徐国师是个外温内冷的人,多情无情都只在一念之间。多年前他捡回徐晓晓并把她养大,会枯坐一整天给汨都百姓算卦,一身的仙风道骨,但又似乎在某些方面,无情得叫人毛骨悚然。

  就好像看过了太多事,已经没什么可触动的了,所以常常是一副万事挂起的笑脸。

  梁陈看了一眼苏视,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复杂。

  ——徐国师可能不知道前情,但梁陈跟苏视领命后,明里暗里的消息,他们都是第一手拿到的。

  顾平渊跟顾仇最初是在极北之境一带有形迹,但一直难以追查,就算是有徐倏时而的占卜,也像泥鳅似的滑不溜手。

  现在想来,也许是当时顾平渊就跟时想容有勾结,那冰瓷识破了徐倏的伎俩,用了手段搅乱了天数。

  前朝所有的幸存者之中,顾平渊跟顾仇是两个大头,其中顾仇更是皇帝的心腹大患。

  因为这故太子,旧来一向在民间十分有威望,能服人心。

  若不是二十五年前——也就是梁陈出生那一年,顾氏王朝所有宗亲都莫名其妙地中了红颜恶咒,致使青年才俊一朝萎缩,变为孩童身,成为笑柄,太祖——梁陈的大哥梁昭,也没有那么轻易地就能冲进汨都。

  但那恶咒来自于芈族,谁也不知道是谁在何时下的手,那场宫宴之中有哪个环节出了错。

  如今,联系到顾平渊受反噬而换身体的举动,梁陈倒是猜出了一二……

  自古以来,阵法最邪,不管是阵主还是阵中被魇之人,都会有损。就如朴兰亭、时想容,二人都是开天的守阵人,代为阵主,损耗得身魂俱散。而恶咒反噬起来,比阵法还快还猛。

  顾平渊排行十二,年岁比顾仇更长。但顾仇是皇后所出的嫡子,是以身份更尊贵。

  “宥之……”

  顾平渊咳了一下,眼神从顾仇身上飞快一掠,像是不敢看他似的,很快落地:“没想到……还有再见的时候。”

  顾仇走近了些,顾平渊被重重缚住的躯体竟然猛烈地动了起来,往后躲去。像顾仇身上有毒似的,一沾就会令他崩溃。

  “兄长,”然而顾仇终于是到了他面前,手落到他额上,轻声、关切地问,“不疼吗?”

  太子顾仇,能服人心的最大原因,原于他的善良温柔。从小到大,他似乎就没什么脾气,不会跟庶出子一样,对任何事情都斤斤计较,神经兮兮地把年节里宫里的赏赐非得对出个三六九等。

  他受宠长大,先天没学会怨恨,后天受了辱,也没滋养出任何阴暗,化为鬼了,躯体被抢了,行将飘散了,也都是笑。

  像孩童呱呱落地,被阳光晃到了眼睛后忍不住的笑。

  就因为他从来不期待恩赐,得到的却永远是最好的,才由不得人不自惭形秽。

  顾平渊撇开脸,一下子闭住了眼睛。顾仇的手从他额上穿过——没碰到。

  他愣了愣,反手看了一会儿,才从惨白的肤色里辨认出了自己的状态。

  顾平渊道:“宥之,前尘琐事,都是我欠你的。如今这身体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若是能拿走,就拿走吧。”

  “兄长,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值得吗?”顾仇轻声问。

  他的声音是少年的声音,却很嘶哑,又十分温和,听起来有些怪异,就跟忽然意识到猛兽也能垂头丧气似的。

  这声音却像猛兽的爪牙一样,狠狠地抓进了顾平渊的肩膀上,他猛一吃痛,睁开眼睛,忍无可忍道:“——你少在那假惺惺的!是,我是故意向梁晏的走狗泄露了你的行踪,你不恨我吗?你恨我吧!——你被那些喽啰上刑的时候,你以为我不想救你吗?可我需要一个身体!你想万事太平,你礼遇下士,下士反手就把你卖了!你看看现在,太平了吗?我顾家全被他们这些姓梁的垃圾害死了!一条狗都不剩!你还有什么脸面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顾仇嘴唇一颤,一边旁听的梁陈跟苏视却反应过来了——那个吃里扒外的“下士”恐怕就是朴素质!

  当时朴素质老先生答应跟太祖梁昭合作,助他成事,——谁也不知道他是靠什么选的人,在同意相助之时,朴素质老先生在前朝已经是国师了!

  国师是个虚衔,朴素质早年在灵山避世修行,是硬被请出来的,但当时的皇帝对他特别礼遇有加,太子一向遵君命,自然也很是敬重他。

  那恶咒,梁陈以为就是顾平渊下的了,这么听来,难道其中还有隐情?

  顾仇低声说:“兄长,你听信朴国师一面之词,自以为能用邪咒令我们发痴,而你便可出头。后来,兄长已经遂愿,怎么还有怨言?凡有得,必有失,这是父皇早就教给我们的道理啊。”

  顾平渊目眦欲裂。

  “是,我被人愚弄,可那朴素质跟梁昭,是不是你引狼入的室?!不是信任你,我会信任他?!”

  梁陈蓦地瞪大眼。

  徐国师往门口洒了道隔音符,把水牢的这一间隔绝了开来。

  他大哥——梁昭,当年是汨都潜伏过几个月,获得了许多机会,这才趁顾氏虚弱之时一击毙命。只是当年的事,毕竟不光彩,梁昭自然不会多说,史官记载,知道的也不敢实话实说,只写几句歌颂的。

  原来当年他大哥是在顾仇身边做事?!照顾平渊的说法,只怕还很亲近。

  “梁大哥……”顾仇的魂魄忽然透明了起来,脸色也苍白起来。

  提到这个名字,他整个人都虚弱起来,像风中不停闪烁的烛火。

  顾平渊激动道:“你说我弄成这样是为了什么?——为了拿回我顾家的天下!你呢?你落到这步田地,还在为那狼心狗肺的畜牲心痛流泪,就因为年幼的那一点‘抚育之恩’?可笑!可笑!杀我全家的时候,梁昭有过一点犹豫?梁晏给你上骰子刑,你还不够屈辱吗?!你想过顾家的列祖列宗吗?你配为这个太子吗?你优柔寡断,事事不决,瞻前顾后,好了伤疤忘了疼,你哪一点比我好?凭什么父皇从来只看你不看我?!就因为是庶出?!凭什么?我杀了你不是应该的吗?!你恨我啊!你恨我啊!”

  他一吼,身上的伤口就开始绽血,看着格外疼。

  顾仇呆了一会儿,眼里怔怔地流下泪来。

  “骰子刑”一入耳,苏视就猛地一惊。

  那是本朝最酷的刑罚,开国以来只对相当穷凶极恶的犯人用过。一共十二种,对手脚骨骼血脉各各下刑,掷骰子选刑,期间会用符咒,让人自始自终吊着一口气。

  其中各种刑罚十分令人发指,甚至有一种,是……奸刑。

  为什么……顾仇身上没有伤痕?……是没有,还是看不见?

  为什么他才成鬼不久,就会被明韫冰唤为化蛇?

  ——你苦吗?

  苦。

  ——你恨吗?

  不恨。

  梁陈手蓦的一松,掌心的扇子就化光钻进了他心口。

  然而还是冷。

  顾仇呜咽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