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60章 八赦 孤白独默

  水牢里一时静寂。

  唯有徐念恩面色如常地召出了方才那只红鸳,端在手里逗弄。

  “兄长,”顾仇的声音轻得像芦苇,“我不知道什么是恨。”

  “你装什么装?”顾平渊嘶哑道,然而血泪从他的眼角一点点淌了下来,狼狈不堪。

  “我以为梁大哥和朴先生是好人,一心报国,”顾仇的魂魄几乎要褪成透明的了,“我以为兄长待我好,只会帮我。我觉得全天下没有一个坏人,没有人会那么无聊,去勾心斗角,无故弄得好好的一个家,人仰马翻。”

  “我想错了,是不是?”顾仇问。

  顾平渊发出了一道凄厉的笑声。

  顾仇也笑了,眼中凄惶万分:“原来那样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变呢?梁大哥待我极好,为什么又要图谋不轨?他出身如何,都不妨碍我对他委以重任,难道在我执掌下,又能委屈了有志之士吗?兄长,你身为皇子,已经不知道比多少平民幸运了,为什么你还要私下去找朴先生求恶咒来算计自家呢?”

  “你太可笑了。”顾平渊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句话。

  “也许是吧。”顾仇说,“世界那么美好,我不忍心不做个傻子啊。”

  顾平渊“嗬嗬”地笑起来,却满脸泪痕,似乎连肉体上的痛楚都忘记了。他这模样微妙地唤起了顾仇最痛苦的回忆,于是忍不住一战栗。

  桩子上绑缚的绳子被一道光刃割散了,顾平渊匍匐到地上,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了满脸的血泪交加,上气不接下气。

  “兄长,”凄厉的呛咳里,顾仇蹲下来,魂魄落到了顾平渊面前,“我的鬼丹可以让你变回人,和这具身体相容。”

  顾平渊霎时狠狠地一甩手:“我不需要!”人死鱼般一弹。

  顾仇却不听了,魂魄渐渐化为了一颗黑而透亮的珠子,一株植物在里头缓缓抽条,还看不出来是什么。

  顾平渊一扭头,病急乱投医似的看向徐念恩:“你不是要杀逆贼吗?!不是要炼化我当个恶咒吗?现在不下手还等什么?天狗撞月吗?”

  徐国师笑了一下:“我还没见识过凶煞的鬼丹呢。”

  顾仇的鬼丹已然成形,嗖的就要入顾平渊的口,然而还没过去,就被一团黑气抓住了。

  梁陈腾地坐起来,然而为时已晚——电光石火间那黑雾里爆出两只鬼爪,把顾平渊的残魂生生拽了出来,那躯体两眼一凸,哇的呕出一大口鲜血,血攀爬成血蛇,行经之处黑烟嘶嘶地冒,一看就剧毒无比。

  文臣,苏子呈被撵的乱跑,满头大汗:“这什么??!”

  梁陈手里闪出一柄长剑,刷啦一下把血蛇灼伤一片,他人已经退出几尺:“祭魑,献祭魂魄请来一只恶鬼,通俗来说就是自杀!不过这个死后鬼主必须来满足他一个愿望。”

  徐国师凌波仙子似的点地后退,施施然避开这些攻击,依然作壁上观。

  “什么愿望啊??!”

  “我怎么知道?!——怎么就追着我?因为我帅吗?!”

  那蔓延的血渐渐在牢房里爬出了一个阴森可怖的阵法,把梁陈团团围在了阵心。苏视早跑到徐国师边上去求庇护了,见此情形,摸下巴道:“我觉得……”

  苏大学士觉得,顾平渊这个愿望没准是把梁陈一起带走。顾平渊着实恨透了姓梁的,何况这个还是梁昭的亲弟弟,送上门来,不杀白不杀。

  梁陈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表情很一言难尽:“我觉得我很危险——徐国师您能不装瞎吗?!”

  徐念恩正在观察这阵法,以及渐渐浓集的鬼雾阻挡了他的视线,那些纹路都看不清楚,哪知道怎么破阵?

  再说了,他明明只是个打卦的!不兼具给等闲人杀怪的功能啊!

  徐念恩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谨慎地靠近了那血线外围,然后被一股劲风猛地一扫,好在被苏视接了一把,没当头栽倒。

  梁陈被黑雾团着,还以为自己已经进寒蜮了——现在暗无天日,他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什么都不好使。

  他看见顾仇的鬼丹在那恶鬼的爪牙上转了一圈,然后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想要把顾平渊的魂魄抓回来,那鬼爪便一使劲,把珠子直接咔嚓一声捏碎了——

  梁陈一惊:“这玩意是能捏碎的??碎了,那顾仇呢?”

  鬼丹碎后,却如花种一般,噼里啪啦在地板上洒下了一整片种子,明明没有土壤,那种子却在触地的一瞬间生根发芽,抽条生枝,暴涨起来,把整个水牢都给撑爆了。

  苏视跟徐念恩只来得及被疯长的迎春挤成花肥之前撤出去,那鬼雾却也没散,跟着一同蔓延开来。

  千枝万叶之间,簌簌声起,牢房里的刑具稀里哗啦地被花藤挤了出去,梁陈身旁也长出了藤蔓,那花尺寸不似人间木,极其粗壮。匆忙间他只看见那鬼爪缩了回去,残魂倏地回到了顾仇的身体里,又被一棵槐树撑开,无数迎春缠了上去,顷刻间分崩离析的骨血都被吸了散了,没留下一点血色,视野迅速被花藤淹没。

  这巨大的动静里,梁陈惨遭殃及池鱼,被巨蛇发狂般的迎春花藤当老鼠撵了几圈,擦伤若干。他一个不妨,被左右一抱,就按在了槐树的树根上,按成了一个待君非礼的姿势,动弹不得。

  浓云压下,温度坠到了冰窟里,梁陈吐出了一口寒气。

  却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雾遮住了视野。

  刺骨严寒里,他心想:“怎么回事儿?顾平渊怎么变槐树了?他配吗?顾仇倒不如做满园的迎春,哎!骂你两句怎么了?还抽我……等等,该不会是要把我戳这当花肥吧!不啊!”

  梁陈暴躁了:“老子家里还有——”

  还没“有”完,一双手就捧住了他的脸。

  “谁?”他想。

  就是下一刻,这人就俯身,一句话都没说,微凉的气息落在他嘴唇上。

  梁陈打了个寒颤,这种情景、这种吻触,实在很难不让他想起徐倏之前说过的“艳鬼”。那些东西,就是在幽暗的环境里,先勾引人上手,再趁人意志消沉的时候,把什么都吸光。

  这人技巧生疏地贴着梁陈的嘴唇亲了一会儿,把意志力相当薄弱的梁陈牙关舔开了,冰冷的指腹蹭着他的眼尾,舌头钻了进去。

  他太凉了,整个人就像冰做的,一进来,梁陈就被冷的一哆嗦,却异常熟悉,不自觉地纠缠上去,想要把身体里的热都献给他。

  也是这时候,梁陈才闻到他身上的味道,雪一样干净,还带有他房里特殊的香料的味道——很淡的荷。

  昨晚沾的。

  “有什么?”明韫冰断续地问他。鼻音朦胧。

  梁陈哪记得这个,被他亲得人鬼不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恨不得死在他的手里。

  可惜黑暗里,迎春花藤把梁陈手脚都牵制住了,他从头到脚血气翻滚,却只有舌头能动,真是结结实实地体验了一把何谓“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知多久,明韫冰才半起身,黑暗中看见了梁陈的眼睛。灼灼。

  像一些野兽,他的眼睛在强光下看不太清楚,黑暗中反而很适应。

  他描摹似的,指尖从梁陈的鬓角抚到耳垂,觉得这具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绷紧了,就跟被激怒了似的。

  其实梁远情待事温柔,从以前到现在,基本从来就没有生过气,但越是温和,隐忍起来就越是动人。

  “祭魑的人,请我来把你拆骨入腹。”明韫冰十分冰冷地说着,好像看不到梁远情恨不得把他吞了的眼神。

  恶鬼低声琢磨道:“唔,让我看看,从哪里开始吃起比较好。”

  梁陈:“…………”

  他还没出声,明韫冰拉开了他的衣领,仿佛真的要吃人骨头似的,在他锁骨上磨了几口牙。

  刚刚顾仇发疯,想把肉身送给顾平渊,顾平渊又反过来献祭了自己请来了鬼帝,实际上是想让他救回顾仇,顺带收拾梁陈。

  这两人都想用自己死换对方活,反而都没活成,顾仇的鬼丹碎了,顾平渊身上的阴阳序一崩,就被庇邪的槐树长满了。顾仇现了鬼族消散的象,不过可能是不太甘心,迎春也变态了,在梁陈身上没命地抽,饶是他自以为自己是个高手,也被擦伤成了一条刮鳞的鱼。

  梁陈身上就挂了彩,不知道什么时候,连脖颈上也有伤,没意识到的时候还好,明韫冰这一碰,他突然反应过来了。

  那刺痛比较多,第一道伤像是个感官开头,马上让梁陈浑身都疼了起来——尤其是小腿。

  明韫冰的鼻息落在他喉结上:“出血了。”

  那喉结滚动了一下,梁陈的声音就像快要裂开的冰面:“我警告你……”

  他没警告出来,明韫冰的手覆到他脸上,像一个安慰的动作。止住了他的话。

  太凉了,梁陈没想完,一点灼热就在他伤口处绽开,就跟血池上开出了一朵白莲似的。他脑子一蒙,还没弄懂那是什么玩意儿,明韫冰的手在他右脸上轻轻地摩挲起来,几乎像是一种爱怜的触碰。

  鬼族的很多习性其实很像动物,难听一点说,就是像畜牲。他们有舐伤,有以血为契的婚约,示爱只是靠交缠,连句话都说不明白。

  明韫冰很多方面都不像鬼族,他太像人了,一出生就有人身,极度虚弱之下才有一个不像凶兽的原形。

  雪山初遇时,在斋书台里沐浴,他还是幻影,就提过舐伤这回事。

  然而当梁陈真的被他当同族这么爱抚着时,心里却是战栗的。

  仿佛那些漫长的诗书礼仪都在这些触碰里灰飞烟灭了,直白野蛮的安慰里,我仍然卧在丛林,吸风饮露,随天地灵气孕育。

  同你。

  顾平渊要是知道他请来的恶鬼,是这么把梁陈“拆骨入腹”的,没准会吐血三升。

  梁陈沙哑道:“好了……别弄了,我没事。”

  明韫冰还真的听了话。

  四面云散,在他身后聚集,这是祭魑快要结束了,他要回去了。梁陈终于能看到一点四周——这水牢里成了藤蔓缠结的世界,到处都是花叶,就他们这里还有一点空隙。

  迎春像是能感知到明韫冰,他稍微一动,鬼气散开的地方就被花藤爬满了,那结满的一边就急忙散开,给他腾地方。

  这货还挺狗腿。

  轰的一声,梁陈抽断几根花藤,一片尘嚣之中抓住了明韫冰的手。

  “那开花结果的傻子没眼色,居然敢把你请来,”梁陈仰头看他,“你不是架子大吗?怎么他一叫你还真的来,也不嫌跌面儿,其实理他做什么——好点儿了吗?早膳吃了多少?姓周的老头儿什么都会做,别客气——哎你也不是个会客气的,反正使唤不死他们。”

  明韫冰的指头动了动,嘴唇上还有一点血痕,分外醒目。

  他本有别的话要说,然而被梁陈这么一拉,一通熨帖关怀的话一轰来,其余的东西就有些忘了。

  “手好冷。”梁远情眼垂了一会儿,忽然低头,把那苍白修长的指节送到唇边,亲了一下。

  他的嘴唇太热了,像滚油倒进心里,令明韫冰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

  他下意识一缩手,梁陈却紧抓住了没让。

  明韫冰静了一会儿,开口道:“现如今不再有邪神,这些邪魔外道的术法净冲着我来,不知一刻要拒多少回,也累。我……无妨。”

  梁陈的手这才渐渐放开,沉吟起来。

  ——顾平渊那么恨梁家人,要不是请来的是明韫冰,他这条小命在不在,还真的未可知。

  方才动荡,树枝和迎春狂舞,梁陈遍体鳞伤,也只是轻伤。——顾仇为他挡了许多攻击。

  这孩子……

  迎春花香蓦地进入感官,梁陈醒过神奋力一挣,左腿突然一阵剧痛:“嘶——”

  他低头一看,自己的小腿已经被一根趁人之危的槐树根穿过了,那恶毒的树根还在里头乱动,带起钻心的剧痛,想把他的腿直接钻成两半似的。

  鬼气顿时袭下,明韫冰把梁陈一带,梁陈回头,怒不可遏地抽出一把弯头大刀,光华大炽,朝顾平渊变的那槐树上狠狠一剐,轰的一声巨响,外头下了一场槐花雨。

  梁陈这辈子最怕痛,脸色都扭曲了,心想:“难怪这厮上不了台面,净花心思搞偷袭了!”

  还好有大美人冰凉的鬼气止痛……

  等等,为什么不冰了?

  他一回头,只见鬼帝大人就像一幅在时间里逐渐褪色的美人图似的,瞬间就不见了。

  那一瞬间梁陈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抓住,但还没等那情绪起来,眉心的契约就蓦地一热,像是个什么术法递了过来,驱散了梁陈身上沉重的痛感。

  那不安烟消云散。

  梁陈一脸虚脱地从树根里扑出来,回头时,迎春又迅速地把他出来的那小道长住了,好像是特意为他开个暗门似的。

  水牢的这一间都被这棵槐树长满了,其他跑出来的犯人跟刑官都茫然地看着这硕大的非法植物,一头雾水。

  庭院里,苏视跟徐国师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梁陈的下落。

  苏视:“我觉得不可能,他不是有护佑吗?怎么可能直接被戳成蜂窝煤又沦为花肥?”

  徐倏:“方才那鬼雾与王爷身上的气息相类,鬼族不会伤主。再者我没听到王爷的惨叫——苏兄可记得当年王爷练弓拉伤了,从京郊嚎得京中都能听到。”

  “嗨,那怎么不记得,其实就是他那尊贵的手掌拉伤了那么一丝丝而已。他非得大动干戈,弄得圣上还以为他高位截瘫,派了一整个太医院去给他看诊。太医们浩浩荡荡地到了亲王府,还没到门呢,这厮自己骑个枣红大马从边上蹿过去,人家大夫以为他身残志坚,感动得涕泪纵横——”

  “王爷!”这时其他的宫人扑过去,大惊失色地把梁陈围起来,地板已经被梁陈小腿的伤打湿了。

  苏大学士停止了他的揭老底大业,紧张地走过去。

  “怎么了这是?——我去!这腿都断了,去太医院啊!还愣着干什么!”

  梁陈没急着去止血,他回过头,看见那槐树像凭空偷了一百年,树干足有几人环抱粗,树根长成了一座山丘,与原先的房舍完全融为了一体。而迎春的藤就跟菟丝子似的,依附在房檐上,密密麻麻地铺着,直到这会儿,才算是彻底停住了生长。

  徐念恩道:“可惜了,那非人非鬼的东西,本有大用。”

  梁陈目光起伏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转身说:“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烦劳国师去向圣上禀报吧。”

  徐国师点了点头。

  三人出了水牢,梁陈赶跑了两个想扶他的小太监,随手抓了根竿子,一瘸一拐地自己走——东宫就有太医,离这儿不远。他准备顺便去看看太子。

  走了几步路,徐倏果不其然问起徐晓晓。

  苏视道:“别提了,怕你骂她,现在还厚着脸皮躲在王爷府上蹭吃蹭喝呢。”

  “这孩子,”徐念恩摇摇头,笑道,“王爷不可太娇惯她。让她早些回家来吧,我哪有那么多气性好发?她离家这么多日,回京后,倒也真是完全不想我这个义父。”

  梁陈哎道:“什么话?想的很!放心,有你这句话,我明天就把她打包送回国师府。”

  徐国师转去养心殿给皇帝复命,苏视本来要跟梁陈一起去太医院,但他去东宫,苏大人就不好跟着去了,于是转去文渊阁,与他分道扬镳。

  梁陈顶着宫人们怜爱的目光,难得的没有放送他不要钱的笑容,他一深一浅地走着,手指忽然拂过脖颈,方才被亲吻过的地方,表情有些怪异。

  作者有话说:

  求个海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