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65章 八赦 念岁来往

  两人出了地窖,将军府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园子成了块焦地,苏老将军手指直抖,心痛得无以复加,被围着开导。宾客们早散了,梁陈见苏视对自己使眼色,就跟他走到角落。

  苏视看了眼他背上那位。

  梁陈一本正经:“内人,没事。”

  苏视:“………………”

  梁陈说了实话:“他没兴趣,真没事。”

  明韫冰眼神冷飕飕地往苏视脸上一刮,转过脸去,贴着梁陈的肩膀,闭目养神。

  苏视觉得这会谈姿势很诡异,而且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还特别神经兮兮地往明韫冰的腰部跟领口看了两下。

  梁陈额头上青筋直跳:“往哪儿看?”

  “哈哈哈哈……”苏大学士干笑两声,把自己的龌龊心思拾掇拾掇,正色道,“我总觉得这个事儿要不好。”

  “怎么?刚看见你跟梁潮在喝茶,他告诉你什么了?”

  苏视把弹劾的事儿说了,——其实王右相底下那堆喇叭弹劾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梁落尘说的这次,却格外让他不安。

  还有今天的这把火,来得如此莫名其妙,又偏偏是在苏循府上,妖异莫名。

  梁陈说:“我觉得这事儿不难,——你得表个态,不然他们两边都觉得你是对方的帮手。你站个队,至少能从一半人的眼睛里拔走。”

  苏视皱眉:“我怎么没站队?我站了啊?什么政令对百姓好,我就支持什么,就事论事。”

  这些年这段对话他们俩重复了若干次了,梁陈叹了口气:“你玩儿过家家酒吗?是让你当上门女婿,无条件讨好丈母娘,不是当流浪猫,今天上这家,明天去那家。”

  苏视:“可我生下来就是猫,我有什么办法?”

  梁陈一阵恶寒:“卖什么萌,要脸吗。”

  苏视凝视他片刻:“我说,你不是来给我当说客的吧?”

  “关我什么事?”

  “圣上不是打算把左相的女儿指给你吗?当我耳聋啊?就之前梁落尘救过的闻语心,你跟你侄儿抢老婆,你才不要脸呢。”

  梁陈还没说话呢,明韫冰就不冷不热地插话:“你说什么?”

  苏视被恶鬼一看,差点吓出汗来,连忙把手上的免死金牌——大雪送上,假装自己什么也没说。

  梁陈白他一眼:“你想多了,圣上绝对是随口说说的。他这些年来给我指过的婚都能凑个百花圃了,你就见一个成了的吗?”

  他说着,也回过味来——梁晏闲来无事,拿他当消遣和挡箭牌,只要有不知道该怎么安排的重臣千金,就先挂在梁陈名字上放着,因为知道梁陈没有风险,不管事成不成,他都能让多疑的帝王放心。

  不是因为有血缘关系,而是因为,知道他二十五岁这年,一定会献祭于一场浩劫。所以没有后顾之忧。

  说起来,他跟苏视早年都听过这种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但就跟明天太阳不升起来一样,一向是觉得扯淡。谁知道却是真的呢。

  梁陈没打算跟苏视说,反正说了也没用,倒是想起来:“对了,那白骨精没再往你身上钻了?”

  苏视摇头:“凉珂之后,再也没有了。它是不是被……”他看了一眼明韫冰。

  被明韫冰砍死了?

  梁陈觉得可能性不大……如果明韫冰能轻易把彡杀了,也用不着大费周章地借时想容的阵去用血契控制它。

  再者,彡就是没烧尽的神明骨殖,本身就是劫后余生的“神明”,留下来一定是有一定目的,不达目的,它怎么会消失。

  很坑爹的是,梁陈觉得这个目的,很可能就在自己身上。

  他一时之间,觉得自己这人生,实在是太沉重了。

  好在梁陈有个想得开大法,事情一多他就懒得理了,只专注在眼前。

  眼前是什么呢?

  梁远情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看到了明韫冰搭在他肩膀上的清瘦腕口。

  苏视又道:“你刚刚说,在酒窖里看见了一个小孩?”

  “嗯。你听过?”

  “我也是才知道,”苏视说,“南边的过溪,报上来一件事,特别蹊跷。圣上为这事儿烦好几天了。据说原本是一个村子,他们世世代代生下来就说不了话,这也就是当奇闻听听,反正不影响什么。但最近,也就是一两个月之前吧,那村里生出来的孩子都是黑皮肤的,不声不响,就盯着人看,特别诡异。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孕妇酱油吃多了,直到这种黑娃娃开始吃人……”

  梁陈想到刚刚看见那婴儿的一口獠牙,可不是跟明韫冰那种就俩,还能收能放的,美观又精致。那就是一排钉子似的,看着格外瘆人。

  “当地的太守上了折子来,说把那块都给围起来了,但没人敢过去,就一直拖着。结果这鬼娃就跟葫芦似的长,夜里还咯吱咯吱笑,弄得人心惶惶。”

  “鬼娃?”梁陈下意识说,“这跟鬼可没关系啊”

  刚刚他可看见了,那小怪物可是连鬼主的脑浆都想喝。

  苏视翻白眼:“随口这么喊,不然喊什么?黑娃?那别人本来就黑的娃多冤啊。”

  梁陈就是很难不想到偶人,偶人背后扯出谋反的阴兵。皇帝这才一波才平,难免不会多心。他一说,苏视就道:“可不!我也是担心这个,本来想跟圣上请命去过溪看看,又怕惹事。——不过我也闲不下来,再等几天,我提个话音吧。”

  “你不怕过去被围着喊爹爹啊。”梁陈打趣儿。

  苏视嘿道:“这有什么好怕的?鬼神还能黑的过人啊,我可是五毒之首的人精,管他什么,照单全收!”

  梁陈就忍不住笑了。

  两人跟苏视道别,明韫冰的声音冰冰凉凉的,下雪似的:“你这个朋友倒有意思。”

  梁陈的脖子一下一下地碰着他的手腕,笑了笑,没太说话。

  其实他们俩哪个伤的更重,还真不好说。但梁陈就是想背他。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欠了这么一个动作似的。

  那些影影绰绰的记忆,时不时冒出来一点,都让他的世界天翻地覆。他不知道真的被记忆淹没的时候,自己会怎样,在得知身体有破咒的那一刻,他是很懈怠的。

  当时徐倏问他在想什么,他其实没有什么愤怒,也没什么怨恨,只是下意识想起了明韫冰,他想,才刚认识,好像还有很多事都还没跟他去做啊。

  明韫冰口味很淡,但并不是完全不沾人间烟火的。做得精致和用心的食物,他会尝一点。周老头花一整天熨出来的醉虾,梁陈剥出来,他就吃剔出来那点最晶莹的肉。

  比什么都难伺候。

  他还不知道明韫冰喜欢做什么呢……酿酒吗?写字?读书?看什么书呢?——昨天回去,他发现书房里被动过的书只有那本《上古乱闻·录情》,看了两页。再有就是一本《花鸟虫鱼名录》被拿出来了,但是抽出来一点点,又不动了。好像是想起,这里并不是家,不适合沉溺的自欺。

  于是放弃。

  如果真的没几天了,他想跟明韫冰腻歪掉。

  他背着明韫冰走那条街,中途有无数行人擦肩而过,熟悉梁陈的人无一不笑着打招呼,温柔,然而也只话笑两三,便就错过。

  长街长的像人生,从这头走到那头,只能背着一个人。

  明韫冰的指腹在梁陈下巴上揉了一下:“在想什么?”

  “我在想——”梁陈说,“我生辰之前,你能不能不要走。”

  “我走去哪儿?”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这张嘴好像只有叫床一种用处,其余的一句真话都不说,我不信你。”

  明韫冰像觉得好笑,手指像冰冷的蛇一样轻轻滑过梁陈的侧脸:“你不信我,还问我做什么?”

  梁陈说:“我不信你,还喜欢你呢,你说我冤不冤大头?”

  明韫冰原本想说什么,但心里却有别的情绪涌上来,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灯影摇曳,明天就是结缘节了,杨柳的影子落在身前人的后背上,衬成一副经年的画。

  他低头,轻轻地在梁远情后脖子上吻了一下。

  运河上的灯就像银河里的星辰,梁陈的呼吸就像鹊桥散去,打乱的一抹纤云。

  三番两次的记忆闪现,让梁陈不得不相信,他就是那个人。

  他虽然不想相信,心里却已经相信了。

  早先斩钉截铁的否定,来自于“奉亲王”的身份。但当徐念恩指出他身上有胎里带出来的术法,又说出了朴素质的那个预言后,他就联系到了前缘。

  从出生就有,那……其实很可能是他自己给自己下的。朴素质能知道的事情,作为神明,他当然也知道。

  所以他给了自己一个缓冲的时间,这个时间应该不是二十五年,而是殉魔之后的一百年。

  横竖都是献祭,何不痛快一遭?他当时是那么想的吗?应该是这样想的吧。

  梁陈轻声问:“我以前对你不好吗?”

  明韫冰有些意外:“怎么这么说。”

  因为未完的婚礼,因为在凉珂客栈前想起的那段记忆,还有你借分身说出口的那句话。

  还有我舍弃了你,堕入凡尘。

  如果不是我不够爱你,还会是什么呢?

  梁陈却没把这些说出口,而换了个口气,故作轻松道:“因为你现在什么也不跟我说啊。如果咱们真的两情相悦过,你不应该对我要死要活,要什么给什么吗?甜言蜜语算什么,是不是。”

  明韫冰沉默了一会儿,问的幽然:“你想要什么?”

  两人走到了河岸与巷口的交界处,转个弯,就看不到河波了。水不歇地流着。

  梁陈喉头发紧:“我身上的破咒,是不是你下的?”

  一阵风吹来,忽有巡逻的官兵井然有序、步履沉重地列队走过,靴子一下一下跺在地上,就跟砸在心上的鼓槌一样。

  很远的巷口有叫喊,不知道是什么事儿。

  隐约的纷杂里,一道薄凉的声音给他判了刑:

  “是。”

  梁陈又说:“你一开始就知道我身上有他放的术法。一早在十叠云山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嗯。”

  “在十叠云山,你的真魂根本不是被我那两三句话叫回来的。你是在我后脖子上吸了一口血,发现了这个术法和我出生的机巧,知道他没死,所以真魂马上就回来了。”

  “是。”

  “你做的一切都是想把他弄回来。凉珂借阵,不惜变成一个疯子,也要把彡弄出来问他的下落,跟我来汨都,是因为我身上有他留下的术法,还能保证你不被天刑马上剐灭。”

  明韫冰顿了顿:“……嗯。”

  “你有这么爱他?”

  “………”这回却没有答了。

  明韫冰觉得这话问的很蠢,因为从头至尾,这里面根本就没有一个“他”。

  他索性跳过了这个话题,问:“谁告诉你的?”

  不过刚问完,他就知道是谁了。——百分之一万是那个装神弄鬼的国师。姓徐的。他心里快速地过了一遍徐念恩在整件事里的角色,觉得这蠢货委实勇气可嘉。

  梁陈果然不告诉他,掌下的皮肤被风吹得发凉。

  明韫冰揽住他的脖子,细细密密地顺着他的耳尖吻到下颌线。

  “——结缘节,就是个相亲大会。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灯吗?”梁陈低声说,“因为那个传说里,司春之神变成的荷花只能当定情信物,旁观着爱人和另一个人终成眷属。我们在灯上画荷花,就是这个意思。并蒂莲灯,恋慕的男女互相交换,就算是结缘,此后再正式提亲。——但是呢,如果不小心喜欢上了已经心有所属的人,灯笼上就不是并蒂莲,而是这种花瓣发红的血莲。”

  明韫冰停了下来,眯了眯眼。

  梁陈转过身,那灯架上画着血莲的灯笼骤然被疾风吹起,落在了河水之上。剩下的并蒂莲在架子上轻轻摇动。

  “我们一般会把血莲当面放进河里,拿得起,放得下;并蒂莲则送到对方手上,叫敢爱敢恨。”

  明韫冰附耳问:“为什么说这个?”

  “我回来那天晚上,睡不着爬起来,找到杨伯,叫他赶紧帮我订做三千只灯笼。”梁陈笑了一下,“这时候,哪有人愿意做,不过只要有钱,买啊做啊抢啊,都不是问题,再加上我人缘这么好,你猜凑够了没有?”

  明韫冰眼睫一动,梁陈这时候才转过来,眼珠子里泛着粼粼的光,温柔得不可思议。

  “你再猜,我让他们画的是什么图案?”

  明韫冰动了动唇角,没说出话。

  梁陈眉心上那和光同尘的花印灼亮起来,几乎把那张英俊的脸照得有些神圣。

  隐约,便和记忆中的人重叠了一瞬。这叫他牙齿一战,硬生生磕破了皮,嘴里泛起一阵浓烈的血腥。

  梁陈捧住他的脸,往前一带,抵着他的额头:“什么也没画,就写了你的名字。”

  我不是没有横冲直撞的勇气,也不是不愿意为了你把自己放进尘埃里。

  是只要你。

  那双眸里没有责备,情却仿佛淌了出来,令坚冰变成春水,化尽。

  梁陈背着明韫冰回家。

  “家”。

  那条路很短,一进门,却是无尽的灯。灯笼有立式的,也有挂式的,被精巧的台座盛着,放在了王府的里里外外,窗棂上、回廊上、湖上、桥头、竹林里,地上每三尺就有一盏,摆的错落有致,一眼看去,就像进了夜的三十三层天。

  明韫冰很难得地,想起了紫微宫。

  他们回又蘸,发现梁陈这个不嫌浪费的,除了随处可见的灯座,还在他自己的院子里放了一座灯山。夜幕里就像一只耀武扬威的玄武,发着暖色的光。

  小院里人都出去了,安静得像古老的神陨。

  一直假装自己不存在的雪豹看见这光,兴奋地叫唤一声,往前奔去,几步之内,身形竟然变大了两圈,有半人高了。

  它绕着明灯打转,眸中星火盈盈。

  雪豹的存在让人间与天上的界限模糊起来。过往与如今也混乱成了一团。

  但就是这么不巧,在他们俩踏入门槛的同一时间,一滴雨擦过了明韫冰的脸颊,打在了梁陈后脖子上。

  他们俩同时一愣,彼此都把算计和措辞忘了,抬起头,就看见雨丝毫不留情地从天幕倾下,打在了所有等待的灯上。

  不知道是不是失望,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沉闷的雨声里,明韫冰忽然想到——似乎他们之间,总是不得圆满。从流败的礼天地,到如今大雨倾盆的点灯。

  从充满矛盾的开始,再到咫尺不见的如今。

  可这又该怪谁呢?

  他不说话,手指抬起,拂过梁远情眉心的那个印记,双瞳都似在发热。

  也就是这时,梁陈说了话,声音被雨声衬得轻盈、透明:“其实我不怎么伤心。”

  “我这个人呢,天生就不知道什么叫‘伤心’。下雨了可能不太好烘托气氛,不过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区别。”他的口吻却像在讲一个童话。

  明韫冰的长发从他肩膀上滑下来。

  大雪淋着雨,居然把脑子装了回来,乐儿颠儿地跑到对面房里去了。

  “明韫冰,”梁陈低声说,语调很温和,“趁我把你背进房里这段,我们把话说清楚。——我知道你不喜欢说话,但是你再不说,待会儿进了房,你肯定就不能像现在这样体面友好地招供了。”

  明韫冰眉角一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意思,梁陈就很体贴地注释了:“嗯,就是‘要么现在说,要么床上说’的意思。用嘴治不了你,就试试别的。”

  “…………”明韫冰好像被他震了一下,好半天没说话。

  从院门到房门有很长一段回廊,廊下依稀挂着鸟笼,淅沥沥的雨声打着青砖,梁陈的脚步不快,也不慢。

  梁陈觉得是第一次,但明韫冰其实早就习以为常。

  他那句话落了,雨声只绵延了很短的一会儿,明韫冰便挨到了梁陈耳后,声音和吐息都是冰凉的:“你想知道,我当然知无不言,不过听了之后,你肯定会后悔。”

  梁陈低笑了一声:“人这辈子永远在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要不怎么说人贱呢。”

  明韫冰不自觉收紧了抱着他的手臂,说道:“方才你在席间听到的话,有一条是真的。”

  “哪条?”梁陈问完,忽然反应过来了。

  恐怕是朴素质的那条预言——

  “嗯,是这个。不过我知道的时间,要比他早很多。”

  梁陈隐约觉得这不是一个轻快的话题:“……早多久?”

  “早……大概一千年吧。”明韫冰的尾音飘了起来,似乎同夜雨与不屈的灯影,一并溯游从之,穿过了层层叠叠的蒹葭,碎了白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