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93章 八未解 故时有物外之趣

  元一年,领神勾陈领旨降下凡尘观世,一道天地风吹开了骨墟的血雨,泥沼里生出一个婴儿,萌动的阴序在天道的推演下,在极恶的绝域为世界留下一道凶狠的光明。

  天生的鬼族从来都是禽兽模样,到处作恶。人死为鬼只能作为常鬼,极其冤屈的也只能化作类凶煞,出不了枉死的一亩三分地。

  这一道异数,一年以后,获得了藏在眼中的帝令,可号令千军。

  史书上并没有记载这部分,仿佛那弹指间令鬼臣服的可怕力量,是怪物天生。

  一千年以后,爬出冰湖的恶鬼曾经在奉亲王府泄露给梁陈一段童年记忆。记忆里,还不会收起獠牙的小鬼帝在人间到处被驱赶,最后咬碎了一颗凶煞的鬼丹,震慑众人。

  其实那记忆经过成年的明韫冰扭曲,不太像当时的他自己。

  想来并没有几个人能坦然面对自己曾经的愚蠢,尤其是对喜欢的人。

  ——当然他也不是故意的,因为有的事,连他自己都在无意识地欺骗自己。

  鬼族的成长周期和人不太一样,从骨墟里爬出来还没有三个月,他就已经和人类七八岁孩童的模样差不多了。

  与记忆里不同的是,他不仅没有被人类驱赶,还被一个樵夫捡回了家,收养为义子。在那个偏僻的小地方跟所有人间的幼童一样,过着白天上房掀瓦,夜里香梦沉酣的日子。

  这小山村里有一座书塾,是一个年过古稀的老头坐师,所有还不能颤着脚去干活的孩子都被赶去那里,逢年过节家长们给无亲无故的老头送点腊肉萝卜之类的,就当束脩。

  很巧的是,樵夫给鬼帝取的小名,也叫静。

  懵懂不经事的孩子就跟所有人坐在一起,摇头晃脑地读:“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有朋友交——不亦友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君子乎——”

  “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举头望明月——低头尿尿香——”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饭否——饱否——帅否——嗷!!”

  拿着戒尺的老先生端着手,褶皱下的老眼射出锐利的光,每一个瞎读课文的毛孩子都逃不脱他的魔爪——据大毛统计,所有人——除了阿静,全都被他打过屁股。

  老先生姓朴,据说若干年前科举中举以后,做了几年官就回来退隐了,家徒四壁,连脸都穷的没有一点肉。看谁谁打抖,谁也不知道他全名是什么——据说他曾经在祠堂写过,全名三个字,愣是跟年画似的看不懂。

  朴老先生一双精光四射的老眼四处扫描,所有孩子连忙假装自己很努力,走到静身边时,他看见这孩子正襟危坐,紧张地对自己睁着一双大眼睛。

  他保持着一张僵尸脸,十分严肃地盯着静的桌子——只见上面摆着一本大字本《论语》,边上是昨天的课业:抄写三遍,鬼画符一样的毛笔字下面是一张图画。

  虽然被盖住了大半,但还是可以看出画的是一个人。

  朴老先生伸出手,在小孩差点要哭出来的眼神里拽出那张画——果然画的就是他本人,严肃的神态抓得非常到位,就是身体比较不雅驯:显然在孩子眼里朴老师就是一只倔强的斗鸡眼老山羊,头上四对角,喜欢叼着烟斗撵兔子。

  朴老先生把这张大逆不道的画叠好收进袖子里,然后就在他以为要被打手心的时候,那把冷硬的戒尺在他头上轻轻打了一下,再抬起头时,老头已经凶神恶煞地去逮前面偷吃枫糖的二毛了。

  他十分不解地四下看了看,被边上的孩子搡了一下:“放学去抓蝌蚪吧!”

  蝌蚪在田埂里,拿手一捞就有三四只,撞在指缝里痒痒的,飞快地丢进路上捡到的破碗,再在所有人的哈哈大笑里回家。

  回到家,把布置的功课写完,在《论语》发现一颗黄纸包着的枫糖,粘牙却格外的甜。在窗下枕着蝉鸣睡着,忘掉了那一点对“相见不相识”的迷茫。

  天擦亮,日光泼洒下来,舞女一样折射在手,灰尘柔和地回绝着时光。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一天一天。

  朴老先生依然板着脸到处巡逻,放牛的女孩子们在窗下叽叽喳喳,偷偷说话。

  啊,多好。

  我年幼时。

  你以为这就是一切了。

  捡到他的樵夫是个憨厚的老好人,他刚被领回来时,就看见他的妻子挺着肚子。带有某种预感,他仿佛知道那肚子里有一种东西,只要一出现就会让一切改变,然而年幼的时候,阴影总是瞬间掠走,他没有再想。

  直到一个放学后,他照常回到家,发现总是很整洁的院子里一团嘈杂,有个老太婆的声音一直在拔高,以及那种很尖锐的婴儿啼哭声。

  还有樵夫将襁褓珍惜地抱在手里,襁褓是红色的,绣着大喜字,仿佛是某个喜庆日子的用品。

  明韫冰就站在许多人的旁边,有些发愣地抱着自己的书袋,看着那对父子。

  书袋里有朴老先生在他功课上写的“善”,他此后再也没有忘记过那抹裹着小婴儿的红。

  我多希望我一出生就可以长大。

  你有这样多妄想。

  初生的婴儿带走了大部分给他的关心,本来就是捡来的小怪物——但那时候明韫冰并没有太畏惧被丢弃。他甚至想过,如果他们不要他,他可以偷偷在边上住着,他们家边上就有几棵大槐树,他住里面就好了。

  如果他们不想看见他,他可以用障眼法。

  他那时候是这么想的。

  他并不知道作为一只唯一有人形的鬼,自己应该要做什么,当然后来知道了,也证明这念头没什么不对的。——谁愿意痛苦?谁愿意受难?谁愿意把累世的责任扛在肩上,走一段无人问津、无人嘉赏的无尽之路?

  那不是傻子吗?人活着不都是为自己吗?谁要为别人啊。

  法亟神尊就是那时候化妆成凡人,在命盘的牵引下发现了他。

  这位神尊在第一阶天掌管律法,一手雷电使得出神入化,杀的所有凶煞灰飞烟灭,其出手之残暴、手段之狠辣到有时候会有神官怀疑他是不是神明。

  事实证明此位神尊后来因为暴力虐杀了数只凶煞后走火入魔,杀红眼闯进凌霄宝殿差点把天帝劈了,最后被众神联手镇压抓进天牢。勾陈上宫监刑,然后就丢到第二阶天去重新做人了。

  当然这时候岁月静好,法亟神尊顺利地靠那张神族的俊脸和正派的气质,做了朴老先生的徒弟。老头养身体的时候,就由他代讲。

  这一代,大家就发现看似严厉的老头有多好了——虽然他拿着戒尺,但那玩意很少真正派上用场,大多数时候的呵止也只会让大家听话,而不是害怕。

  而这位法亟,简直是恐怖的存在——

  虽然他的外表不知道比朴老头帅多少个潘安,但是他的心一定比老头黑十个曹操!!

  在他讲课的时候,只要目光不在以他为中心的方圆二寸以内,那根戒尺就会无风自动,刷啦一声从半空中弹出来,啪——!的一声在手上狠抽一下。

  而且他还勒令所有人挨打的时候竖起手,这样带着小电流的戒尺就可以打的更狠,让教训更深刻。

  法亟代了半个月的书,所有人都对他恨之入骨,偷偷取了各种外号,其中第一的就是“小鸡鸡”,第二的是“死太监”。

  第一个外号因为太损,在一次二毛喊出来的时候被法亟听见,那张脸跟雷公似的电闪雷鸣,祭出鞭子把孩子的屁股打得打大了一圈,恐怖到隔天没人敢说一个字。

  明韫冰非常讨厌这个人,但这时候他没有反击的意识,只是一语不发。

  他的功课十分完美,吹毛求疵的法亟也挑不出错,因为不说话,整天带着虎头帽,在人堆里混多了,沾了人气,也就没有露出什么端倪。

  直到一天朴老先生来上课,大家都宛若被解放,老头提早放了学,天上乌云堆叠,孩子们狂跑回家。明韫冰想快点回去看他窗下那个蚁穴——最近那些蚂蚁在搬家。

  他一进院子连东西都没放,就钻进了一片乱草,在可以整片掩盖住他的灌木丛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排队列的成串蚂蚁。

  他一直觉得很是神奇,那么小的东西,却可以那么整齐地搬走一整个自己的宇宙。

  看了一会儿,他就听见有人在说话。

  是樵夫夫妻的声音,还有那个呀呀的孩子。

  女人犹豫道:“……这样好吗?”

  “本来就不是亲生的,有什么不行的?”男的说。

  明韫冰听见衣服摩挲的声音,好像是母亲把臂弯里的孩子调整了一个更适合他安眠的姿势。——那是什么感觉?

  “真要把他给胖邱?”

  “有什么不行的。”那把男声说,“我们养他这么久了,他从来都没叫过一声爹娘,我都怀疑这不是人。要不是胖邱人憨,我估计都卖不出去,这几个月饭钱就当打水漂了呗。难道还能指望一个怎么养都养不熟的小怪物给咱们养老?”

  “也是。”女人说。

  “哇哇——”襁褓里的小婴儿突然扯着嗓子哭了起来,母亲连忙放柔声音,摇晃着手臂哄着受惊的孩子。

  樵夫啧道:“行了,你出去吧,我收拾就行了,在这碍手碍脚的。”

  女人答应着走了,阴云在窸窸窣窣的捡拾声里迅速从天边压下,人间晦暗下来。

  “啪嗒——”一个东西从枕下掉出来,清脆的一声。

  男人弯下腰去捡,发现这是一块拇指那么大的银元,被雕成了一家三口手拉手的样子,父亲和母亲护佑着小孩,幼稚的走笔下所有人都像土豆成精。

  但是还没雕完。

  ——不知道能值多少钱。他想,然后就在他把那块银子随手揣进怀里时——

  “轰隆隆——!!”

  一道惊雷摔破在天际,俄而雨鞭恶狠狠地甩在了屋檐上,打得瓦片都仿佛要抖簌下去。

  暴雨倾盆。

  屋檐下那座被细心观察过的蚁穴被冲毁了。

  我还以为我有家呢。

  你以为你是谁。

  那个雨夜可能是明韫冰记忆里最寒冷的一个夜,因为当他像条丧家之犬一样从那个自以为是家的院子里出去时,他在暴雨里遇见了法亟神尊。

  暴雨这种天气里,阴序有时会吞噬阳序,闪电就是神明的到来,是保护人间的亮采。

  鬼的气息在阴风怒号的天气里格外明显,所以他几乎是马上就被发现了——

  “孽障——”

  随着一声暴喝,闪着白电的法尺从天而降,破开雨幕狠狠地抽在了小鬼身上!

  那一下势头太猛了,边上一棵参天的古树被余波震的从头到脚轰然裂开。吓得所有窝藏在家的人都不由自主的一抖。

  这时候还很孱弱、心神不坚,宛如块白豆腐的明韫冰当场就痛晕了,要不是天数要他当祭品,当时可能就死了。

  总之他还有一口气。然后就这样被法亟抓走了。

  非常幸运的是,在法亟宛如拐子一样夹着他转移赃物的时候,在院子里玩雨的大毛看见他了。

  当时这毛孩子想也不想就冒雨窜上去,差点被没收住神光的法亟电死。

  “师长!你要带阿静去哪儿啊?”大毛翘着尾巴问。

  ——神明是不能伤害凡人的,哪怕被凡人分而食之都不能。

  法亟面色铁青,冷声似喝:“躲开!”

  “大毛!大毛!”身后屋子里有人在叫。法亟面色愈发难看,本想直接走人,然而那孩子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臂,然后在暴雨里看见了几乎是头破血流的明韫冰。

  那一瞬间他的惨叫就像是方才那一鞭子抽在了自己身上,明韫冰硬是被这一嗓子喊醒了,然后他也分不清自己脸上到底是眼泪还是雨水——因为实在太疼了。

  接着就是大毛的爹娘穿着蓑衣来到眼前,跟面色都要扭曲的法亟说了几句话,就把他抱进了那个屋子里。

  法亟走后,明韫冰被热水擦干净了手脚跟大毛睡在一个被窝里,那孩子握着他的手,有点害怕地看着他头上的角,问:“你还疼吗?”

  “你知道吗,朴老师跟我们说,再过几天他就把那个坏人赶走。”孩子的声音柔软得像初生儿的肌肤(注),“到时候就好啦。二毛说他到时候给大家带糖。”

  雨打在窗户上,沙砾一样。

  “喂,你别哭了。”

  我也不想要这样。

  你何必如此希望。

  隔日明韫冰就发起了高烧,他们鬼跟人不太一样,大夫来看过之后,一副药方子下去结果更烧了,气的大毛他娘叉腰大骂,那活蹦乱跳的泼辣劲儿倒让明韫冰觉得很有意思,曾短暂地为之清醒过。

  之后樵夫一家也来了,几个大人来来去去地吵口,还没就明韫冰的归宿吵出个所以然,法亟在山村里散布了一条谣言:静是一只专门吸引凶煞的怪物,上次待过的地方已经变成了鬼城,无人生还。

  然后他抓来一只雪豹凶煞,丢在了村里。

  这件事换作一千年以后的明韫冰来处理,他绝对不管怎样先杀为敬,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得跟这个缺德的傻逼搏命。但是那时候他比较的蠢,于是这个谣言不仅取信于人,还让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当他自己都开始觉得自己是个祸害的时候,整件事情就开始失控了。

  那对角就是这时候被他锯掉的。

  法亟展示了自己的神族身份,出面要带走这只恶鬼,加以教化。

  这次没有人再出来救他,因为所有人都不喜欢不详的东西。

  之后的经历如果可以,明韫冰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忆第二遍。

  若不是极深的痛苦再次触动了那根专司痛苦的神经,他本来一点都不想记住这些事。

  密折是神族给人族的心情赦免符,可以将极其痛苦的事折起,不至于承受不了而崩溃。——不知道天道怎么想的,总之明韫冰那颗缓慢跳动的心脏里,也有一张密折。

  他那张折的是时间,折了二十年。

  就是在那时候折的。

  密折这种东西就算只是折一段痛苦的记忆,都非常困难,要不是真的到了极端崩溃的地步,是不可能准许一个都不算人的东西罔顾天数,叠起二十年这么久的。

  因为此后拆开这段时间的时候,释放的巨大力量甚至可以在瞬间夷平一个像奈何天那样广袤的绝域。这种极具破坏力的东西,怎么能掌握在一个绝对穷凶极恶的人手中。

  法亟将他带到了一个叫无望涯的地方,然后引下八十一道天雷将他禁锢在那里,跪在地上,仰着头,再进一步就是深渊万丈,跪在那里,随时都会被粉身碎骨的恐惧折磨着。

  他被下了一个教化术法,每一次心头涌起反心时,嘴上就不受控制地说出一句:“我十恶不赦——不——啊!”

  一个巴掌狠狠地抽在脸上,响亮的一声——他整个人都被打的歪倒,又被雷电的禁锢在肩背上灼出一条焦黑的伤痕。

  明韫冰在昏天倒地的痛苦之中抬起头,看见打他的是由灼亮的雷电聚成的一个人形,那五官竟然和朴老先生隐隐相似!

  须臾,它又变成樵夫夫妻,大毛的母亲……尽管长相不同,但相同的是他们眼里如出一辙的冷漠。就像在看怪物一样地看着他,就像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

  “怎么养都养不熟的小怪物……”

  “不想老夫殚精竭虑教导的,却是一只为祸人间的孽畜……”

  “你竟然和这样的妖怪做朋友……”

  无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重复着这些恶毒的话,每个字都在心上恶狠狠地捅进去,再抽出来顺着血淋淋的伤口继续凌虐——

  “怪物,你这个怪物——”

  “都是你这个煞星,让我们这么背运!”

  “你这个灾星!!你这个害人害己的孽障——”

  教化让他的喉舌不受控制地跟着附和:“……怪物……我是怪物。”

  “我是……我是卑贱下流的怪物。”

  “我说谎成性,害人害己……”

  “我是……我是孽畜……”

  痛苦的眼泪从眼尾像没有尽头一样地流出,鳞伤的脸颊几乎全部被沾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看这人,哭的跟条狗一样!”

  忽然一个声音穿进耳中,明韫冰浑身一抖,抬头看见远处竟然有不少人在围观。应该是附近的村民,神明杀鬼的场景并不少见,这些人永远有高昂的热情来看热闹——反正法亟的雷电不会无故伤人。

  视线是比真正的伤害更恶毒的公众武器,他们拿幸灾乐祸的眼光凌迟着所有架在火上烤的人,兴致勃勃地将一切意义瓦解,再把严肃的痛苦拿显微镜放大拆解,异化成一个个笑柄。

  因为你们可以躲在人群里,逍遥法外。

  所以可以尽情地欣赏羔羊的痛苦,尤其是当他反应激烈时,就像吸毒一样恶性地兴奋着。

  “你们看他脸上还有一个‘罪’字!肯定是杀人犯法啦!活该!呸!”

  “没做错的话为什么会被神明罚跪在这?这种屡教不改的小怪物就应该杀了!”

  “就是!”

  “打的好!打的好!再打!再打!——哈哈哈哈!”

  五脏六腑就像被一只手蛮横地搅乱了一样,那只恶鬼剧烈地喘息着,四肢的血管好像变成了很多邪恶的毒蛇,在血液里扭动着,吐出的毒液全都聚集到大脑。

  痛苦,痛苦,痛苦,痛苦痛苦痛苦

  想大吼,好想大吼,好想嘶吼,想毁灭,想杀人,想自杀

  明韫冰裂开的唇角一片血肉模糊,那是他在反抗教化时咬的,但神族的术法太强劲了,此时根本没法对抗的幼稚小鬼只能近乎凄惨地重复道:“我……我是……天地不容的孽畜。”

  围观群众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屈辱就像火一样把他吞噬下去,从头到脚都发着麻,好像连一根头发丝都跟这个世界是格格不入的。好像我哪里都是错的。

  那张布满了泪痕的脸像受刑一样仰起,过度哭泣造成的哽咽让他有种窒息的痛苦。

  嘲笑,嘲笑,嘲笑,怪物,怪物,怪物。

  你竟然爱着这样的世界。

  我竟然爱着这样的世界。

  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那几乎不像是爆发的怒吼,而更像是一种绝望的惨叫,没有人能不被这种声音震撼到灵魂。

  天地静了一瞬,跟着阴冷的阴序勃发起来,风从北边狂卷而来,凶煞的各色嗥叫被这声音带领着,逐渐逼近。

  “滋啦——!!”

  那雷电的镣铐被一大群仿佛是从地狱爬出来的乌鸦活生生撞破!

  这些红眼睛的黑色飞禽在明澈的神光下本应该极端惊惧,但此时竟然毫无畏惧地赴死——只为为他们的新主获得自由。

  雷链在震天的鸦声中迅速消失,不知何方的河流发出呜咽似的涌流声,惊涛拍岸,破壁欺空的冰河仿佛开封一般,狠狠撞过不可见的怪石。

  黑云堆出了那宛若人像的鬼面,十二种凶煞从不知名的绝域破空而出,爪牙掀起的腥风将泥土吹上青云。

  有个胆大的人在混乱中冒死抬头一看,只见那只巨大的妖兽——覆着坚硬甲片的巨爪搭在无望涯上,有着荆棘般怪角的巨大头颅低着——那是一个绝对臣服的姿态。

  其他的凶兽都聚集在侧,随着领兽“吼——!!”的一声咆哮,皆飞落下来,向主人献意。

  飓风平地突起,然而站在风暴中心的人却没有任何表情。

  他虽然还是儿童的样子,但眼中那种触目惊心的疯狂,已经不属于孩子了。

  ——鬼帝眼中炼出了帝令。

  人族在这种近乎恐怖的力量前就像蝼蚁一样,到处乱窜,但这种级别的引序很快也就引来了神明——

  一道雪白的电光从天际炸开,一个修长的身影顷刻间就随着雷暴的声音,来到眼前。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来的自然就是将他押在此处的法亟。

  明韫冰漠然地给了他一眼,脸上的泪痕甚至都没有干透,但那个眼神让这以残暴闻名的神尊都觉得不寒而栗。

  长久的折磨之下他的神志已经彻底崩溃,此时此刻明韫冰就如同无理无智的鬼族,连眼白都变成了瘆人的纯黑。

  这种惊悚并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总之法亟愣是没有把那句压在舌底的“孽畜”给说出来。

  他一时之间也没动,不知在等什么。

  明韫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他开口了。

  其实两人隔的很远,照理说是不应该听见对方的声音的,但明韫冰的声音就跟在耳边说的一样,非常近。

  法亟听见他说:“一百二十二天,一千八百六十一下。”

  “……什么?”神尊声音有些不稳。

  明韫冰的幼年期就是在这一句话里结束的:

  “你自己跪完这么久,再来问我吧——”

  凶煞像不要命一样地从四方八极涌杀而上,那种近乎末日的场景很难不令人畏惧。神明是可以调阳序来压制鬼族的,但这种铺天盖地的阴序占优势的时机真的太少了。

  以至于法亟连雷电都召不及,就被猛攻打得节节败退。

  寡不敌众的法亟神尊被一条粗壮的蟒蛇当胸一撞拍在树上,然后迅速被长着毛的蛇尾死死捆住,肺腑都被碾碎似的。

  这种可以在一眼之间令凶煞臣服的恐怖力量几乎让法亟想起素来以天地风影响敌手的勾陈上宫。

  “轰隆隆——轰——!!”

  前赴后继的凶煞把狠劈而下的雷电撞散,惨叫不绝,以性命为蟒蛇腾出绞杀神明的时间。

  透过狂飘的血雨,法亟看见新生的鬼帝面无表情地把手伸进心脏,马上就反应过来——他要折时间!

  时间凝聚的力量跟混沌大开、阴阳乱序一样并称为三大乱象,只是很少有人有折时间的意志力,若不是亲眼所见,法亟都不敢相信一只骨墟里爬出来的鬼能有这样的精神。

  电暴之中天空仿佛被撕裂成了无数片,他只看见那孩子的心脏处爆发出一大片惨白到灼人的光——幼小的骨骼在光幕里肉眼可见地抽条,生长,那种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能听见,连见惯了怪异的神明都觉得惊悚——那具骨架就这么像植物一样地罔顾了时间规律,生长着,定格在了成年人的骨架上。

  然后是难以形容的狂风——

  大地停止了颤动,光华收起。

  他看见了一个青年站在雨里,侧脸被淋得苍白,优美到不似鬼族。

  下一刻那张冰冷却堪称惊艳的脸就欺近前来,露出两颗獠牙。

  那一瞬间神尊是亳不怀疑明韫冰是想把他活活吃掉的。他那种无理的状态非常疯狂,但不知是什么原因,被那双手扼住的时候,神尊从头到脚都像被自己的法器劈中,以至于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法亟能够逃脱这场大难,还要感谢神鬼不相容这条天地规律。

  在明韫冰低头靠近他的颈动脉时,一道雪亮的金光从身后的石壁上爆出,把他弹开了。

  明韫冰定睛一看,原来那石壁上刻着一篇颂神诗,这诗篇阴差阳错勾起了阳序——胆敢僭越神族的鬼爪已经被灼伤了。

  他心头暴怒,伸手带起阴风,正想把这破石头直接劈烂,谁知道那颂神诗可能夸的人比较大牌,竟然瞬间反出一个小阵法,把他定住了!

  这阵法比较贱,只是定身片刻,别无他用——但就这一下也足以让法亟逃走了,顷刻间就神行无迹。

  在把破石头碎尸万段的前一刻,他记住了那篇末大书特书的狗屁大神的伟大尊号:

  北方玄帝紫微宫古神勾陈上宫

  在没得到永生之前,明韫冰就是这么得到帝令,再带着一群妖魔鬼怪在骨墟找到了寒蜮的。

  此后第一阶天派人来打,他再度崩溃进入寒蜮,出来时不太想当大人,于是化成了少年模样。

  他觉得那种痛苦已经过去了,可当二度重建的世界再次被摧毁时,它又回到了心底。——尤其是发现梁陈竟然是神族时。

  梁陈走后,他被关进了水塔,这地方没有水——叫这个名字只是因为里面有一种勾起心中最深恐惧的水系阵法。

  他就在这里面跪着,无数遍重温那场地狱般的教化。

  不同的是,打他的人里多了一个。

  作者有话说:

  标题出自沈复《浮生六记·童趣》。

  注:波德莱尔。

  小孩读书那些都耳熟能详,不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