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97章 七请 灵与死

  捆缚神明的荆棘咔嚓一声擦出了血色,那利齿下的肌肉紧绷,心好像要撞出来——

  勾陈一掌把那只鬼扇开,枯逢上荆棘乱颤,那恶鬼撞得满脸鲜血,却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渎神的僭越让天地仿若被冒犯,一声棒喝如钟鼓震破回荡在天地间:“孽畜敢尔——!”

  下一瞬法自然剑从头劈到尾,宛若金雷怒下,一瞬间就将那棵堪比若木扶桑的枯逢树劈得灰飞烟灭!

  无数鬼气风暴般在浩大的阴冷天际狂旋,撕裂成一片片的树叶在神光的诛杀里化为一缕缕血气,像雨一样飘散在地。

  有一只雪狐不小心叼到一点那血气,而后惊奇地抬起头——这棵树是他们帝王的鬼丹!

  换言之,是他的心。

  枯逢的风波千叶里,鬼帝的大笑却还未截住,那种情绪的撕裂并非是喜悦或是夙愿得偿,就像看见了这个世界的无稽,发出的讽刺大笑,那猖狂让底下观战的神明们都神色各异起来。

  “孽畜……哈哈哈哈哈……我就是孽畜啊……可惜你不敢承认,你竟然会为我这个孽畜要死要活!你以为你有多高尚?神明……神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上神的表情肃冷如冰,电光石火间云母分开,顷刻间雷暴从天空轰然劈下,瞬间就把暴涨的鬼气撕开了几道口子,然而里头却没有人——

  一缕转瞬即逝的鬼气顺着一声凤凰的清啼抬起——明韫冰出现在那只腾飞的黑凤凰背上。

  他唇角还有一点笑意,但眉目已经冷下来,望着神明唇角的伤口,不知道用传音发了句什么过去,那术法刚在上神耳边消失,长鞭就随着暴涨的电光猛然砸下!

  焦雷狠狠劈在地上,将坚固的冻土炸开深邃爆破的缝隙,凶煞们嘶吼着掉进去,惨叫不绝于耳!

  但凤凰早就闪没了。

  底下的神明顿时被这种无法无天激怒:“他是不是疯了?!”

  “胡言乱语而已!古神看过了多少人间烟火,早就看破了!!”

  “见色起意而已,他绝对是个疯子!!”

  “上神,快把他杀了!!打断手脚拔掉舌头,看他如何妖言惑众!!”

  火德一脸霜冻地开口说:“诸位,对此等渎神恶煞,似乎不必讲究什么礼仪。本座建议联手将他尽快活捉!”

  疾风里神明抬手一鞭,闪着金光的长鞭几乎看不清攻击的轨迹,转眼就犹如闪电般让底下的无数鬼眼爆裂!

  然而凤凰却闪的更快,惨叫里宛若泥鳅一般逃窜,十分难抓。

  不仅如此,混战中借着颠倒一片的鬼气,那凤凰还吐出一枚短镖,偷袭中了神明的发冠。——顷刻间一丝不苟的神明仪容受损,墨发顺风狂舞,简直十分不雅。

  视仪容为规范的神族们简直怒不可遏,认为此乃严重的挑衅行为——只有死囚才会披头散发不修边幅!!纷纷传音让上神速速斩杀之!!

  一轮流亮的剑气刷的划开一道满月弧,一绺长发顺风飘下,落在面色不虞的勾陈手中。

  他信手一掷,那些长发就像是有神志一般,依次飞向不同的八十一个方位,原本约三寸长的黑发也在降临的途中逐渐拉长变粗,到扎进寒蜮边缘的坚土之中时,已经有一人合抱那么粗了。

  然而它们还在继续生长,将整个疮痍的寒蜮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审判场。

  四面八方的长柱高可抵天,那柱身雕的是万鬼失色,入油锅进炼狱的惨状,坚硬的顶部当啷一声,当即蹿出了腰粗的铁索,寒气逼人,八十一道铁索嗖嗖地在天幕上抛起落下,尾端聚成一体,朝恶鬼追来。

  法自然剑的剑气破开坚冰似的泥土,无数凶煞在其中惨叫悲吼,残骸在里头翻搅,顷刻就没入泥沙。

  明韫冰伸手一掣,刹那之间浓重的瘴气凝成一把抵天触地的长枪,“铿——”的一声撞开那追捕不息的铁索——一下跟法自然剑的锋芒撞在了一起!

  那锋芒明澈难比,顷刻化出一只精神焕发的怒龙,跟鬼气凝成的恶蟒缠斗在一起——

  黑金二色灵气瘴气不停地在天地大撞,撞得石破天惊,天和地都隐隐约约地摇撼起来,风沙狂走,嶙峋峭壁早被夷为平地,鬼门关一处不存,匍匐在地的凶煞看出邪不压正,都跪在地上朝神明猛力地磕起头来。

  明韫冰心里与生俱来的暴躁把所剩无几的理智蛮横啃了,一股妖异的恨从他心头泼墨似的散开:“——谁、也、不、准、跪!!”

  “全都给我起来!”这一声竟然带出了喉咙里撕裂的血腥气。

  长着翅膀的大蟒尾巴一卷,勒住了那金龙的身子,同时血盆大口一张,竟然直接把这条龙吞了下去——而后两股戾气直冲西北,轰的一声地崩山摧,竟然生生地削开了地脉千尺,将寒蜮的四分之一掀走了!

  泥风把天地刷成了黄色,天玄地黄被掉了个个,呼啸而起的厚重大地甩下了无数深埋的根茎,把天地洗的一片昏腥。

  个个凶煞成了只只呆鸡,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说好的邪不压正呢!?

  来了——那长枪化作大刀,铮的一声折断在法自然剑下。

  勾陈脸色跟冰渣似的,持剑一斩,那剑气照出千百倍大的剑影,荡起一山比一山高的巨刃,层层逼退,重重截杀,一下子把黑凤凰削掉了半个尾巴。

  明韫冰翻身踩在一条疾速后退的荆棘尖上,避开了一道烈风。

  勾陈长出一口气,抬手做了一个施礼的姿势,同时地上的神明们纷纷一哆嗦,听见上神问道:“借各位一缕魂。”

  “好……”

  神族身上飘出各色神光,汇集一起借影子,如一把极大的斧头,瞬间把大悲宫给轰然削平,寒蜮外围的八十一根柱子宛若复刻一般照影在了以原宫殿的位置——一模一样,只是小了很多,围起一个杀气重重的阵法。那小抱魔柱顶端的锁链跟原来的链接在一起,灵蛇似的追捕那只鬼魂。

  这令人头皮发麻的杀阵之中,锁链之中还射出了一枚枚小钉子,专门往关节楔,极其精致的恶毒。

  明韫冰再能躲,也逃不过这种天罗地网。更何况刚刚正面迎击了法自然剑,不出一会儿他就被冽钉扎住手脚关节,又被数不清的凛铁捆住一收,宛如一只陷入蛛网的蝴蝶,狠狠地压制在了那杀阵的中心。

  这阵法是神族的禁术,会的神族已经不多了,其他不了解的神明也不敢擅入,只得在山下远远地看着,凶煞遍地——多是尸体。还未杀尽的也不敢露面了,藏在暗处嘶哑地呜咽着,看着那原本巍峨的王宫,与如今露天的审判场。

  明韫冰被那冰冷的锁链和铁钉拧成了一个跪姿——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全身的骨骼都在狠命地反抗这种姿势,哪怕已经透支到连嘴唇都没有一点血色,跟这些刑具的搏击都没有卸力,甚至他都没有真正跪到地上——绝望的负隅顽抗里,那双膝是微微悬空的。

  凛铁冽钉是专门对付上古凶煞的,无数野兽在这样的痛苦下溃散求饶,饕餮这样的古凶兽,一根钉子就够了。

  他却一声不吭,直视神明的那双眼睛有一种奇异又恐怖的力量。

  玄帝以剑挑起他的下巴。

  那恶鬼遍体鳞伤,每一道伤口都那么清晰,像割在自己身上的。

  神明闭了闭眼睛,低声问:“你认罪吗?”

  无数双眼睛粘在他身上——你认罪吗?

  恶鬼剧烈地喘息了一下,因为痛苦。

  “不。”他说。

  神明很细微地战栗了一下,片刻后又问:“你知错吗?”

  审判场这种禁术,一定要收到认罪的话语,才能收起。神明这句话明显放轻了很多,那意思是只需要走一个程序,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只要说这么一句,就可以结束这折磨了。就不用这么痛苦了。

  那种温和的纵容意味,对铁血执法的神明来说堪称不可思议了。

  已经在世事里历练过的鬼帝大人,怎么会听不懂其中的弦外之音。

  然而当他凝视这个几步之外,自以为天法自然标尺的神明时,眼中流露出来的情绪,像是真的有所动容。

  半晌他说:“你靠过来,我就说。”

  玄帝大人沉默了一会儿,窄剑化作流利的光华飘洒而去,他走近一点。然而在鬼帝的目光里,他知道“靠过来”指的不止如此。

  说来奇怪,上神一直觉得自己早就看破了红尘,那些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和个人的喜怒哀乐,从来不能进到他心中,他一直在旁观,也知道那些事情的意义重大,因为这正是他为之求索不息的。然而从来没想过,他自己也会有这一天。

  负着天地阴阳的至大神灵,也会有红尘一笔?

  看惯了戏法的人,也有登场的那一刻?

  法则似的活着,却也像所有人一样会笑会哭?

  真的吗?谁信。

  他靠近了鬼帝被锁链嵌入的肩颈,似乎真的只是想用这种垂怜来换一个邪恶灵魂的浪子回头。

  然而当那寒凉的鬼气闪电般缭绕上来时,本可以直接反制的人却一片沉默。

  沉默,不是一种回答吗。

  明韫冰近乎痛咳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受惊般闭上眼睛——明明用鬼气先把神明拉过来的是他。

  那是一个煽情到了极致的吻,因为隔着重重的铁索和破碎的黑云,连上神都短暂地将魂灵都背负着的与生俱来的重压放下,在那种绝望的索取里近乎颤抖地无声倾诉着不可说的炙热情绪。

  也许枯逢树上单方面的脱轨,并不能一解这久阔的相思。

  分不清楚是谁在主动,这纠葛也不知延续了多久,直到不得不分开时,神明才发现那双闭着的眼睫下有两道浅浅的水色。

  真的很清晰,但明韫冰睁眼时又是那么冷静,仿佛早就习惯了这样。

  他的双眼令神灵不由自主地战栗,仿佛接受审判的其实是自己。

  “不管是什么罪名,”

  他字正腔圆地说:“我、绝、对、不、认。”

  还没来得及规劝,一种异样的热从神明胸腔爆发开,妖异到简直不正常。马上勾陈就意识到什么,看样子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那个抹嘴唇的动作,强装镇定低头问:“这是什么?”

  想来博闻强识的上神此时是很凌乱的,否则不会连这么明显的东西都认不出来,还非要多此一举地一问。

  明韫冰恶人得志得对他展示了一下方才被他吻得鲜红的舌尖:“与、魂、契、啊。——您不会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吧?”

  怎么可能不知道——那是鬼族一种很淫邪的主奴契约,在神族眼里基本相当于把两条虫子黏在一起的毒性粘液,脏且下流。

  正常神明——正常人都不容易中这招,因为它的触动起点乃是互相吞下舌尖血,基本神志正常的人都不会主动跟凶煞热吻。

  “……”一时间玄帝大人那脸色简直精彩纷呈,众所周知与魂契是鬼的婚契,除非生死不可转移,最重要的是它会令结契双方灵魂共生。

  所谓灵魂共生有些类似有些人族所说的心灵感应,不仅会让彼此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情绪,还会让魂魄互相影响。也就是说如果一方发狂,另一方也会不由自主的疯掉,除非是有极大意志力才能暂时克制住这种来自心底的致命蛊惑。

  从与魂契一开始的用途来看,灵魂共生简直是非常匹配的。

  但要本该被炼成回天大阵祭品的鬼帝,如若被关进天牢接受洗髓,魂魄一片混沌的同时,势必也会通过与魂契影响到勾陈——最缺德的是上神还不好跟人直接说:

  请问要怎么跟别人解释你吞人家的舌尖血?

  ——你不是吧?相信不管是哪位神明被咨询,肯定第一反应就是这句。

  而且实在有损古神的威严……

  “是不是在想该怎么解开啊?”明韫冰笑起来,“不好意思啊,没有解法,请问伟大的神明大人本来想对我做什么?看你这脸色,恐怕不是什么正经的事吧?奇怪了,名门正派怎么还这么凶,求人帮忙的方式就是杀人全族再千刀万剐?”

  勾陈上宫还没有领略过他这张嘴的威力,像换作十九年后,他肯定先上再说,因为明韫冰这种认定了死理就不回头的性格,简直不是一般的难搞。对付他比打仗还难,就得三十六计,上为上计。

  因此此时本身就理亏的上神禁不住喝止:“你根本不听人言!”

  鬼帝冷笑了一声:“何谓人言?请问趾高气扬的命令是人言,还是避之不及的辱骂是人言?请问敷衍应付是人言,还是死守死规是人言?不好意思,我确实不听。”

  一听这话上神就知道在分开的这些日子,这位主不仅没有从书里获得一点平衡的教诲,那种非黑即白唯我独尊的偏执反而愈演愈烈了。

  他正想说话,审判场被烈火与大水冲开一个口子,跟着神族们纷纷而至——领头的正是火德与河神二位。

  原来这些人在云里雾里看的太久,终于不耐烦了,想凑上来看个清楚。

  幸好与魂契尚且没有明显的标志,于是众人看见的只是玄帝大人正在对脚边的恶鬼审判——方才在外头他们的兵器一顿乱响,一定是因为恶毒的鬼帝触怒了神明!上神的脖子都气红了!!恶毒的孽畜啊!!

  见这些充满义愤的神明个个都投来鄙视的目光,明韫冰顿时还以一个讽笑。

  他那种仿佛天山雪莲看牛粪的表情顿时让这些受惯了赞美和崇拜的神明出离愤怒,——这么个卑贱的东西竟敢蔑视他们?他有什么资格?!一个出生在泥沼里的怪物而已!!

  应该来说明韫冰这种一眼招人恨的气质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重伤后形成的防御本能。

  “上神——此物不详,应即刻打断手脚羁押至天牢!”火德神君响应民心地出声催促。

  “是啊!”“竟然负隅顽抗这么久,折损我方将士这么多……说出去简直是奇耻大辱!”“穿透琵琶骨钉死它!!”“那看起来怎么像是个人?”“那是妖术!”

  这种讨伐之下,明韫冰却森森地笑了起来,那笑容甚至显得很是亲昵,让那张苍白染血的连仿佛被灌溉似的明艳起来。

  被蛊惑的神将们不由自主地被一种怪异的蠢动抓住,着魔似的就想近前,但没走两步就被勾陈上神冰冷的目光一扫,顿时反应过来,脸色极其难看地收回了手,明韫冰却蓦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明明一个字都没有多说,却好像虚空中有无数耳光抽在了神明们的脸上,让他们几乎是瞬间就恼羞成怒——

  “这种下流的东西,就应该千刀万剐!!”

  “活该沦为不人不鬼的祭品!!”

  “上神大人!请速速诛杀之!!”

  鬼帝笑得几乎要出眼泪了,下一刻就被厉风扫过耳际,神明微暖的手指挟着一簇什么东西恶狠一刺,瞬间一股极其火热的细流从翳风穴扩散至全身,霎那间明韫冰几乎是发出一声痛吟,始终绷着的神经就断了。

  伴着审判场中心震起的暴风,连接着抱魔柱和恶鬼的八十一根凛铁瞬间爆裂,跟自动脱离的冽钉哗啦啦地一起铺满了布满裂纹的地。

  审判场的阵法光芒灭了。

  诸神一片静寂宛若死鸡,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玄帝大人很少这么暴戾地出手,肯定是烦他们呱噪了。

  河神心惊胆战地朝阵心看了一眼——那只鬼半靠在不知何时召出的法自然剑上,苍白瘦削的下颚被金白的神光映得微微发暖。

  死了?!众神心中惊疑不定。

  审判场既然收了,除非恶鬼认罪伏法,要么就是殒命。

  上神回过身,面上端肃如讲,目光不轻不重地掠过这些人的额头,势若千钧似的:“道心不定的,回南天门后自去兜率宫听天尊讲三日道。”

  顿时有人面露尴尬。

  玄帝伸手一带,本命法器顿时化作长光飞向天际,裹着那不知死活的俘虏,神灵的身形也渐渐消散——这是要鸣金收兵了。

  接下来的事就不是他们能明了的了。

  忽然火德神君脸色一变,所有出言无状过的神明手中的武器纷纷脱手,在半空中互战撞散,与此同时天幕那只煎熬了很久的朱雀瞬间陨坠而下!

  神明的法器是不会消散的,但受统领千兵的古神这么一下,至少也有半个月不能召出了。

  只听第一代领神大人的最后一句,随着他的复命留在了众神耳里,肃冷无比:

  “僭越者,自去天牢领罚——一字一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