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98章 七请 我以我魂累一问

  天泉的源头是一片一眼看不见尽头的长河,数千里外没有任何杂质,浩浩荡荡,明透如镜,微蓝的颜色天水共存,从外看去,一点雾气都没有,干净得叫人灵魂战栗。

  实际上,一旦进入紫微宫的地界,罩在整个天外天的一层透明结界就会破碎,露出里头氤氲缭绕的真容。——疏荡的有不知多少重,列星在流瀑热泉里隐藏,整个天河都随着晨宿列张运行的规律缓慢而不停息地推移。

  初飞升的神仙一般很少有被分到疏荡来打理的,无他,此地实在太美了。很多管神鸟的小神干着活就不由自主地踏入天池,一进去又随心跌入迷离境地,经常就是南柯一梦。

  所以这地方大部分是由勾陈上宫自己打理的——虽然地方很大,但是:一、古神他神通广大;二、疏荡除了美,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净化作用,此事主要由勾陈监管,因此疏荡归他整治理所应当。

  第一阶天非常注重各种礼仪,所谓君子嘛。连带着也非常注重领地所有权,所以一般不经过古神的同意,或者没有下帖事先说明,疏荡和紫微宫——就在疏荡的源头之上浮着,这一大片水云天,是没有人会擅闯的。

  这一带最多的就是动植物。

  疏荡往下几千里有数不清的分支,从上到下从高到低,顺着变幻无穷的云往下流血冲奔——那水又是热的,因此到处都是雾气,一度招来了很多爱美的女仙,据说这类环境对她们的脸蛋滋养很有效。

  这些支流被袅娜的细长坻屿分割开来,越往下雾气越浓,最窄的地方和青山相接,有白孔雀和凤凰偶尔在两岸的密林里悠然绽开。

  疏荡温柔的雾气仰望着巍峨的神宫,宫殿旁有许多瑞兽灵禽,或许是感觉到了主人的心绪不宁,那只七彩瑞凤的羽毛都炸开了一点点,旁边一只九色鹿探过脑袋,耳朵动了动,似乎是想听——

  “卟铃——卟铃——”

  穿过寂寞冰封的殿宇,一个题匾为“静心阁”的偏房里,传出了一阵清脆宛若千万银铃顺风摇曳的声音。

  这声音非常能抚慰人心,就算是狂躁到极点的野兽,也能暂时犹疑一瞬。

  上神平时并不睡觉,事实上他连回宫都很少——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第二阶天,这间阁楼是他用来修炼打坐用的,里面连陈设都很少,装饰更是只有一幅他自己写的字,笔骨苍劲:

  常自省也。

  此时打坐用的练功座已经被移置一边,偌大的室内正中心只放了一个巨大的法器:这东西很像一杆秤,但是秤头是一座金制的巨大铁笼,砝码则是无数上下跳跃的闪烁光芒——金色明亮到了发红的地步。

  那放大版鸟笼里关着一个人,长发满身,紧闭双眼,正是法自然剑携来的恶鬼。

  他身上不断地有黑气冒出来,只要有一缕鬼气在那金点的冲撞下消逝,就会发出一声清脆的“铃铃”。

  勾陈站在砝码的这一侧,面色微微发白地看着那笼中人。

  紫微宫别的不多,法器特别多——都是各种是寿辰,蟠桃会之类大家乱送的,这一把叫做“定执秤”,可以暂时克制邪念。

  不知道对与魂契有没有用……

  玄帝大人的视线才落到那只鬼的嘴唇上,下一刻,那双上挑的桃花眼就突然睁开了!

  不管是身心都不太能光明正大的勾陈顿时生出一股想要飞快逃窜的冲动——好在他强大的意志力生生地将他定在了原地,并保持住了那个面无表情。

  明韫冰一醒就知道这是哪儿了——他浑身上下都被这种柔软温暖的氛围烘托得极为不舒服,这里是第一阶天。

  他能感觉到这个地方对他的排挤和推拒,要不是因为勾陈强行塞进他魂魄里那一缕神魂,他甚至都进不了南天门。而第一阶天没有阴序导致的各种灼伤,正在这把充满了神明气息的法器里争先恐后地迅速被治愈,让他不至于像鱼上岸那样瞬间曝晒而死。

  他直直地逼视那位上神,眼里那种执拗简直有些惊心动魄,仿佛能读心似的以此一寸寸地腐蚀神明心中宛若无情的规矩道理。

  纵使是从开天辟地就盘桓在人世,见过无数悲欢的古神,也不敢长久地承受这样的注视。

  “砰——”

  一道黑风原地暴起,瞬间就把用作秤砣的无数神光吞噬殆尽!

  静心阁顿时陷入一片安静,那些流利的响声不见了,沉默中有一种难言的意味野草般滋生。

  有时比物是人非更难堪的可能就是相顾无言。

  明韫冰一向讨厌这种时刻,于是想也不想闪电般抓向自己心口——那胸腔顿时变作一团黑沼,里头有些交错的微光,亮的像剪碎在池沼里的星星。那是勾陈给他用作庇护的神魂。

  他就那么生生地将它从魂魄中狠力扯出,不顾额头都因这种剜心的疼而冒出了冷汗。

  这缕神魂一旦分离,马上第一阶天就会知道这里有一只恶鬼,并立刻将他压到天牢,至于勾陈大神暗度陈仓的事,随他自去舌灿莲花好了。正派必备技能而已。

  但他这个死没作成,因为才扯出没一点,勾陈就瞬间闪身到他面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恶狠狠地甩开——

  “你疯了?!你想进天牢?!”

  明韫冰却浑身颤抖,呼吸都急促了起来,跟着与魂契将一股极其不可言说的感觉递进神明心中,那感觉就像雪人喝了一口滚烫的水,浑身都要化了。

  就在这濒死的时刻,依然想要渴望太阳。

  上神马上反应过来,呆滞了片刻,直到这只鬼反握住他并放肆地用指腹摩挲他的脉搏时,才断然甩开:“……”

  他想要怒喝这人的大名,却忽然想起来,这只为非作歹的猖狂恶鬼,他根本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就代表没有人真正地呼唤过他。

  就在这一停顿,明韫冰已经抓着他的手臂靠进了他怀里,在那火热的胸膛不断地磨蹭,那些不自觉的呢喃就像小火烘着耳梢。他说“你好热,你好热,你好热……”

  上神又想叫人大名——这在神族之间几乎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当直呼全名就代表动怒,提醒对方不能再过界。可是对着一只无理无序的恶鬼,那些条分缕析的行为规范还怎么起效。

  “我冷,”明韫冰近乎哀切地对他说,“我冷,分我一点热,求求你……”

  他的语气像蝴蝶,他的身体像丁香的香,不知何时他已经钻进我怀里。

  不知何时他的嘴唇来到我脸颊边,在那些道理严明的地方亲吻。

  我就要忘记。我就要放纵。我就要不顾一切——

  就在恶鬼即将再一次攻破神明防线时,一道长响忽然而至,那音浪震得疏荡起伏的清浅涟漪都静了一瞬间,然后才似有若无地泛进了天河的深处。

  勾陈蓦地起身,就在下一刻静心阁的门朝两边大开,一抹白影顷刻就到眼前!

  明韫冰靠着定执的一根弯曲的细条,掠过上神微微弯曲的手指,看见了来人——并不是第一次见。

  道德天尊,道衡。

  道衡手执一把雪白麈尾,一身从头到脚的净色长袍,衣袖边缘是如烟般凄迷的雾色。那张寡淡到没有内容的脸在看见定执秤的时候微微一动。

  勾陈一拂袖,挡住她这个看视,冷声道:“天尊不请自来,擅闯疏荡,不知是何道理?”

  拥有自己的神宫与神灵台的古神们地位大体一致,这其中勾陈、道衡、飞絮、灵几位因为经常入世,在第一阶天威望较高。虽说天尊在各种话本里都是不染尘埃的世外高人,但实际上只要有想做的事,又哪有能真正出世的呢?

  道衡一眼就看出她亲手种下的永生虽然破解了,然而明韫冰却跳出了生死轮回,不能以常法杀死,也不能只以鬼的方式生存下去了。

  这是法则以外的变数,像回天一样原始的新生力量。

  放在一个人形身上,该有多痛苦?

  “冒犯。”她拱手算是抱歉,“本座感知玄帝有恙,特来一助。”

  “……”看表情上神简直是脾气太好了,才没有把一些可能引起神族内讧的话直接喷出来。

  而明韫冰早光速变得冰冷,回视这位高高在上的神明时,展现出了一种矛盾的复杂。

  他掐住掌根,虚弱的魂魄实在端不起攻击的力气,但浑身上下高度紧绷,与方才在勾陈面前的放松截然不同。

  道德天尊单刀直入道:“誓师会上本座所说,玄帝可还记得?”

  ——那时候天尊特来敬酒,并告知了领神大人关于鬼帝的弱点。

  勾陈当时还十分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种告诫有什么用,当然现在他知道了,防备这点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在面对明韫冰的时候。

  与人谈论这种事超出了上神公私分明的界限,何况他与天尊并没有熟到那分上。他没将那种不自在表现出来,然而余光却瞥见明韫冰正打量他,像一只满腹坏水的雪白狐狸,那目光颇不老实。

  谁知道道衡并没有照顾上神那点微弱羞耻心的意思,直截了当地撕开那层暧昧,说:“鬼族的与魂契并没有解法,但是只要契约的那只鬼成功被度化,放弃渎神执念,它可以主动回撤这个契约。”

  “不好意思,”明韫冰出声说,“请问这里有人听‘本座’说话吗?没搞错的话,那只鬼就是我?到底是什么让你们觉得我有这么见异思迁的?”

  勾陈微微蹙眉。

  见他这个反应,不知为何明韫冰霎那间有一种直觉:“哦——原来这不是第一次?上次是哪位钢铁般意志的神明?最后解开了?”

  道衡说:“是战神无倾。”

  原来民间的话本子有的时候也是会说一点真事儿的。

  勾陈断然道:“不行。”

  这表现确实不太正常,明韫冰蓦地就猜到了什么,心念电转道:“撤回与魂契这种舍己为人的事听起来就不是很我族,所以战神那位伴侣下场肯定不好看——”他笑起来,眼里没有一点笑意,“我猜她被阴序惩罚失去神智整天发狂以后,肯定是被无倾亲手杀的。你们真的好喜欢读凄美爱情故事啊。”

  他这种语气真的够好几个千刀万剐的,吓得静心阁几个微有意识的法器都抖簌起来,唯恐神明一怒就当场动刑。

  然而这两位神族:一个对这只鬼近乎无底线;一个大局为重,并不在意这些口头官司。

  道衡脸上甚至没有一点变化:“触犯天规,理应受罚。至于渎神与脱轨这二者哪个更过分,不由我裁决。”

  她转向勾陈:“玄帝,话已至此。如若你执意要徇私枉法,包庇堕落,本尊无话可说。”

  语罢,她化作一阵不见行迹的白风,转瞬消失。

  “铿——!”

  定执秤在静心阁之中如从万丈高楼摔下,碎成了千万片。虚弱的明韫冰靠不住金笼子,手刚在地上撑了一下,就被人直接打横抱起。

  上神的手铁箍般圈在他腰上,身上那种茶的醇苦味道一下子扑过来,明韫冰下巴微仰看见他不动声色的眉眼,像是很凝重一般看着远处。反正就是不看他。

  方才道衡的话在恶鬼的心中过了一遍,他觉得这傻子活得也太累了。

  干嘛要想那么多?为什么不直接抓住眼前的?那么多与你无关的人,甚至会对你恶语相向,可你还是为他们夙夜难安,奋斗不息。我不希望这样。

  不准这样。他想道。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问神明要将他带去哪里。

  想来就算真的把他锁进天牢,抽一万鞭子再做他用,就算是因此而给他这些陪伴,也是这么愿意。

  只是在乘云出紫微宫时,在漫天的雾霭与蓝紫的霞光的照拂下,神明忽然听见伏在他耳边的恶鬼说:“你给我取个名字吧?”

  灵犀和紫枫在温热的水流边上一同发出悠长的风过而响,像岁月里拍干净木屑刻在竹简上的阴文诗颂。流动着,一首山水诗。

  世界上很多转瞬即逝的东西让人痛苦,让人想要忘记,但年月太鲜明,连无意间瞥见的一片树叶其实都藏在记忆深处,无法真的如烟消散。就这么矛盾着,痛苦着决定忘记,其实又不曾忘记,一日日迁延期待。

  啊,遇见了你。

  留名。

  想要留名了,意义像花一样破土而出,在我心口变成那棵参天又渺小的枯逢。只在我心口。

  可是你有好多不关于我的牵挂,好多。

  他们穿过如雾如烟的十二层迷障,朝更深的天泉来处掠去。这其中恶鬼前所未有地安静下来,不仅没有动手动脚,甚至连心跳的频率都慢了很多。——他受伤太严重了,血甚至染到了上神的衣襟上。

  暖风里神色肃穆的玄帝那片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朝上一跃,这腾起让无力的恶鬼脸贴靠在了他颈侧,尽管不明真相的小神一看,还以为只是凑巧。

  但其实根本就没有目光,根本就没有必要这样自欺欺人。

  意识在剧痛里缓缓流失,明韫冰有点想笑但是没有笑出来,他只是突然很想问一句话。

  “如果我只是一个单纯的人,你会不会多喜欢我一点?”

  在愈发温和的柔风里,他这句话就像一瞬无影的柳絮,其中还有些难以捕捉的伤心。

  “那是什么样的?”

  还是想把枯逢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