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116章 六涉 相对不相识

  辰时,熹微。

  酲谷浸在一片微蓝里,雾霭在窗外浮动,古樟上灵蛇还在休息,树下那座小屋里,有了动静。

  江湖骗子其实是门技术活。不是谁都能干的。

  首先骗子,要极其地相信自己的胡言乱语;其次,要相当有技巧地令别人相信自己的胡言乱语;最后,还要明白,为什么要这么胡言乱语。

  这位流渡岛上的瞎子,其实也是一位芈族——但他体内没有金丹。不能像别的芈族那样调运灵力,因此三大秘法也用不到极致,总体来说,有点像太监。

  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这辈子基本没那机会了。

  其实比起十几年前,他的进步已经算是很大。那时候他癫狂作笑,总是拿不准那个嘻嘻哈哈的度。

  若是有一个足跨少长陪伴在旁的故人,一定也会经常想一想,都不敢认他吧。

  瞎子捻起那走街串巷用来吸引人注意的铜锣——他们都管这东西叫“报君知”,还有一挂幡笼,造型像放大的糖葫芦,从上到下四个大字:“一见有喜。”

  嗯,抄袭的无常鬼的。

  来找他算命的都是一些普通人,有得病的、有丧亲的、有添丁的、有背运的,都那么期期地看着他,仿佛那两次掷六个铜钱的卦象,真能牵引着什么祥运似的。

  不过他大多数时候,都乐于拣些吉祥话说,毕竟是人就乐于听好话。

  那窄边蒙眼的黑绸——是一条抹额,尾端用金线绘着杀鬼纹,就是肃邪院常用的那个式样。

  将双眼蒙住,何必多看人世。

  是什么样,早就知道了。

  瞎子一如既往叮叮当当疯疯笑笑地在岛上走了一圈,在大桃树下铺开自己的算命小摊,边上还有个茶摊——用的茶很醇,但收钱极少。

  “徐半仙,”步伐缓慢,一个苍老声音走到摊钱,“听闻你卜卦颇准,可否为老朽演算一二?”

  听声音那应该是北园书塾里的朴老先生,整个流渡的人都知道他科举不中的悲惨往事。

  “徐半仙”扬唇笑了笑:“请坐。”

  默然。

  须臾,几尺之外,经过的小孩看见老头缓慢地福身按地,真的就那么盘腿坐了下去。

  两人就像大混乱时代,礼崩乐坏之际,相对而坐的清谈雅士——雅士都是很落魄的。

  斜穿桃枝的阳光落在肩头,分隔出一方小小的静谧。

  “来两碗茶!”梁大爷粗犷道。

  “哎,您请喝。”卖茶人笑眯眯的。

  “今年日头不错,看来持钟人这个传承好啊,原来还以为传给他儿子……肯定水货……”

  “是不是过两天梁家要结亲了,办喜事啊!恭喜恭喜,哈哈哈……”

  “啧啧啧,我们新嫁娘,那叫一个出水芙蓉,你羡慕不来!”

  闲谈中徐半仙扫出三枚方孔铜钱:“请投,两次。”

  朴老先生腰背挺直——那是一个老年人能坐到最正的姿势,脸上的沟壑都沉静下来,一双经常对徒弟很温和的眼珠专注起来,几乎是慎重地投了两次。

  他也没问,瞎子为何以这种方式算命,想必是看过的事多了,也知道当闭上一感时,必定有更多东西在眼前浮现。

  叮咚。

  叮啪。

  铜币互相碰撞,落定。

  “乾上震下,天雷无妄:元,亨,利,贞。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良久瞎子道,“天之命也,功名成也不成。”(注1)

  “无妄。”

  老头没有任何反应,不像很多人那样马上恍然大悟,或就地拜服。将这卦对应的传解在心头过了一遍,不知是喜是信地呼出一口气。

  “虽致祸,但必转福。”徐半仙笑道,“施主何必叹气?”

  朴老头老眉一拧,摇了摇头:“道长分明戏言,老朽已到这步田地,身后事早已注定。祸福都已不重要了。”

  瞎子道:“倾注一生的错举,真还有必要去对它裁定对错吗?”

  老头静了片刻:“道长所言甚是。”紧接着说,“眚之一字如此骇人——当年我上京以前,也有一位老道,给我算了一卦,那时却是吉兆。”

  “从心而已。”

  一老一少似乎剔去肉眼,魂魄忽然一照面。

  朴老头眼中那股愁虑散去。

  徐半仙调整坐姿,宛若关东大汉,嘚啵嘚啵:“其实呀,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可执念的?放开了发现也没什么,娶不到大美人,当不了大官,成不了仙救不了世,都算什么?自己潇洒风流,难道天地之间山川风月又少看一眼了?多余去苦!”

  朴老先生极其赞同,捋须颔首:“道长想必算过很多回卦,难怪有如此见解。说来凑巧,我学堂里有几个黄齿小儿,最近我在他们课业里发现了几张解卦的小纸条,一看签名,就是出自大柳树下徐念恩手笔——也就当机立断潇洒风流来寻访了,果然徐半仙是神品,能从尿床形状里看出此后定成宰相,不过老朽查遍古籍,倒没发现出处,还请半仙您不吝赐教。”

  “……………………”

  徐半仙闻言开始擦汗:“哈哈,怎么会呢,那不是就写在郭景纯的易经注里吗,哈哈哈。”

  朴老先生摸须不解:“郭景纯注的不是尔雅吗?”

  “哎呀人家学通古今,什么都注的好吧!”徐半仙看样子很想就地变成黑螃蟹爬走,幸好自己蒙着眼睛,只能掉一半的面子。

  然而朴老头实在是一位可进可退的严师,不欲多言,警告到了就拍衣摆起身:“道长算天算地,不论真假,倒也不是一位不明事理的人。再多扰那几个不经人事的孩子,恐怕不太妥。——这一卦多少钱?”

  徐半仙肃然正色马上拒绝:“尊师!师父!我怎么能收你的钱!不!那样十分不尊师重道,说起来您这种笑里藏刀的风格,让我想起了我那阔别已久的老师,从今天起您就是我的亲师父!我保证不给傻了吧唧的师弟们传播谣言让他们上课分心了!不收钱!——真的不收钱!”

  不过朴老头还是放下一块碎银子,摇摇头像是想说什么,但还是无奈走了。

  如果梁陈在这里,用他那双眼睛一看,就会发现老头的肩膀上,魂火缺了一点。

  瞎子光速啃走银子,好整以暇继续坐在原地,摇头晃脑高深莫测——

  “徐半仙,”一个清亮如黄莺的女童说,“我也想算!”

  “哎呀,是妤妤啊,你算什么?”

  “我……我算……”小姑娘可害羞了,“我算姻缘。”

  徐半仙好震惊,但没有表现出来,拖过沙盘和龟甲来,作势问:“有具体的……比如算你未来夫君家住何方、身高几何什么的?”

  妤妤扑过来,语出惊人道:“不要!我要算我未来相公——是不是梁陈!”

  “咳咳咳咳咳咳——”

  要是徐半仙这会儿喝了水那肯定是要天女散花的,可惜他没有,于是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差点把肺喷出八里地。

  “梁……梁陈,那是勾陈大神,是第一阶天的领神,你……你志向怎么那么远大呢?”

  “对啊!不是那么好怎么能做我相公啊!”妤妤两只手抓住神棍的手,“快算快算快算!大神可英俊啦。”

  “…………”

  半晌瞎子嘴角抽搐道:“……梁陈……他有……副官的。小宝贝,你应该听过吧?”

  “我知道啊,”小姑娘万分不懂,“副官不就是帮他打下手的吗?以后我嫁给梁陈大人,不会赶走副官的!他好好看!”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逆天之语吗!!

  瞎子五官都快扭曲了——其实他对梁陈整个人都看不顺眼,一直觉得这货占大便宜,真的是大脑有坑。

  一度他还给无辜的梁大爷使坏,把人家田里稻苗吹毒气打蔫,比别人矮半寸,搞的到处琢磨肥料气候的梁大爷很是不懂,估计没人能理解这种恨乌及屋的脑回路。

  现在还要他给梁陈的小花痴算姻缘,哪有这等吐血好事。

  “我……本道这么跟你说吧,”徐半仙心念电转鬼话连篇,“梁陈啊,这个人他不行。”

  妤妤茫然抬头。

  就见江湖骗子正色:“你嫁给他以后,十天半个月他都不在家,你岂不是要独守空房?花样年华对镜流泪,美丽面容无人欣赏,你说,这行吗?”

  妤妤稍微幻想了一下,马上惊恐万状,坚定点头:“不行!”

  神棍满意点头。

  谁知道小姑娘马上伸手抓住他的抹额:“那我嫁给你好啦徐念恩!你也很俊朗!”

  “不行不行不行,我是出家之人!出家之人不成婚!”徐半仙誓死捍卫自己的蒙眼布,并把小姑娘放远三尺,打了个传音术让她家里人来逮。

  再晚点估计整个岛上的人她都要预定一遍了。

  妤妤玩了几把蓍草,又突发奇想:“那我嫁给副官吧!副官经常在家,我就可以一直跟他在一起了!”

  徐念恩马上赞同:“可以!你明天就去南桥!我这里友情赞助你一个极速成长术法,一瞬之间就可以长大哦——”

  还没等那邪术飞到懵懂小姑娘身上,一缕漆黑鬼气闪击,顿时打散了那紫光!

  江湖骗子顿时不吭声了,摇着不知道哪来的扇子,好像很热似的。

  不多时妤妤被闻讯而来的家长一步三哈腰地带走了,隔了好远还能听见她的童言童语,嫁鸡嫁狗,百无禁忌。

  又静默下来。

  小姑娘右肩的魂火也少了一点。

  茶摊闲谈的声音都格外令人困倦,不自觉就打起了哈欠。

  眼尾沁泪又被风干,这时有脚步缓来,徐风若雨,柔凉吹过颊边。

  “哒。”

  蒙眼很久锻炼出来的听觉辨认出,那是银锭放在他盘子里的声音。

  “我算一卦。”来人声音幽凉。

  徐念恩单摊左手,示意请坐——坐地。

  那人衣摆如黑蝶收翅,优雅落“座”。

  两下很快摇完,徐念恩沉吟道:“乾,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何意?”

  瞎子喉结滚动,微笑道:“一波三折,终成眷属。”

  “此卦说的并非姻缘,何以终成眷属?”追问。

  徐念恩道:“万事如一,即使说经济事业,也都在姻缘人情上。”

  “既然如此,亲人也在其内?”

  “正是。”

  “不是至亲,胜若至亲,也包括其中?”

  “……”很久沉默以后,瞎子才回道,“对。”

  “那,无咎可是指最终有惊无险,盼望的一切都会待在我身边?”

  日头转到西边,微金的霞光将地面染上明艳的蔚气。

  归家孩童笑闹,耕夫相谈,远而不远。

  似乎仙境。

  徐念恩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常年打趣玩笑的人,不知为何,像沉淀下来似的:“也许……会吧。”

  他遮着眼睛,一丛麻雀叽叽喳喳飞过桃枝,闪开的叶脉里,露出相对而坐处,鬼帝那张冷淡的脸——五官细微处其实很放松。如果梁陈在,肯定能知道他现在少见地微悦。

  明韫冰上下打量他,似乎是欲言又止,但最终话语在看见徐念恩微转的动作时,咽了回去。

  其实同门过后,很多行为方法都是很像的,徐念恩想做什么,虽然没有大张旗鼓甚至是很隐秘地在进行,但明韫冰大约能感知到一点。

  而且就像选择性忽视家人缺点似的,他根本没想过揭穿阻挠之类,潜意识直接放过了这茬。

  这种心软显得很不可思议,在以后极其深刻地教了他一课——当然那时候已经过了一千年。

  晚不晚呢,也只能自己判断。

  梁陈总说他要学的还有很多,也就是千年以后,他才肯承认。——他这种人,不到黄河心不死,太难劝了。

  因此那时,他最后也只是问了一句:“那是何时呢?”

  这次沉默更久。

  “天道无常,惟德是辅。”(注2)

  最后,这个常年靠招摇撞骗为活,心思深不可测的修道之人竟然这样对他回答。

  “用人话说,就是做个好人,此外,再不必多了。”

  江湖骗子对一只凶煞说这种话,简直有种别样的好笑。但明韫冰没有什么表情,点了点头表示听见了,不依不挠问:“所以是何时?”

  作者有话说:

  注1:《周易》

  注2:《明史》不过应该是某一小段,记不太清了,欢迎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