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117章 六涉 大雪降清明

  其实很少有人会像孩子那样不断追问一个被对方回避转移的问题了,因为那总是显得自己很蠢,或者不识趣。

  徐念恩忽然想起自己曾经见过梁陈——准确来说是勾陈。

  那其实都不是在肃邪院,而是在更小的时候,那时芈族还被人人喊打,只能老鼠一样蜗居在一个野寨里,后来正派组织围剿,一个叫做法亟的刑神是主将,杀戮凌辱,令人心惊胆战,整片寨子都是血电交织的恐怖噩梦。

  他的族人惨叫求饶,但法亟神尊半点都不手软,眉目凌厉宛若霹雳,杀的残肢乱飞,正派助阵,喊打漫天。徐念恩吓的只能颤抖,被也许是娘亲也许是族长的人紧紧地护着藏在树垛里,等死。

  “别怕,别怕……”族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手上全是血,过度用力像要把孩子揉进骨髓,粗野的味道和树枝里那种松油被劈焦的味道混在一起。很奇异的感觉——后来他每次看见松枝,都会想起那时。

  后来一道石破天惊的巨响轰然炸开,扎在脸上的松针被一道风吹开,徐念恩战战兢兢地探出头去,只见肃杀中风头如刀,法亟那法器——一条戒鞭,很像凡人用的家法,只是更恐怖,那是电光糅成的,一鞭子下去人皮开肉绽都是轻的。

  这戒鞭被一把重剑钉穿在一块巨石,剧烈电爆引起山峦龟裂,想挣脱压制,那纯亮巨剑却岿然不动,掀起看似温和实则凶狠的灿金色神光,将那滋啦滋啦的四蹿闪电全部斩破!

  所有人族不敢吭一声,因为法亟神尊表情实在太恐怖了。

  漫山哭喊也停了,芈族畏畏缩缩地注视那两位对峙的古神明。

  这二位如出一辙地至纯至刚,但彼此气质实在是千差万别,就连发丝都完全不同。神尊若淬炼千遍的寒刀,杀气凛凛;上神则是斩魔不染的冰弓,浩然天地。

  神尊发声若镖:“此地并非北方,上神何故出手?”

  勾陈眉目似怒毫无迟疑:“见残杀则止何必南北,惨叫震天直传重霄,岂不比层层上奏更快!”

  法亟冷笑:“领神大人怕是忘了规矩,本尊境内如何除魔,自有分寸,不劳您多手——风化!”

  那把叫风化的戒鞭随召放出惨白电芒,如雷龙怒吼,然而宛若挣破以前,法自然剑骤然一涨,从剑刃起竟然渗出血光,磅礴神光与那风化鞭正面相撞,寸寸鞭结疯狂飘散——竟然被硬生生瓦解了!

  法亟脸色一变,跟着只听勾陈呵斥:“从未有一条规矩允许将人族认成鬼族来肆意残杀,从未有一条规矩允许虐凌鬼族,本座定的规矩,还需要你在这开坛讲座!”

  万道铁索自九重天倏然抽下,瞬间将法亟五花大绑引回领罚,无人敢出声的疮痍里那把重剑化作极其温柔的风吹过野寨,一缕清茶似的香握住族长半僵的手。

  早已归去。

  无数呜咽和痛哭里,徐念恩其实有点茫然。

  啊,好像我没家了。

  是吗?是我吗。

  后来他得知梁陈和明静一起,那个被伤痕累累族人围拥的上神就会出现在眼里,不由得觉得很疑惑——那样悲悯万物的神明,怎么会喜欢上一个人?

  好像很矛盾,就像你可以想象皇帝丞相有家室,但不能想象一座紫禁城有喜欢的人一样。

  但看见明韫冰这样追问时,清冷眼瞳显现出来如婴儿般纯真的东西时,徐念恩似乎又懂了。

  难怪啊。

  ——紫禁城喜欢暮雪,太正常了。

  神明是会喜欢这样受过无数伤害,但还是对世界抱有孩童般希望的灵魂的。

  或者说,神明只会喜欢这种强大又脆弱的至美灵魂。

  但那个问题,徐念恩终于还是没有回答。

  明韫冰那天回南桥,在门口的清池里把鬼气都沉下去——那水其实是疏荡的水,净化效果很强。

  晚霞很亮,但已经很晚了,日头未落,估计是持钟人又去追姑娘了,最近的新闻就是这两位的你爱我我不爱你爱恨情仇大戏。

  明韫冰靠在栏杆上,静静看着水面,脑子里那些东西稍微放松了一点,似乎有新的考量。

  水是很清澈的,植物也柔软,藻荇若心。

  忽然微波摇曳,清透的蓝里出现一点红,鲜艳若花,原来是鲤鱼。一点两点,尾巴蓬松而妖娆,几乎像倏燃的丛火,驱散了方才还觉得有一点的凉。

  明韫冰似有所感,还没转头腰上就被掐扣,圈进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神明柔和而清苦的味道包围过来。

  “想什么呢。”他低声说,语调像拂过脸颊的薄絮一样。

  鬼帝大人还没说话,就被他埋进领子蹭了几下,跟吸猫似的拱了拱:“身上这么冷,跑哪去了。”

  “唔,”明韫冰指腹搭在他下颌上,“寒蜮。”

  梁陈专注蹭开那严整的领口,往里探边问:“去那干什么啊。”

  “大悲宫不是被你夷平了吗,凤凰也死了,我去看看大家……别咬……大家过的怎么样。”

  “什么大家啊,又听不懂你说话。无忧谷那几群只知道吸灵气的我就不管了,寒蜮的要是敢出来害人,来一个捏一个。”

  明韫冰半晌不吭声,被鬼族香蛊的大神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在他审视的眼神里把脸颊凑过去,互相亲密地贴蹭。

  明韫冰捧住他脸:“我认真告诉你——”

  梁陈还以为他要宣布婚期了,很郑重调整好态度,仔细聆听。

  谁知鬼帝大人下一句是强调:“——听得懂!”

  大神若有所思的目光下,明韫冰郑重解释:“禽有禽言,兽有兽语,我族的语言只是格外难学而已!”

  梁陈“嗯……”了一会儿,就很好学地开口:“既然如此,就像您每晚都在那勤恳练字半时辰一样,我也很想学一下贵族语言……”

  “贵族”之主想了想,大方表示:“可以,想从哪句开始学?”

  好,反正你们是肯定没什么反切叶音之类的了。什么语义流变,原始文字,想也不要想。简单粗暴的嗷嗷叫,哪有什么系统。

  很懂的梁陈遂虚心询问:“‘吃了吗’怎么说?”

  吃了吗,乃九州大地流传最广的问候语,十分符合广大人民的生活习惯。

  只见明韫冰嘴唇微抿,认真道:“我们没有这句话,不过有一句类似意思的,通适所有询问。”

  梁陈点头表示受教。

  鬼帝大人于是略清嗓子,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呜呜”,其声音,恰似月夜狼嚎的求偶低柔版。

  梁陈估计是用了十几重奈何天的定力才没破功,眉梢抖了抖:“嗷呜——是吧。”

  “不对,”明韫冰神色十分正经地又嗷呜了两声,从表情看还以为他在背杜少陵的《望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梁陈碎碎念仿佛想憋住什么,“不过这句太难了,我学不会。”

  明韫冰轻哼表示你太低级了,自然学不会我们沟通天地的原始用语。练个几十年再说吧。

  梁陈注视他根根分明、纤长乌黑的眼睫,不知为何心里很软,凑近亲了一下那鼻尖:“那我再请教一句:你之前在天上,变成那只小东西躲我怀里的时候,老对我‘喵喵喵’——按您说的,也不是无意义瞎叫,那现在能翻译成人话给我解个惑吗?”

  “………………”

  明韫冰淡定地松开手,推远他,自然无比转身疾步离开——还没走两步就被抓住捞回怀里:“想跑?”

  心怀天下的鬼帝十分不满:“上神怎么在此虚度光阴,不是说北方一地有阴阳序崩坏的迹象吗?上神只查探十日,恐怕有遗漏之处,还是快点启程去再仔细踅摸一遍吧。”

  “公事不谈,我在家呢。”

  明韫冰耳垂通红,看着实在可口,忍不住就凑上去乱亲了。

  粗重的气息在耳边热火般雀跃了一会儿,烧的他半边身子都发烫,在寒蜮里吸进魂魄的冷意都被冲散了。

  他犬齿磨了磨,少顷才说:“上次……”

  “上次?”

  “上次在桃树下,后来你抱我回屋,路上逼我叫你什么?”

  梁陈想了想,相关记忆马上调出那个带着哭腔的称呼,半晌才反应过来,顿时宛如当心涌现一大口蜜泉——

  眼疾手快再次逮住想跑的某人:“那再叫一声我听听。”

  逃跑无能的明韫冰跟他对视片刻,面无表情但脖颈烧红地嘴唇一动:

  “喵——”

  两个时辰后,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拉太阳重任的持钟人把日头收了,流渡一口气沉入虫鸣的夏夜。

  一袭乌黑流瀑般的长发反射着冷色的光华,逶迤在地,微微晃动——不知为何,有些旖旎的味道。

  那长发的主人面容也实在冷淡极美,侧脸的每一寸线条都精致如画,锁着春色的眼眸只装着一个人。嘴唇朱砂般颜色。

  微湿的鬓发贴在脸侧,烘托那张脸有种难言的魅力,被一只手细腻地抚过。

  也不知道怎么就弄成这个姿势,明韫冰扬手被他拉住,抱进怀里再度落进一大片动荡的深海。长发颤起时简直美的惊心动魄。

  “啾啾——”

  外头忽然传来凤凰的清啼,听声音还十分幼稚,只怕年纪很小。

  “嗷吼——”

  豹?

  疑虑从心头闪过,但马上就想不了任何事了,阔别十几天的思念强烈地占据了心魂,让全身都在不自觉地摇曳。

  很深的夜里,矮床上动静变作交缠的两道平稳呼吸,微红泛金的光来到窗沿,伴着翅膀扑簌。

  明韫冰睡眠很浅,哪怕是非常疲倦——但梁陈在身边还是令他防范意识变弱,直到垂在榻边的手腕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了三四下,才猛地回过神——

  “嗷——!!”

  “叽——!!”

  呼啸而起的鬼气差点把俩不速之客原地片碎,千钧一发之际梁陈猛起捉住他手腕,人和杀气全都在那个袭击似的吻里散去了。

  “梁……”

  飘飘悠悠的灿金羽毛和灰白茸毛落下,喘息间明韫冰余光看见一只拳头大的小雪豹跳上来,把他手臂当滑梯似的努力攀爬:“嗷呜嗷呜——”

  而那只巴掌大的凤凰拖着长长的尾羽,正好奇地围在上方观看,估计很不明白神鬼这种奇异的“渡气”方式。

  “——梁陈!”明韫冰猛然发力推开他,过度羞耻令他眼尾通红:“这哪来的东西!”

  梁陈欣赏了一会儿他恼羞成怒的模样,才漫不经心说:“哦他们啊——我在湖边捡的。”

  雪豹嗷呜一下被梁陈抓到手心,大神很有礼貌对它摇指教育:“我的,不准碰。”

  凤凰“啾啾啾”了几声,识趣无比、听话万分地飞远了几寸。

  “嗷呜嗷呜嗷呜!”

  “……”不知道两只禽兽说了什么,明韫冰猛地起身,把匆促间丢在角落的衣服找出来披上。然后回头很严肃地裹住梁陈。

  梁陈两根手指端住他下巴。好像一个收藏癖静下心来品玩自己珍藏多年的汝瓷。

  他皮肤不像之前那么苍白,可能是因为近几次渴爱期都太满,散发着那种常沐暖阳的风采。垂眼的时候长睫都很鲜活地颤着,像蝴蝶。

  “你怎么不早说。”“珍品”本人细致地把他衣襟拢住,穿上衣服之后显然那种淡定冷静的心理防御平地而起直冲重云。这才从他手里接过小雪豹,指尖抵在人家尖耳朵上,还没动就感觉捏他下巴的手指用力了一点:

  “不准消除记忆。这么小,受不了。”

  明韫冰很丝滑地把动作改成摸了摸雪豹的圆脑袋,跟它懵懂的小眼神对视了一会儿,毫无罪感。

  “嗷嗷嗷嗷!”

  很懂禽兽之语的鬼帝大人低声“嗷”了几句回去,双方交流极其顺畅。仿佛本来就是一族的。

  觉受冷落的凤凰赶紧飞低一点,有些炙热的光眼看要漫到鬼族身上,就被梁陈挡住了。

  明韫冰点了一下那小雪豹,抬眼说:“这是疏荡那只吧?”当时他还取了名字,“——大雪。”

  “嗯,”梁陈说,“爱上你了,下凡十余次,每次都迷路,找不着地儿;这种灵兽不常在天,时序倒转,返老还童了。”

  明韫冰对他眨了眨眼。

  就像映着醉玫的月夜,泛着幽凉的蓝色深谭,浩大的波澜。

  梁陈把他抓着肩膀和手腕带进怀里。

  惨遭拥挤的雪豹幼崽嗷嗷地叫唤抗议,被很在意它的明韫冰空出一点,这才摆脱了成为夹心饼的命运。

  凤凰流弋在他肩上的华丽尾羽发出红至微金的光,很期待地歪头望着他。

  “啾!”

  明韫冰抬手像是想触碰,但又好像有点怕似的顿住。

  其实他从来没有对哪个地方有过归属感,哪怕有帝令可以控制群鬼,归去寒蜮,在大悲宫时,也并没有任何“居住”的感觉。

  那更多的像是一个瓶子放在了盒子里,换任何盒子也可以。

  唯一令他安宁的,短暂令他想要融入的,只有几岁时,还未诞子的樵夫那个简陋的小屋而已。

  他一直都很想在朴老先生给功课批上红色的“优”时,在那对夫妻眼里看到一点喜悦。

  哪怕只有一点。

  但无论得多少个优,无论受多少追捧,当年没有的东西,没有就是没有。此去经年,岁月焚毁,流光陨逝,早以为没有意义的东西,却还能在你身上,重新再发现吗。

  我以为早就不重要的伤口,隔着那么多不可追的光阴,甚至隔着我的刻意沉默,却还可以被你发现,并安慰?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你却拥抱着我。如此亲密。

  真是不可思议。

  作者有话说:

  T_T我的cp太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