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118章 六涉 从来问苍天

  “你就叫清明吧。”

  梁陈拉过他的手,凤凰叫了一声,飞离掌心,微光洒了半空。

  明韫冰的眼睛就像一池很容易装住寂寞和世界的泉,游移过来的时候,不由得教你心头一颤。

  “她答应了。”

  即使是运筹帷幄的神明,也忍不住在那样的期待下战栗,怀疑起自己所做的这决定,是否正确。

  我真能给他一个家吗?

  是不是我太痴心妄想,谁敢捕风捉雪,将一万年的空灵按在地上,令它沉淀,不再离你而去。

  上神不菲薄,不再多想,只将他拢进怀里,期望身体的接触能把温度传递过去。

  明韫冰闭着眼睛靠在他肩上,过了会儿,听见他说:“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最后几个字他说的又低又缓,就像从耳边擦过去似的。

  “……嗯?”

  “这只凤凰是兜率宫孵出来的灵禽,不像凡间自行破壳的那种,寿命很长,与天地同寿,也很顽强,不论受到多重的打击都可以涅槃,比我们还顽强。”

  很顽强的清明看起来很知道自己的生命力,正在活泼地作死——把桃枝里所有正在安眠的鸟兄鸟弟都闹醒了,想组织个百鸟大合唱来安慰不开心的明大人。

  “明大人”勾住梁陈的衣带,轻轻在指头绕圈:“道衡的?”

  “嗯。”

  “这次不会死。”

  “不会,它本性如此。”

  “哦。”

  还在一边眨眼的大雪卷着尾巴软软地嗷嗷叫,完全不懂这一神一鬼在说什么。以它那不足半拳头大的脑子,只能看见大神的手搁在明韫冰腰间擦动,乌黑的长发略微凌乱着。

  “嗷呜嗷呜——”大雪撑起前爪想“分一杯羹”,谁知道被大神一弹指给推了一个跟头,整只豹仰头卷了一圈,滚到边角,爬起来的时候懵逼无比。

  梁陈一脸若无其事。

  “……”明韫冰说,“十日不见,上神大人果真修养见长,都学会礼让幼童了。”

  委屈无比的小雪豹跳上他的掌心,明韫冰摸了摸,在梁陈危险的目光里把这货放在了他们俩之间,把亲密程度从如胶似漆降到了手足相抵。

  是可忍……

  大雪扒着明韫冰的衣袖喵喵控诉,爪子呲了梁陈袖摆一排碎线,不知道这加密通话污蔑了上神什么,鬼帝大人听完眼泛怜惜,然后史无前例地抬眼飞了梁陈一眼!

  “……”

  天地良心,梁陈拒绝他那么多次,都没被这么真情实感地瞪过!

  就为了一只猫!还是捡来的野猫!

  大雪:“嗷嗷嗷嗷嗷!”

  一向素质极高、爱护生灵的大神嘴角微抽,只想把它丢出去。

  然而他这念头刚出来,很敏感的明韫冰就挡住了他的手,抱着大雪起身,挣脱他下了榻。

  是可忍孰不可忍!?

  “……”梁陈沉声,“你干什么?”

  只见明韫冰自然走到床边——他们这个卧房比较大,晒太阳的美人榻与帘幕隔开的内室的床之间还有一段距离。

  他勾起床帐:“睡觉——你也过来吧。”

  梁陈方觉妥善,只是才起来那么一步,“嗖——”一下一个火球就从他肩膀上发射过去,比他快一步地猴急入帐,映带床上一片春光明媚。

  清明已经学会收火花,被褥半点没有点着,凤凰乖巧缩在明韫冰手下,被他摸了摸脑袋。

  梁陈顿住脚步——原来那句不是对他说的?

  这几只才见面几下就宛如亲生了?这两货还是他捡的,怎么不见它们管自己叫爹!贴来贴去个什么!

  大神难得憋屈,大步过去,掀开床帐不由分说抓住明韫冰,在两只神兽声调各异的叫唤里连手连脚压住,掐住下巴逼近——

  “那我呢?”

  明韫冰微弯双眼唇角略勾,密如鸦羽的眼睫毛在颧骨上投下一片清晰的阴影。

  两人对视间,如纱的微光落下去,世界流水般扭曲失真。

  幼兽们不叫了,仿佛感知到那气氛的一触即发。

  梁陈气息吹拂在鼻尖,很轻地朝下吻了一下,是只在外侧厮磨的浅吻:“你也太相信我了。万一我控制不住……”

  明韫冰略微眯眼,眼瞳如蛇般倒竖微闪,一瞬之间锁定他:“嗯?”

  他这种有攻击性的样子一度令梁陈很喜欢,就像人面对高山,有志者并不会想别的,那种想跨过去的挑战性和冲动有时候比轻而易举的获得要更令人充实。

  驯服,征服,掌控一个庞大系统的喜悦感。比任何事都能叫他激动。

  两人额头相抵,距离变零,大雪和清明自觉地退到床脚,纠缠了个来去。

  “控制不住……”明韫冰在相吻的间隙轻声似叹,“又能如何?”

  无时无刻不在念想天地的神明,对鬼族的“迷狂态”,不视若疯狂都已经是很有道德素质了。

  像幽灵一样不理智?那他们都不可能飞升。

  梁陈松开他,微喘地低头在他身上蹭了蹭,闻他身上的冷香。

  那种味道很难形容,以大神贫瘠的修辞,只能想到一句话:犹如寒蜮。

  但又总是令人想起大片大片的沉浮紫丁香,十分奇异。

  这人每次都跟略患肌肤饥渴症似的,高坐神台时那个禁欲无情的形象仿佛是个幻觉。

  梁陈哑声道:“你是我的。”

  心念骤然潋滟,又如收起的水纹,渐渐闪没。

  连接着两个截然不同灵魂的与魂契犹如被点亮的火线,骤然灼热起来,几乎让明韫冰发出一声低吟。

  紧接着手足都被抵住——那是一个全方位压制,视觉上非常有压迫感的姿势。两人连鼻尖都抵在一起,被这样制住的人就连动弹一下都要挣开压制者的控制。

  按理来说惯于令别人臣服的鬼帝应该是不会喜欢这种的,但梁陈知道他其实安全感非常缺失,总是要隔三差五给他灌注非常强烈的占有欲,才会感觉被爱。

  这次小别,恐怕又有一点“渴爱”了。

  所以这种别扭无比的姿势反而是他最能适应和接受的。

  “就算有那两只崽子,就算之后发生什么事,你既然跟我定了约,就是我的。”梁陈一字一句地说,“每一根头发丝都是我的,知道吗。”

  “……”明韫冰喉结滚动了一下,瞳孔缓缓缩起。“……我知道了。”

  梁陈面容逐渐靠近,仿佛不受那些审视与微颤的推阻,在他额心落下一个吻。

  “宝贝,我都不知道你想不想我。”

  耳下泛起热浪,明韫冰捉起梁陈的手,有点庆幸没有点灯,月色还不足以令他红的很招摇。

  “啾啾。”

  梁陈听到耳边似乎青鸟脆啼的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一把抓住试图作弊蒙混过关的鬼帝:“说人话!”

  明韫冰无辜看他,桃花眼弯的很细腻。——就是不说。

  此人面皮极其薄,被大神使出十八般武艺之终极绝杀——挠痒痒大法,对付了两下,终于放下矜持捂着下半张脸缴械投降——

  “想你。”那双眼睛几乎弯成了月牙。

  终极傲娇战败于强权的手下,神明心情大好地亲了他一口,觉得那微红脸颊真是别样海棠般的风情。

  两人又腻歪了一会儿,梁陈起了个新话头:“我这趟去北国,在那里处理了一只白泽。”

  两人卧在一起说悄悄话,似乎声音都带着无人的幽凉。安静很多。

  “白泽能语。王者有德,明照幽远则至。”(注)明韫冰略微仰头。

  “嗯,《山海经》里还说,这种精怪极阴,往来招雨,人族会在求雨祭中用它的毛发或者角做引。”

  “寒蜮有产,”明韫冰蹙眉,“怎么,引起山洪了么?”

  他手一抓,梁陈的手腕翻开——除了腕骨上的牙印,小臂上还有一片伤疤,火烧似的熄灭下来。

  梁陈躲了一下没躲开,无可奈何地:“……嗯。”

  这种火烧似的伤口一时半会好不了,虽说神族水火不侵,等闲时也不会懈怠,但总有能伤到的阴招邪术。

  明韫冰手指从伤口边缘擦过,冰凉的气息顺着伤口钻了进去,生疏地借着两人的契约联系用那种杀伤力极强的气息来疗愈。也竟然并不违和。

  梁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有点讨好似的:“我把它制服了,不过后来诛杀的时候发现那只白泽不受定执秤的辖制——我用剑斩杀以后,地上爆出一大片五颜六色的珠子。而它居然没有魂飞魄散,魂魄还在边上,有完整的形态。”

  定执秤专囚鬼族鬼物,白泽能逃脱出来,说明它已经不是纯粹的鬼了。

  至于那五颜六色的珠子,肯定是神明的魂元——白泽这种神兽,花个几百年专门吞噬这种东西,未必不能囤到那么多。

  而被法自然剑斩杀以后还有完整的魂魄留存——就简直与人无异了!

  明韫冰一点就通,马上反应过来,眼睫都翘颤了。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的意思是……”

  既然这只白泽可以靠神明魂元庇佑,不管它是经过什么而终于达到了现在这样的状态,但它确实是从鬼族的一阶魂元脱胎换骨出来了!

  它可以,同样身为鬼族的明韫冰当然也可以!

  如果他不是劳什子“非人非鬼非生非死之物”,那还何必囿于什么祭品,什么回天?一千年的痛苦?注定死别无解的悲剧?神鬼殊途?天地不容?都算什么狗屁——全都可以滚边上去!!

  见面不是离分,还有下一眼,痛苦不长久,欣悦最多牵,不会有在凡世一旦靠近就给我凌迟的万音千字文,不会有声声棒喝的罪孽之摘,不会有永远负罪的心,不会有走向虚无的一生!

  他们也可以有一个好结局。不是万人纷纭的不伦之恋,不是受人白眼非议的异类,也可以光天化日地牵手拥抱,而不必修炼出一副金刚不坏的心肠,将流言蜚语侧目而视等闲置之。

  好结局?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哪怕一瞬间。——从他接触这个世界以来,他就是痛苦的。不将痛苦变得寻常,还怎么给自己一个苟延残喘的借口?

  太过美好的东西总是令明韫冰觉得不真实,所以他第一反应不是狂喜,而是觉得虚幻——

  “刷啦——”

  梁陈猛然扯住他的手,但已经晚了,大雪“嗷——”的尖叫声里,渎神已经刺穿明韫冰手掌,在亲密相贴的身体之间洒下了一泼淋漓。

  “你……”梁陈眉尖一抖,一句骂还没出口,就被明韫冰眼里浮动的巨大变幻给推回去了。

  剧痛提醒了一切的真实,不顾血流如注,明韫冰盯着他,声音乍听冷静但内里极其疯狂,就像从沼泽里伸出的冰柱:“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摆脱那个生来就被践踏的命运——我可以不不明不白地为所有人而死——我可以只做自己——”

  “是。”

  梁陈握住他的手,粘腻的血被微金的光温柔洗净:“是。”

  “我迟了一天,就是回第一阶天查古籍,还真的被我发现了秘法。”他搂住明韫冰的肩膀,感觉他身体冷的跟死人一样,但血脉极其躁动,“有一种叫‘补魂’的秘法,确实可以让鬼族变成人族,只是语焉不详,只道‘以神辅,凝神力,鬼转身’。”

  “从白泽来看,可能是需要神族的魂元做辅;你知道这种秘法一般都很邪门,不是要血祭就是要神陨,不是的话才有希望。——白泽的魂魄你带回来了吗?我可以审!”明韫冰说着几乎要坐起来,他真是很难得这么情绪外露。

  又被梁陈按回去。

  梁陈哭笑不得:“带回来了,要审也是明天审——欲速则不达,您还需要我教吗?”

  明韫冰看他,良久低声说:“我在决定要你的时候,做过同生共死的准备,做过鱼死网破的准备,做过殉情的准备,做过万人唾骂的准备……唯独没有做过花好月圆的准备。”

  梁陈听完,不责不疑,只问:

  “那你答应我的那一刻,是从心底相信我的吗?”

  明韫冰注视着他明澈的眼眸,斩钉截铁道:“是。”

  “那就是花好月圆的起点。”

  当你开始相信有好事发生,当你开始不再否认自己的存在。那就是俗套大团圆结局的起点。

  为什么要痛苦呢,痛苦也是没有意义的,既然你一直怀疑快乐的意义。

  出来吧……从那个迷局,梦魇,所谓“天魔星霉运”里走出来吧……都该过去了。

  世界,永远在变的。

  第二天梁陈起来时,明韫冰果然已经早早在院里排出十八种刑讯法阵,摩拳擦掌准备把白泽审成烤串。

  这方面他们俩完全是两个极端:明韫冰惯常喜爱酷刑,一句话都不多说,怎么毒辣怎么来,只要有用信息,并且最大程度上防止谎证——一旦发现扯谎,他手下就会多一条天打雷劈的血债,十分狠毒。梁陈则能劝则劝,即使身负毁天灭地之力,也永远一副好好先生样子,能动嘴他绝不动手,就算动手也大都用些攻心的术法,极少折磨人。

  光看千年后梁陈审那几个偶人相关的匪帮就知道了。

  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待在神鬼床上吸足了灵气,凤凰和雪豹竟然双双化了形:一对玉雪可爱的幼童,那女孩双眼下还火光似的有两撇红,看着颇为妖艳。

  俩孩子不懂这些东西是什么,很开心地跑来跑去,智商不高的样子。差点就栽进肃杀鬼气时明韫冰把大雪拎远,指着枇杷树:“去那边玩泥巴。”

  大雪星星眼:“喔。”屁颠屁颠过去了。

  明韫冰又摸了摸清明的双髻:“躲远点。”得到关注的女孩“喔——”的一声跳远,梁陈注意到她手里还抱着一只鬼气凝成的黑猫……

  这人怎么突然就开始客串慈父了?

  这位“慈父”也没一点当着小孩面避讳的意思,油锅炮烙嚯啦嚯啦的,手里一条极长的黑鞭如毒蛇般逶迤在地,如刀般扫了梁陈一眼,杀气冲天下巴一点:“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