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123章 六涉 疯智正反合

  众所周知,自古以来,告御状都是程序复杂的。

  一介凡人想上诉天子,尚且需要受多番刑罚。更何况一个废神,要跨越天地去捅破这桩普世皆知的秘辛。

  且不说进南天门是如何的艰难,就算是从南天门到凌霄宝殿,告状之路也是重重惊险,道道阻隔,一个人要是有这等执着恒心,何事不愁能成?

  这位伟大的厕神偏偏要将其花在报复之道上,那条御状之路难走之极,不死也要脱层皮——若真告了,那真可谓是字面意思的用生命在坑人。

  这到底是有多恨呐!

  不由叫人鄙视之余,略加佩服。

  “正是。”游丝点头,“我家大神已经算到大人有难,特地令我来提点一二。”

  “听着好感动,”明韫冰冷笑,“还以为是来报复本座上次啃她脸,倒是我小人之心。”

  这位“好感动”的鬼帝大人,脸上没有一点感动的表情。

  游丝莫名不敢动,假装自己是一团惰性气体。

  排演不比正式祭祀,但依然很庄重。人群静默下来,他们从嫣红的灵台走下,汇入人海。游丝抬头一望,就看见高筑的祭台上,神明们按照阶级坐正——主位是勾陈上宫,负责礼天地的主持一身水红衣袍,庄严地抬起写着祝祷的竹简。

  那是花重金请有名的大学者写的,足有万言,念下来颇耗时间。

  形形色色的人都对祭官投以注目。那人磐石般神色不动,开嗓如唱,吟了下去。

  游丝忽然看见人群中有个眼熟的面孔——站在祭台前排的一个红衣姑娘,今天到处都穿的很喜庆,她反而不像平时那样火红,而是一身银红罗裳,连脸上的妆都没有上。素中带艳,反而更漂亮。

  “那是……”他有些犹豫,因为先前见的时候,总只记得一条狂拍尾巴的小红蛇。

  “林瑟玉。”明韫冰道。

  “她如今一日能维持几时的人形?”

  明韫冰多睨拂尘一眼:“两个时辰。她常在酲谷修炼,即我种地之处。”

  游丝微点头,人声鼎沸中沉声说:“大人,我这次下凡还有第二件事:受天尊所命,五色、五音、五味三样,侵扰世人眼耳鼻的,我应尽力将其掸去。”

  度化以后,道衡给这柄赋灵的法器这项使命。

  明韫冰没有多问,只说:“那么,你是不会再回第一阶天了。”

  游丝无声地默认了。

  “道衡不要你了,”拂尘抬头却见明韫冰嘴唇微扬,似讽似慰,“感觉如何?”

  游丝嘴角一动,话音却被打断。

  “哎——!!”

  远处林瑟玉一声大叫搅破波澜不惊的棒读,引来无数侧目而浑然不自知,怒色收广袖,冲着边上一个贼眉鼠目的男人,“你怎么动手动脚的?!要脸吗!别跑——死皮不要脸——给我逮住这狗东西——”

  周围的热心群众马上一拥而上,把咸猪手按在地上,爆锤了一万下。林瑟玉跟风中火蝶似的扑腾着踹了死变态好几脚,连眉梢的怒都很鲜活招引。

  游丝半晌才回过神,慢半拍地回答:“上神并未曾要过我,不过是度化圆满,尽法器所能而已。”

  明韫冰仿佛感到无稽,笑了一下:“你自以为是法器,就真是了?”

  游丝不愧是没脾气,并没有生气,反而很恭敬地对明韫冰作了一揖:“大人,悦慕乃人之常情,若是控制自如,或视若微尘,或许并不会非常扰乱。——在下还有事,就不相陪了。”

  明韫冰还了一揖,漫不经心,但异常优容。

  祭司快要念完了,底下的人松散起来。被遗忘很久的清明和大雪穿越重重阻碍,终于抓到了明韫冰的衣摆——

  “大人!”

  明韫冰带他们走到长街,一人买了一串糖葫芦,然后沿途给他们挑玩具。竹蜻蜓、拨浪鼓、小木鸟、七巧板、九连环、榫卯积木……走到尾回过头,才发现俩孩子十分无辜地抱着满怀的鸡零狗碎,一边捡一边掉。

  大雪的糖葫芦黏在了衣襟上,好一番标本展示。圆眼睛滴溜滴溜的。

  清明费劲地拿下巴卡住快要掉下去的瓷娃娃,嘴里两枚没咽下去的山楂鼓起来。

  明韫冰捏着下巴跟他们对视,彼此都觉得对方智商不高。

  一个时辰后,结束义务演出的勾陈上宫换回那件淡雪色的常服。借着与魂契的感应找了一阵子,在街头的一家皮影戏摊前看见了这三位——

  鬼帝大人盘腿坐在地上,俩孩子也有样学样地沾了一身灰。堆成山的玩具和零食搁在他们面前,三双眼睛同步地随惟妙惟肖的皮影转来转去。其他的看戏群众愣是给他们留出了一小块,不敢挤占。

  “……”大神走过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岁月静好,万事如意呢。看这几位的状态。

  明韫冰下颌线微动——估计在吃什么糖。

  皮影戏在演武松打虎,喝彩如雷,乒乒乓乓斗声不绝。

  梁陈想了想,撩开衣摆也在他身边坐下,当了一回天理自然的原始人。

  明韫冰似乎没有看他,但眼珠动了动。

  梁陈从他手里拿走一小段扭股糖——已经吃了大半,大神很节约地把剩下的含了,带些焦香的甜味在舌尖散开。

  他回过头,那大片大片的婚宴排场还在夜色里招展铺陈,甚至连喜庆的奏乐都还在一遍遍排演,只等明日良辰一刻。

  “呔!你这吊睛白额虎!——乒乒乓乓!乒乒乓乓!吃我一棍!”

  “吼——!”虎啸如真,口技人仿。

  “哇!”孩童们赞起惊叹——

  不知怎么想的,就在这气氛里,梁陈忽然对着明韫冰脱口说:

  “明静,我们也办一场这样的吧。”

  明韫冰眨了两下眼,蓦地转过来,有些怀疑自己耳朵似的。

  “礼天地?”他确认道。

  “是啊。”梁陈竟然不像开玩笑——大神也从来没有开过玩笑。

  “你疯了。”他说。马上转回去。

  且不说这事有多荒谬,办了又请谁?只会让神明钉在耻辱柱上被千古讽刺的事,清誉声名尽皆败毁。本就没有的恶鬼当然无所谓,但你怎么可能真的视人言为不存?

  人言毕竟可畏。

  “我没有。”梁陈却说。

  荧火在他眼底微灼,像一根针似的扎在心尖,又热又疼。

  “游丝所说我已知;——与其让他人捅破,不如我们主动选择。”神明声音温柔,“同样的棘手结果,如何迎接它才是重要的。”

  “——乒乒乓乓!乒乒乓乓!景阳冈上走大虫哟——十八碗来拔千松哟——”

  孩童大笑,成人侧目。

  明韫冰目不转睛地盯着作势被打破头的虎影,仿佛没有在听,但声音微颤,重复说:“你疯了。”

  “我没有。”神明也还是这么答。

  嘈声中恶鬼睫毛微颤,无言中已经说了万语千言。

  你会被万人唾骂,你会从神坛跌落,没有人能接受清正的神明受到污染,从此以后只要提起你,你就会和暧昧不明的绯闻流言挂钩,你再也不是那个纯正的领神,你要被污浊的人臆想,满足他们可笑又胆怯的作恶欲……

  别人不会记得你为第二阶天做了什么事,牺牲了什么,只记得你的丑闻,你下凡颠倒,仿佛从未付出……

  明韫冰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什么,——片刻后他才意识到那是梁陈的手,是温和的。

  默然间,明韫冰终于在喧天的叫好声中转头,那目光伤怜间居然咄咄逼人。

  “你真的疯了。”

  你甚至很有可能被第一阶天除名,你不怕?尊号、神域、灵感、权柄,这些对你来说都不重要?清誉、荣耀、香火,你半点都不在意失去?

  灵魂相通的与魂契温热着,将彼此的心绪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

  明韫冰感觉到那头的魂魄坚定如沸腾的大海,给人一种十分稳重,可以放心地倒头下坠到几万里,也不担心溺毙的错觉。

  或许……不是错觉。

  “三百回合倒栽葱——阳谷猎户惊神功——报上衙门抬死虎——十里八乡扬武松——”

  喝彩,鼓掌,大笑。

  梁陈将他一扯,两人额头相抵,能够清晰地看见对方的瞳孔纹路,任何一点变化都无从隐蔽。

  “噼噼啪啪——”热闹的鼓点鞭炮一般缭转起来,虚空中像点燃了一串谁也看不见的烟花。

  我不怕人言,我也不怕所谓的污名,更不怕肆意非议的中伤与津津有味的恶揣。神修光明磊落,我没有不可见人之处。

  面对着那双审视与怀疑并存的如璃眼眸,他再次重申:

  “我清醒无比。”

  那次大婚结束后,南桥的来客忽然变多了。

  起因还是神鬼达成一致的礼天地计划——用林瑟玉的话来说,那不叫礼天地,应该叫惊天地。因为第一封请柬正大光明发出去的那一刻,就代表第一阶天的规矩全都成了笑话。

  天帝追杀他们是礼貌,天雷劈下来那只能算是问好。这种事藏着掖着都得捡了便宜别卖乖,大张旗鼓地宣扬,那跟跑到皇帝面前唱起义歌的二缺有什么区别?

  除了消失的徐念恩,所有来客都对这场盛事表现出了典型的好事老妈子之心——

  林瑟玉这条生来就为了好事的蛇,对婚礼的地点、用花、酒水、宾客……等等事无巨细地发表了一番高论,兴奋过度到连课都不听了,整天在花丛里拉着游丝窸窸窣窣,七嘴八蛇地淘汰无数种礼花的式样,其聒噪之程度,堪比八千个话匣子一起唱戏。

  明韫冰一开始以为这货是真有经验,待林瑟玉来了两次以后,耳朵里灌满了废话的鬼帝大人才发现林瑟玉除了能说,能梦,基本没什么实际功能,遂将其打入边疆——酲谷。并让另一个沉默寡言的去克她:游丝。

  还有两个喜欢制造噪音的孩子,自打朴老先生把这两崽子抓进书院里,清明和大雪从流渡的花朵蔫哒了八度,肉眼可见的脸色变灰,每天都比昨天更无精打采。

  明韫冰某天问了一嘴,才知道朴老先生面热手毒,清明只是在课堂上把老师黏在了墙上下不来,朴老头竟然罚她抄五十遍《弟子规》,小姑娘手都抄成鸡爪了,字迹更是惨不忍睹。

  这一训*无效,二练字无效,抄个屁!

  表面毫无波澜的明韫冰去北园找朴老头的茬,结果不巧正撞上大雪吼了塾师一身的迟滞术,老师说一个字比平常慢了八倍。满堂的学生一边笑一边装严肃,大雪被逮出去罚跑。

  鬼帝大人迎面就看见大雪小短腿乱蹬,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圆鼓鼓的脸上红的跟被打了似的。此鬼以己度人,恶意揣测完,顿时一腔怒火暴涨,皮笑肉不笑地跟朴老头吵了一架。

  吵完架第二天,朴老头带着考评的卷子来南桥家访,刚巧飞絮和灵都在。鬼帝大人请了只燕子帮朴老头倒茶,放了一大把苦丁,那恐怖味道还没泡开,死老头一摊卷子,几个红彤彤的“丁等”亮了出来。

  飞絮:“…………”

  灵:“……………”

  勾陈:“…………”

  一片死寂之中,清明和大雪面露羞愧,逐渐变红;明韫冰拍案而起:“未经他人同意,怎可随意暴露隐私!”

  朴老头迤迤然捋须:“令子令女,水平实在是很差。寻常孩童,入学只需三月,功课都是甲等。”

  明韫冰阴森无比:“他们才入学七天,您老糊涂了?”

  “怎么入学那日,在学而堂扬言自己家两位天才,不用刻苦都可以轻易吊打所有学子的不是大人你吗?老朽虽然老糊涂,但还记得这事。——做不到的话当时就不要夸口嘛。”朴老头全然不知自己挑衅的是谁,不知死活地吐完嘲讽,达成了虎口拔毛成就。

  俨然不知自己在飞絮和灵眼里已经成了救世英雄——甩所谓鬼挡杀鬼的勾陈上宫八百条街的那种。

  梁陈一把拉住差点抽刀的明韫冰,扫了一眼桌上的几册鬼画符,哭笑不得:“白字是多了点,我会督促他们改正的。当时出言无状,先生请见谅。”

  朴老头精亮的眼珠子墩了大神一下,笑眯眯地端茶抿了一口:“好说,好说。”

  然后表情突然一变,仿佛便秘似的脸色发绿,看样子是好险没有把那苦到灵魂扭曲的魔液喷出来,放下茶盏时手都有点发抖。

  明韫冰冷哼一声。

  清明和大雪自惭形秽地跑到墙角去画圈圈了,两熊孩子窸窸窣窣地互相指责。

  “都是你!”

  “是你!你记不清就不要乱写!”

  “谁叫你背书的时候要玩!”

  “……反正是你!”

  “……”梁陈只好再次抱歉:“我管教不严,今后一定严加教导,让他们端正态度,好好念书。”

  其实想都不用想,让这两崽子不用背书去玩的是哪位——这位自己也是自学成才,一直很鄙视那些学堂里的规矩。

  送走朴老先生,梁陈回正厅时,明韫冰已经跟飞絮、灵聊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