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125章 五静言 风波不信菱枝弱

  对后来的明静来说,流渡岛上的日子比马远笔下的山水画还要淡,能看见的只有一点,大片大片的空白都被蜂拥而至的时光涂上了无法看见的艳彩。

  他被梁陈误打误撞从那个冰阵里挖出来以后,其实很少再去回想当时的事了。

  因为那实在是太痛苦了,连久经刀割的灵魂都不想再回头看哪怕一眼。

  也许是因为没有阴阳序,也许是因为被疏荡净化过,流渡岛上的日子总是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有时格外慢,有时又格外快。所以那些野史上记载的几几年,往往经不起深究。

  但自从将礼天地提上日程以后,时间的流速仿佛是更快了。

  至少在明韫冰的记忆里,从商定到之后入第三阶天,那段时间回忆起来,就像人海茫茫里与命定者一擦肩,那种惊心却瞬间的感觉。

  飞絮和灵经常下来出谋划策,和林瑟玉、游丝几个人坐一桌子,在院子里七嘴八舌高谈阔论,这几位什么成分都有,谈婚礼,谈求雨祭,谈江左风俗,谈陕中结缘节……说着说着话题跑到十万八千里,还得定海神针勾陈把话题拽回来。

  在喜得新孙的梁大爷帮助下,明韫冰酿的酒终于像点样了,就一人倒一杯,不收钱。游丝和林瑟玉全都沾杯就醉,不同的是扫帚精不发酒疯,林瑟玉喝多了变成原型,大尾巴狂舞,扫的枇杷叶和桃枝落了个漫天。

  砸倒了玩过家家的清明和大雪的碉堡,引起一阵大哭。

  飞絮去哄,越哄越闹。

  灵把屋里堆的朴老先生布置的功课抱出来塞给他们,气的俩小崽子当场变成原型,追着那条活泼的大蟒蛇到处跑。

  一阵鸡飞狗跳。

  闹声里光阴一日日坍塌,就到了那一天。

  在议废了无数个方案以后,不管是神族还是非人非鬼的灵物都一致觉得,明韫冰是个货真价实的事儿精。

  哦,梁陈也就比他好一点点,——半个指头吧。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两位的较真程度简直不相上下:明韫冰挑剔礼天地用的四种花比他挑食还名堂多:“芍药?”“艳俗。”“牡丹?”“华而不实。”“桂花?”“小家子。”“莲花?”“寡淡。”“菊?”“繁复。”“桃?”“浪费。”“百合?”“难闻。”“玉兰??”“怯小。”“山茶?!”“普通。”“昙花!”“短命。”“女萝!?”“柔弱。”“松针!!”“丑。”

  所有人:“……………………………”

  林瑟玉笑容扭曲:“你干嘛不直接把你胸膛里那玩意拽出来往地上一丢?多省事啊!!”

  她本来就刚学毛笔字,一番地狱问答以后,狼毫笔差点给戳成杠头开花的刷子。

  罪魁祸首明韫冰毫无自觉地想了想:“唔……那把枯逢和醉玫算上吧。”

  梁陈哭笑不得,最后把凝梅和寒蜮忘川之底开的一种无名小花算上了,才算了结这桩快让林瑟玉变成狂蟒的事。

  而他自己呢,就对来客很是挑剔。

  虽说是准备在幻境里礼天地,但流渡岛上的所有人都能免费吃席。请柬自然是要发的,游丝以为这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把全岛人民的名册一录就行了,结果拟发之前,给梁陈看完,大神第二天就还给他一册批改过的名单。

  扫帚精莫名其妙万分不解——什么时候大神穷得还得斤斤计较这几口饭了?

  然后游丝仔细一看,发现梁陈是把所有悄悄咪咪在酲谷偷瞄过明韫冰的人都划掉了,甚至包括那种送过花羞答答写过情书的小姑娘。

  ……太大度了,真的。

  诸如此类的事层出不穷,所有人头发都开始被这对神鬼眷侣折磨的狂掉,有时还碰上梁陈出门观世,进度又迁延许久。但那种时候对明韫冰来说竟然并不难挨,因为他知道每一次离开都会有一次如约而至的重逢。

  就这么慢慢悠悠,又转眼飞逝地过了几个春秋,终于选好了一个黄道吉日,大家入了第二十二重天。

  心斋之境,耳止于听,心止于符。虚而待物者为气,集虚,则为心斋。

  不以耳朵听见的东西为真,不以心认为的东西为真,不以气感应到的东西为真。

  到这种地步,你眼前的是什么呢?

  一片朦胧之中,山脉蜿蜒铺展,万丈宫楼凭地而起,巍峨灯火竦然点亮,落下一层层芳菲的梦。

  早已不存在世界上的大悲宫再次出现在第二十二重天,那是鬼帝的意志所成。

  到场的人寥落无几,映衬得张灯结彩的气氛有些孤寂。比起流渡上的那场求雨祭,这个仪式有种美中不足,怪而寻常的感觉。

  呜呜咽咽。

  飞絮摇着扇子往后一看,原来是许多常鬼被请了过来,听不懂的鬼哭咿咿呀呀地妆点喜宴,倒也有种异样的和谐。

  而大殿居然也显得热闹了起来。

  神为清气,鬼为浊,也许是阴阳互相有感应,飞絮好像能听懂它们的声音:像凡间祝贺的颂歌。嘶哑地恭喜着。

  林瑟玉比所有人——鬼都要激动,一早就冲到婚房里去做她最想做的事:打扮明韫冰。

  估计全天下姑娘对打扮一个美人的热情都熊熊如火。

  林瑟玉带来了一大堆胭脂香粉,好像要在这里开店,衣服挂了好几排,不知道是要成婚还是要登台表演。

  她兴致勃勃,明韫冰也没有扫兴,很配合地换了两套,差点被林瑟玉一惊一乍的赞叹穿破耳膜。

  闹到昏时,明韫冰对镜端详自己这副描红涂绿的尊容。还在挑挑拣拣的林瑟玉一回头,就看见他手腕一动,那个结印优雅温柔,微光将多余的妆彩擦去,只留下嘴唇上的胭脂。

  秾艳到甚至惊心。雪地上一滴血。

  明韫冰起身,在琳琅满目的衣物里挑了一件非常意想不到的。

  那是一件女式的喜服,虽是鲜红,然而实在陈旧,像是那种老式的传统人家才会穿的衣服,织金描金,彩凤蝶翼。——俗至极点,反倒有些旧时光的雅。

  以至于林瑟玉看见都愣了一下:“……那是我不小心带过来的,你穿不下的。”

  明韫冰抬手,示意她试试,林瑟玉给他袖口穿进去,挨到肩膀时,衣料自动舒展开来,不宽不窄地包住了那修长挺拔的身躯。

  这是件天衣。

  与所爱之人成婚,真心越真,衣服就会愈发鲜妍赤红,反之则越淡。

  林瑟玉几乎很少看见明韫冰穿这么明艳的颜色,——她自己是经常,然而这一刻才大概知道了为什么明韫冰那样喜欢红。

  大约是因为他自己就是如出一辙,甚至最妖而不俗的明艳。

  那种震撼人心的美几乎难以用语言形容,仿佛苍白黑暗的时光里,平淡无聊的历史里,自天幕猛然劈下的一道惊玫,一瞬之间改朝换代的震撼。足以超越物转星移的惆怅。

  是那么美丽,那么令人想要占有。

  那么令人想知道,究竟是谁,那样幸运地能得到他的眷顾。

  红蛇分神时,脚边忽的飞来一坨异物,磕磕绊绊地鬼叫起来。虽只有半截身子,依然身残志坚地原地狂扭秧歌。

  “……”这说什么呢?

  红蛇不解之际,明韫冰已经起身往外走了。

  林瑟玉虽然傻,好在脑浆还没有完全漏掉,用仅剩的智商跟着出去,果然就见大殿上,来回忙活的鬼魂都自觉地退到一边,纷纷闪避从右侧偏门进来的神光。

  ——那气息至烈至纯,金采如刀,一旦靠近就会将弱小的鬼魂灼烬!

  然而它们的保护者,它们的主上,却几乎是疾步出现,纵身不过几步就投入了那一片神光之中。

  不管不顾不依不饶——

  梁陈只觉得自己的双肋都被勒得发疼,然而还是如人饮水般,将他回拥的更紧。

  呼吸如雪,如雨。

  如乱雪被千刀万剐,颤然空中。

  “梁远情,”他听见明韫冰叫自己的名字,“梁远情。”

  他什么都没有说,甚至什么都不懂的林瑟玉还很看热闹地在后面笑意盈盈,和游丝打趣着什么。

  飞絮在座,人间共贺。

  等到那刻,所有的风都会将消息带去,所有的叶都传讯而来,所有的山川流水都昭告,你是我的。

  可是我怕没有那刻——

  梁远情半月前接到调令,川北地动,他须前往安抚。

  当日启程,他答应要回来,可许诺背后隐藏毁约的可能性,无数次折磨看似无情的人。

  “我回来了。”神明低声说。

  “你回来了。”他轻声重复。

  “嗯。”

  不长眼色的林瑟玉跳出来,口无遮挡痛心疾首:“大神!你行不行啊!看见这等美色还能有人样,你简直活化石啊!”

  没能按住这货的游丝神色讷讷地装作自己不存在。

  “……”

  梁远情扫了林瑟玉一眼,这货显然蛇仗鬼势,躲在明韫冰背后怂不拉几地回瞪了一眼,显然早就忘了谁把她净化的,只记得美色了。

  明韫冰微垂眼还没出声,突然身子一轻腰身一重,居然就被抱起来了!

  梁远情手揽着他腰肢,仰头看他的脸。

  他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抱过,那张冰雪不侵的脸上一瞬间竟然闪过一丝慌乱,这种孩子般的青涩反应令上神心很软,忍不住在林瑟玉和群鬼的大呼小叫中勾住他的下巴,吻了一下鬼帝大人那双极艳的嘴唇。

  明韫冰像被亲懵了,随后脸上瞬间染上晚霞似的微红。

  林瑟玉没大没小地扭过来想非礼鬼帝大人,被梁远情轻飘飘拍走,差点滚到墙角,不可置信抬头一看,梁远情早抱着人进后殿了。

  “……”游丝若有所思道,“不知你可曾听过一句话?”

  “什么?”

  “男女授受不亲。”

  “……”

  林瑟玉愤怒狡辩自己不是女人而是一条蛇,明韫冰不是男人而是一只鬼的时候,“鬼”“神”正在授受互亲。

  他们其实都不是不能说的性格,但每次小别——小别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梁远情今天这个调令明天那个,五湖四海地跑,能偷他几天简直比造化还难。

  明韫冰一开始为此生过几次气,具体表现非常的幼稚:不理人。终极大招就是装耳聋。

  勾陈大神对付这种别扭鬼那简直一杀一个准,他从不来虚的。也不惯着他。第一次被无视之后先是晾了他一天,直接又去别的地方。

  七天之后他再回来,明韫冰想他想的几乎到了一种由爱生恨的地步——与魂契泄的密,此鬼又气他又气自己,又不想主动开口,于是整天冷若冰霜地自闭看书。

  梁远情继续晾着,直到晚上各自沐浴完,披着薄衣坐在窗边,这才条分缕析对他说:“我观世频繁不得常聚,这是你早知道的。就算你如今难受伤心,也不能用自我封闭的方式同时惩罚这段关系,你不听我的,我也无从安慰起;除非你不想和我长久,否则你这种性格需要改。”

  明韫冰看着他。微微抿唇。

  大神有点受不了那眼神,挪开一点继续条分缕析:“眼泪是孩童无理取闹的标志,可以对双亲用,不能随便对伴侣用……”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这位号称大杀四方的极恶凶煞那双潋滟冷清的眼睛,微红晕染着,颤落了一对惊心的水痕。

  梁远情:“……”

  仿佛是觉得他说的很对,明静没有出声,只是很自然地擦掉了脸颊上的湿润——好像那只是不小心沾上的雨滴。

  然而那眼睫和微红的鼻头都显得格外可怜,一瞬间就戳中了大神那颗极尽柔软的圣父心。

  明韫冰看了他一眼,又低垂下去,轻声说:“哦。”

  仿佛很听话。

  “…………”梁远情心肝都被这声“哦”的狠颤了两下。

  明明知道他在装,还是无可奈何地中计,心甘情愿地入套。

  梁远情起身走过去,拉住他的手把他抱起来,感觉这人很轻巧地环住自己,注视自己的眼神似乎邪恶,但认真看就发现很纯真。

  初生般干净地凝望着他。

  所以每次远别,只要想到这双眼睛,心口就像有一把火在烧。回来见到,那簇火就瓢泼杀出,将身在凡尘的躯壳,怒吼着裹住。

  灵魂想烧尽躯体的温度,换一个永远和尽力的共融。

  这时的接触,如胶似漆到罔顾宇宙。

  很乖觉的鬼魂都退开一圈,扫帚精把好奇想听墙角的红蛇也拽走了。

  梁远情一下又一下地贴住他的耳根往上吻。

  明韫冰抱他抱的很紧,虽然他明显不太适应这种太猛烈的亲密动作,但一直以来梁远情都知道他有多喜欢。

  很矛盾的。

  就像他冰冷外表和火热内心一样的矛盾。

  嘴唇已经微麻,好像再多一点吻触都会研磨出周旋那样一点就醉的烈酒,但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不停酝酿。像要把这些思念惊恐,无常寂寞,全都融化在一片甜蜜。

  你才是天真的那个人吧。

  你才是。

  “良辰还有几时到?”明韫冰听到他沙哑地询问。

  明韫冰握住他的手,对他附耳似语却吻:“够你爱我两次。”

  够你做两场真实不虚的美梦。

  梦是避免不了断开的,更避免不了被火灼烧。

  但那又如何呢。

  梦总会再续,就像今天。

  而我总是握着你的手。

  第二十二重天降下警告的那一刻,礼天地功亏一篑,记忆里的大悲宫再次卷入一片红至发紫的毒火之中。花卉没有开出一道风景,宫阙的余烬里,梁远情火速赶回天界,明韫冰按兵不动。

  然而不出一天,神官飞絮传来天帝旨意,要明韫冰自去领罚,内容是两重天刑。

  当时鬼帝并没有如第一次那样任性,羞辱神官以泄愤,而只问了一句:“他呢?”

  这个他指的是谁,所有人心知肚明。

  飞絮当场只回了一套官话,但这伙神明打道回府以后,明韫冰在情仙站过的地方找到了一枚红绳编的同心结。

  一碰那红结,冥冥中一个地方出现在胸中。

  川北。

  那是勾陈上宫以这个尊位观世的最后一个地方。

  川北地动尚未发生,阴阳序却已完全紊乱,梁远情出发以前就曾告诉明韫冰,他们神族对这种情况,都是以身作祭,保护人族的。

  就像先前明韫冰为了破解冰火自戕——那是为了让阴序降到最低,过盈的阳序会自动冲破束缚在时间地理上的异动。

  不过这个方法很冒险,因为不是所有时候都能保证自己能成功聚魂复生,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决绝赴死的勇气。

  神陨是货真价实的死去,祭魂则是类似跳崖般的行为,灵魂在极限状态下爆发出巨大的能量,足以对抗自然天道,保护一方水土——除了目的不同,这与跟明韫冰之前做的没有任何区别。

  明韫冰知道他祭过几次,即使是神明,每次聚魂复生以后都非常虚弱,一度需要回到紫微宫闭关调养。

  他不舍昼夜赶去川北,心里其实什么都没有想,因为感觉其实没有最坏的情况。

  就算梁远情完全不认识他了,又被神族妖术洗脑了,他都觉得无所谓,反正姓梁的总会一次又一次毫无疑问地对他死心塌地,这事只是时间问题,不需要怀疑。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值得惊心胆战?

  就算你不认识我,就算你回到当初憎恨我的样子,我都会义无反顾地再次追求你,直到你存在的最后一刻,你都只能是我的。

  还有什么好怕?

  可他没想到,到川北以后,得知的会是那样一个消息。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出自李商隐《无题》~

  求一下海星~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