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127章 汩都 凭仗飞魂招楚些

  犹如万千珍珠倾盆而下,屋檐觳觫在击打,石板缝隙里长出的草木被暴雨冲刷得背井离乡,漂泊到台阶的远方,又被武库里势若两军交战的鍧然巨响吓得止步隙罅。

  雪豹在杨伯一早安排好的房里转了两圈,纵身而跃,跳到床上,把自己卷成了一只大号的毛球,伴着微冷的香熏,睡了过去。

  它的耳朵动了动,一道惊雷在天际狠狠劈下,天崩地坼般。

  隔庭之雨如肺腑吐息。世界。

  梁陈后来回想起,自己最先放弃了尘世里的执着,甘于走向他的使命,正从这一晚开始。

  明韫冰一低头,如墨的长发就三千尘网似的把他罩住,按进一片荒凉又火热的沼泽。

  斜雨从窗口吹进,劈头盖脸地扫湿书案上的笔墨纸砚。

  明韫冰的蝴蝶骨被急雨舔了一下,凉的他一激灵,绷紧了脊梁。

  梁陈摸到水汽,便挪到紫檀木书架前,顷刻间风雨长出了无限的蛛丝,竭力求索,却无法窥见心渊深处。

  幽凉从明韫冰的瞳孔深处缭到他眸里,如冰似玉,眼神相接,千言万语,千头万绪,皆从心河里泼溢出来,漫成呼吸沉沉,交纵的大浪。

  是未尽不尽,若存若亡。于是白鹤饮露,明韫冰额头略垂,被梁陈吻住。

  那动作自然得怪异,像无数次,像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天堑就在这一吻之下烟尘万丈,轰然填平。

  梁陈嘴唇颤抖,像在抵御什么,而一败涂地。

  但这个吻又轻又柔,是近乎温情的。好像明韫冰是个什么易碎品,一用力了他就会变成风中飞絮,顷刻散尽,连看一眼都是奢侈,更何况抓住。

  这种太过亲密、近乎爱怜的耳鬓厮磨让明韫冰心底陡然而生一股异样的荒谬,好像第一阶天还未翻覆,又回流渡。——他宁愿直接交欢,也不想被迫唤起了以前的记忆,去重温那些早该阔别的时光。

  那会让他变得非常、非常暴躁。

  他大多数时间可以保持冷静,不过是简单粗暴地掩盖了断舍离而已,其实根本没有真正面对过。他也没有办法去面对。

  他处事只凭清空,大多数触犯他的事跟人,他都依着心情随意生杀,所有让他痛苦,让他厌烦,让他失衡的东西他都扼杀,毒液不入骨之前就先断臂——天道都胆敢一试。

  但梁陈不同。

  ——从一开始就不同。

  当神明告别云蒸烟蔚的第一阶天,当那道清越的凤鸣破开阴冷晦暗、众生挣扎的晦雾,朝疮痍的大地如命运般地投来了一眼时——

  那是乱草丛生,白骨铸成的深渊,一声大吼砸进去,都无影无踪。

  那里终年鬼魂缠绕,惨叫不绝,瘴气像墨一样蓄在渊底,每填进一具死尸,墨笔就多出惨烈的一道,所有鸟雀都退避三舍,只有恶植才会不拣故乡地在这里扎根。

  爬满了荆棘,爬满了黑色的草木。

  饱受折磨的灵魂在光秃秃的苍凉四壁痛苦地大叫,撕扯,互相吞噬,一层终年不变的惨淡青白覆在万骨之墟的每一张面孔上,早已无神的眼珠映出失控的群鬼扭曲地一次次崩溃,不生不死地挣扎。

  就像世界的一滴烂疮。

  直到那一天压抑的浓云里,一缕光降了下来。

  那一天是最普通最无聊的一天,灵魂也照例倒向歇斯底里的疯狂,腐坏着神经,痛蚀着心房,就是那一天——毫无征兆地,随着太古凤凰的告声,一双鲜红的长翅就那样拨开了阴云,剑揭法自然的长剑映出了三足金乌的雪色清光,万丈普照中,连孤僻的荆楚都在微恍。

  神明就那样从一片清光铄色里降临,眉目清晰。

  一眼之下十万丈风云,律吕调阳似的,试出了天籁的吐息,清气在四方八极野马尘埃地浪涌,降下一道道不可明见的潮起潮落。

  玄帝勾陈,主北方,千戈万刃,神相却是一道再温柔不过的风。

  那风吹彻天地,与神明的缓落一并拂过第二阶天的山川大泽,所有被七情八苦烹熬的凡胎肉体就在这道风里忘却了尘忧,惊起了喜乐。

  花晨月夕般转瞬,花晨月夕般充满希望。花晨月夕般令我不可自拔。

  未及落地,九州之景已尽收眼底,神明清俊的眉宇便蒙上了一层忧虑。贫瘠苍凉的土地上,万骨之墟如同一只魔眼,刻毒朝天,便引来神明的回望。

  那真是如命运般的一眼。

  ——那一眼之下,那乱蓬蓬的、堆满了白骨的阴冷之地,那片阴霾似的大雾忽然剧烈地抖了一下。

  阵痛。

  真疼——

  千万张面孔、千万具魂魄于这慈悲的一眼里痛苦地战栗,长泣起来,痛彻心扉。干燥的眼泪滴在残骸上,数不清的斑驳眉目就号啕大哭着,吐出了哀怨而解脱的魂元,细雾一般的魂元撞破阴魂不散的瘴气,如磁遇铁地纠缠在一起,痴缠出一个胎。

  它被千万条根脉深陷在污泥里的荆棘死死地呵护,扎的鲜血淋漓,而又在天地轮回的四季里,长出了模糊的面容。

  怀着对那清光的渴望,它生出了灵智,从万丈深渊里爬出来的第一天,就奋不顾身地化作一道长风,吹进了喧嚣的人间烟火天。

  那神明的,情疏迹远的留芳,指引着我进入凡尘。

  指引着我于阴惨惨地狱之中睁开双眼,

  静默地呼唤着我新生。

  生于你投向茫茫红尘的第一眼,

  是你点睛我的灵魂。

  明韫冰闭了闭眼,任梁陈越过他的耳际,在右耳的红痣上轻触。如此温柔,就像从前。

  “你穿红好美,”梁陈喃喃,像巫语,让人心尖发麻。

  “那是什么意思?”他问那个幻梦,“你早就是我的,是不是。”

  “……”明韫冰闭了闭眼,手指抓着他的肩膀狠狠一推,两人滚入床帐,纱隔出一片隐秘,隔开了风雨。

  梁陈撞在床头,被明韫冰骑上来,在珠帘碰出的清响里看见他眼底刮起风暴似的欲。

  荆棘嗖的伸出,把梁陈三两下扒了个“赤条条来去”,因为刺收敛不全刮出了很细的伤口,出了一层很浅的血。是心上的茧绽开了。

  明韫冰在他唇角咬了一下,青筋凸起的手稳准狠地握住他,舌尖粗暴地顶进他的牙关,同时曲膝移位,把他往自己身下送。

  梁陈的手臂肌肉顿时绷紧,硬的指甲都难以嵌进,明韫冰被他扭住了手腕,力道之大掐得他手臂上的血管都发麻。

  梁陈呼吸极重,天旋地转,看见明韫冰的大腿紧绷着,好像纹理分明的冷玉,可微蓝的血管又几乎要噬出,吸魂夺魄似的妖异。

  他很躁动,然而仓促间什么也没有,龙门不是那么好跃的,咫尺的气息多少有些急促的暴躁,吻他说:“你坏了。”

  梁陈没听懂,但被他那手出神入化的“对不准”手艺弄崩溃了,猛然一扯把他反压在身下。

  他心跳剧烈得就像个活人。

  明韫冰眼睫上下一翻,就能把梁陈这具壳子绞成齑粉。

  “怎么啊?”他抓着梁陈的下巴,用那种要卸骨头的力气,把他猛地拉下来,“又要讲演?又要祭天?还是要沐浴?或焚香?没时间了圣人——”

  梁陈一偏头,恶狠狠地亲下去,混乱间根本分不清你我,有一瞬间明韫冰还以为他想起来了一切。但很快知道那是错觉,因为梁陈没有打算做到底,他的手掐在明韫冰大腿外侧。

  呼吸就像刺青用的刀,在皮肤上刻下一个个艳丽的疤痕,要再下一次决心,才能洗去。

  梁陈就跟饿了许久的困兽一朝出笼,几乎要把明韫冰这块骨头嚼碎,可偏偏激烈间又记得留有一线,甚至在即将咬伤他的前一刻停了下来,转而用舌尖去顶上颚。

  明韫冰觉得可笑,可惜他那种非常有嘲讽力的笑声没能传出来刺激一下梁陈,亲密间他只能压抑喉咙里的低喘。

  他浑身冷下来,又迅速变热,有点像得病,有点像疯了。他知道梁陈也是一样。

  这时也许是激动太过,阴差阳错间梁陈勾起了摄魂,顿时记忆穿风涉雪赶来,在明韫冰脑门上猝不及防地敲了一下——

  过往的情热就此亮了爪牙,在脑海里重重擦过,伴着与魂契的催化,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他下巴立刻绷紧,短促地叫了一声,又迅速掐停。

  梁陈的嘴唇却在他后颈上擦过,与记忆完整地重合,他问:“这是我吗?”声音非常低哑。着魔一般。

  ——所谓“摄魂”,其实就是攻心。与魂契并不能让两人时时刻刻都读对方的心,没隐私,太累。

  它排第一的作用,其实还是契约:契定两个灵魂的婚约后,永不更改。

  它的各种副作用,什么摄魂,无欺……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防止误会变心。其实对鬼族来说,变心的概率微乎其微,只存在不动心。但这个契约不小心联系起了一神一鬼之后,为了天长地久,他们俩就讨论着定了几个小术法。

  上神先是把原先与魂契的淫邪之气清走了,发现它的契定之力很深后,就想为己所用,作为正式一点的婚约。跟鬼帝一说,没遭到拒绝——两人对彼此悬殊的性情认知都很清晰。

  摄魂其实就是一个心软的作弊小道具,可以在明韫冰毒舌自我、或者上神又食言回家的时候,顷刻化解对方的怒火。

  原理是明韫冰提出来的——复现感觉,就像突然吃了一口齁过头的糖,保证再也不生气了。

  上神当时看了这冷冰冰的色鬼一眼,很好脾气地答应了。

  后来明韫冰拿这个调戏过他无数次,直到两人分开……再见之时。梁陈眼里浮现出刺眼的陌生,他才把这颗蜜糖变成了试探性的解药。

  解药没用。你仍然一无所知地长梦不醒。

  但摄魂终于反噬过来了,给了他一个迟到千年的,痛苦又甜蜜的反击。

  不知有意无意,梁陈把流渡的一段缠绵摄了过来,让当时神明的侵略充斥着他的精神,但与此同时,不着寸缕的身体却被他拥抱着、掌控着、占有着。

  这样密不透风的侵占与真刀实枪也没什么区别了,明韫冰浑身都剧烈地哆嗦起来,抓着他手腕的力气之大,指节泛白。但他却推不开那只手。

  他一口咬住梁陈的手指,在床板剧烈的摇撼中被他从头到脚、从身到心地彻底占有,咬在颌骨右侧。

  那一瞬仿佛他变成了一剂解毒的药,禁锢还是沉毒都就此消散,阴霾痛苦离别,仿佛只是一场梦醒就忘的作茧自缚。

  一种极其错乱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明韫冰的獠牙磕破了梁陈的指节,那应该是很疼的,他尝到了梁陈的血。然而梁陈却没有缩手,一面吻着他的肩膀,一面强硬地把指头塞进去,端着那两颗獠牙摩挲,像将军摩挲一把杀人饮血的利刃。微热的血混着流利的光强迫他把獠牙收了回去,明韫冰浑身颤抖着,很想一口把他吞进灵魂里,或者把自己剪碎了塞进他的骨骼。

  这时梁陈低声叫他:“明静。”停片刻,又叫“明静。”

  这是他的大名,还是他亲自取的,他说俗名好长命百岁,年年顺遂。他平时温文尔雅叫韫冰明韫冰,只在床上喊明静,跟人族的规矩反过来。

  明韫冰几乎被他训出反射,听见他嘴里这音节,就要不可自拔。

  梁陈拥的太紧了,仿若岁月无波。相安无事。就暂忘了我们的遍体鳞鳞吧。你明明一直想不起来弄清那丛花的名字。

  不知何时雨停了,隔着窗户扑来一阵微腥,是大雨翻出了泥土,土地、花香、草木香都混在一起,随着室内的暖香缭绕在枕。

  安静里,梁陈感觉明韫冰慢慢地给他舐伤,愈合了手指的伤口。

  他索性不挪位,一只手盖住明韫冰的脸。那呼吸轻轻地在他掌中,像扣住了一只很小的蝴蝶。

  又顺着明韫冰的额头往眼尾摸,脸颊非常柔软,完全不像看起来那么冷淡。什么冷玉。

  他说:“我没想起来太多。只记得你的名字了。”

  明韫冰眼睫一动。

  随即他转过来,看见梁陈的眉眼和嘴唇都沉在暗暗的天色里,像一副经年留影的失真的画。

  也许是夜洗去了他身上的浮躁,也许是亲密后魂魄的禁咒放松,此时此刻,他敛眉低目,几乎与从前别无二致。

  他问:“我还能想起来吗?”

  明韫冰的眼睫垂得很低很低,要睡着似的,默不作声靠近他,贴着他的面颊。近乎依靠。

  梁陈其实也不是非得要一个答案,在他鬓角贴了一会儿,觉得他呼吸非常弱,不知道是不是太耗神的缘故。

  过了一会儿,梁陈觉得手指被什么冰凉的东西捏住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是明韫冰的手。

  在凉珂,被他故意灰飞烟灭刺激得心神大震时,旧事偷袭,那摇曳的烛影里,梁陈见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他。因此暗中喝了很久的醋。

  然而这语气真正给了他时,他依然不得解脱。依然酸涩。

  明韫冰没答他的问,而是轻声叫他:“梁陈。”

  据说所有得以绵延的风俗里,姓名是一个人生存的意义。无论肉体变成什么样,若有魂灵,也当永远地记住自己的名字。有时向上天祷告,反复喁呢的就是那几个音节。明韫冰的声音又十分好听,清碧烁珠似的从耳侧一颗颗滑过。只被他唤了几声,梁陈就情不自禁,心中仿佛涌起了铺天盖地的、失而复得的依恋。

  “……嗯。”他应,抓紧了明韫冰的手。恍惚中好像想起什么,却一次次扑空。那感觉很像读过一首诗,但想不起来谁写的,题名,只记得两三个优美的字。

  残缺的意境。

  明韫冰合上了眼:“梁远情。”

  “嗯。”

  “我给你取的字,”他的声音似乎飘渺,似近又远,与朦胧记忆重叠,“当初我对你说,意思是,你所陈之情,皆远大阔深,我说取的是反义。”

  “其实不是。”

  梁陈睁开眼,幽暗的雨夜吞噬了记忆里的天光,那美而冷的脸受伤般擦去妃色,只留下苍凉的白,一如既往地近在咫尺。

  明韫冰的眼睫在他脸颊上擦了擦,明明是非常细微的感受,但就像在心上无声地攫走了最要紧的一部分,让他异常的痛苦。

  “其实是我觉得你离我太远了,是我怎么都求而不得的爱情。”明韫冰侧过脸吻他的嘴唇,幽然的声音玉一样碎在冰上,“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嗓音平静,叙着离情,像结着冰的岩浆,矛盾地令他在悬殊极大的冷热里折磨着心,“梁远情。你是梁远情吗?其实不用再问我,你是不是他。你被我带坏了,想学我折磨我,其实不用。”声音越来越轻。

  梁陈被他三言两语戳穿了心肺,又被吻进深处,非常细腻的厮磨,没有人会怀疑这样的深吻之下,他不爱着你。

  他手指穿在明韫冰的长发里,像陷在一谭成形的流畅绝望。明韫冰倦意上涌,靠在他颈侧最后含糊说:

  “你会后悔的。”

  梁陈垂眸,贴在他额上:“希望我后悔的时候,你还在我身边。”

  明韫冰似乎笑了一下,也可能是他听错。

  更漏子点着水。滴嗒,嘀嗒。

  夜深了。

  作者有话说: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