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128章 静言思之 山形依旧枕寒流

  “明韫冰。”

  他侧过头,在笔杆跌到桌上那冷的嘀嗒声中,看见一片温柔的光照拂在窗前的桃叶上。

  一只尾羽修长的青鸟落在窗沿。那是勾陈常用的传讯。

  青鸟展开翅膀飞到他的指尖,化作一封青色信笺,以纤细竹叶封住,一伸手就拆开了。

  拆开来,那纸似有灵性,在手中自动打开,露出一排排自右向左的隶书。

  “韫冰。”

  头两个字就是名字,还以为是情话,往后看,才发现不是。

  梁陈说他经过王朝古都汩都,吊古怀今,感慨颇多。又想起当年如何富贵繁华,如今萧索有荒,想来人事总是如此,再伤感岂非多愁?

  随信附了一首诗,用的是端庄雅正的四言。大神常被此体称颂,用它抒怀也抒的优柔婉雅。

  “兰亭已矣,梓泽丘墟,物无长荣,人无常聚。”

  “……”

  长篇大论,终于快写完了,才写想念,三两句,又归为深深的歉疚。

  那一夜实在太寻常,但月光照拂在那张纸上的柔色都如此清晰。明韫冰记得他披衣几乎坐到晨昏,在朝露被晨曦晒化的时候,才从那端正的字体里体味到一点梁远情复杂的心绪。

  天地与自我终有一战,但我不希望你两败俱伤,一无所得。

  我是你的自我吧。

  我是。

  我不会太让你痛苦的。——因为我早尝罢痛苦。

  元十九年,阴阳序动荡到极致,险些翻折的天地之中,按照原先议定的,三十三神宫神明各自留下遗诏,依次下凡救世,走的是一条风风光光的不归路。

  而飞雪迎春曲响起的余韵里,人沼的毒火也开始席卷神族。

  同年七月,司春之神灵于酲泉救世除蛟时首当其冲,现出神相。

  自此,神陨正式开始——

  七月七,情仙飞絮于酲泉陨落,汹涌的玫瑰芍药牡丹铺到了城墙那么高。

  八月底,道德天尊道衡于清野陨落,一夜青山雪白头。

  十月,火德神君陨落,神相是一条吊睛的三头火龙,足足烧了三天三夜,一个人都没有伤,十里城郭的疫气尽消。

  接连大半年,诸神纷纷现出神相,一一陨落。第一阶天神灵台逐个的黯淡下去,如枝无花般,谢了大片天际的云端。

  有了神族陨落级别灵力的加持,情势危急的阴阳序暂时被稳定,渐渐恢复了摇摇欲坠的走钢索状态。为人族留得了一线喘息之地。

  那一地,该有一千年。

  动荡的第二阶天渐缓,空荡的第一阶天昏灯飘转,拂开云霄飞下高楼,穿过纷纭迷离的幻境,于寒蜮之中,那棵参天大树之下,汇集成一副活人骨架。

  那是地缚灵,依附于阴阳树的最后一缕神魂。是诸天神佛各出一骨,拼接而成的,因此显得格外怪异。

  它无法离开树底,苍白的指骨搭在扭曲虬结的深黑树根上,幽深的眼眶洞视着这一片经久的废墟。

  曾被勾陈一剑冲破的八十一道鬼门关不知何时重新拦在那巍峨山下,但大悲宫已经连幻影都不见了。

  它的主人似乎也已经遗忘了它,——白骨静静地望着这鬼魂云集的阴森恐怖之地,近乎是肃穆的。

  它在等。

  ——等神陨结束的那一刻。

  天帝陨落,天泉坠落瓢泼而干涸,接着十日安静,则上古结束;此后史书纷纭,野史暧昧,说尽风月当年事。任凭人说。

  凌霄宝殿,十二旒的天帝身着淡金色的长袍,背着手站在大殿上。桌案浮动飘起,那是仙箓盅上刻的字符,群仙的尊号列位,灰了大半,只留下头列的两个名字。

  一个是天帝自己,还有一个……

  这天地的君主缓缓垂眼,仿佛通过注视那列尊号,就看见了那位神明如今的处境,以及将要为人世赴死时那纯粹又坚定的模样。

  你生来就是刀刃,生来就如此锋利。君王想道,合该如此。

  儿女情长,不如就让它意难平,反倒完美。

  残忍的布局之下,帝王的念诵如同低声的龙吟:

  “明明如月,皎皎似星。静以心定,安以神凝;玄黄野马,风流一清。”

  “亭亭如松,霭霭成雾。静以客应,安以无凭;玄黄野马,风流一清。”

  “瑟瑟如水,锵锵为冰。静以照影,安以相迎;天地尘沙,薄言之净——”

  大雅颂声之下,深在九重天之中的天泉源头发出响应,低悬在温水以上的神宫让开轨迹,临下界的水坝缓慢地撤开,只容许古神抽调的至纯泉水疏荡,如一条银鞭般自天甩落!

  冲出关门的天河之水有着奇异的魅力,从远处看,像是无数条咆哮的银龙,令人胆战心惊,畏惧如蚁。但当那条龙猛然穿透自己时,与幻想的痛楚不同,全身上下都充盈着一股难言的安静温柔之感。——它是这样的矛盾,温和而凶猛。

  在似乎永不停歇的冲刷之下,饱受伤害的山川江河,犹如皲裂的大地伤痕在药水的照顾中逐渐止血愈合。残杀的、吵闹的、苟且的、算计的、抢夺的,都停下来。

  血腥味被冲淡,灾害尽皆逝去,那些浓重的影子,自始至终都深压在人心上的东西,终于被短暂擦去。

  浪泼奔腾的大水之中,无数人洗净脸面,在不受窒息的柔软泉水里重获新生。连心口的密折都恢复了原样。

  而三阶天之主——天帝,也就在这神陨之相中,身躯渐趋透明,逐渐化作了古神最初的一缕清气,无声无息、无形无迹地散入大片大片的云雾里,再也看不见了。

  仙箓钟发出一道极其惊心的轰震,几乎像谶语宣判一般,回声的音波把云割出不同层次。

  第一列的尊号应声灰去了一半,只留下唯一的一点灼亮,带着所有神明的余晖,托付在那微芒。

  天泉翻滚之中,天牢里,所有可见的地方都画满了戾气深重的符文,打眼看去简直触目惊心——几乎很少会有那么逼人的神光,而集满了所有神明的气息就更少见。

  在阵法中心,褪去了所有尊号神服,一身素白衣裳,脱冠跪地的身躯挺拔如松。自第一阶天奔流而下的疏荡正从此地经过,正巧当了这个极其残忍阵法的引子——洗灵。

  从他的外表其实看不太出来有多痛苦,只有那偶尔有些血丝的嘴角泄露端倪,然而很快就被水流冲走,叫人怀疑是看错。

  但洗灵这等刑法甚至曾令刚烈的法亟神尊逼出苦泪。称为极刑,丝毫不为过。

  肉体与魂灵同时接受被绞碎的痛苦,同时不断重组,将那些情感、谋划、多生的枝节,怎么生出来的就怎么一点点剪碎。

  连灵魂都被磨成了空白的最初模样,那些如梦的记忆,又怎么能留住呢。

  就像竭尽全力地想要抓住一根涂满油的救命稻草,就像猝死前那一刻的惊恐无力。

  那些深刻在脑海里,关于你的东西,明明该永远清晰,却在这样绝望的痛苦之中疯狂地消失。

  初见,凝望柳絮与湖面,不知沉思些什么。东西两条街的人都在看他,那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侧脸,矛盾地显出一点恬静。

  暗恋,向我抛来雀尾。一夜夜地坐在不远处,练一刻钟的字,好像才攒足一点动力,沿着月光的轨迹一点点看过来,一触即收。好像觉得很不对,但仍然一直看,一直看。

  第一次亲吻的时候,他的手指颤抖地不成样子,只好不断地安抚,握住,那种感觉,像蝴蝶一样轻盈而起伏不定。后来才知道,那是想要珍惜的心情。

  靠近我,境外惊雷打下的那一瞬间,我难以自制地猛然抱住他。像徒手去摘一枝带刺的妖艳毒花。惊觉沉沦,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打回原形,却无法挣脱宿命。他还是追上来。

  抓住了我。

  我常在他熟睡时亲吻那双眼睛,想到它睁开时候的样子,无论是悲是喜,是哀是怒,都是那么不可思议地吸引人。好像要把人一举就勾进那对寒潭之中,为他饮冰溺尽。

  每当他望来,我都会感到一阵毒蜂蜇咬的轻微痛苦,又奇异地发麻,像饮酒以后的轻飘飘幻觉。

  那种时候,如果他在身边,我不能克制自己想要他的冲动。比天地初分时,盘古大神摘下双眼化作日月都还要炫丽的光彩,让我一遍遍地走下神坛。

  鬓发凌乱时,湿润的双眼像潋滟的西湖水,流淌到深处,随着风波颤抖,比一切天然晶石都要迷人眼。如玉的皮肤,血管鼓起后染上血色时,美得惊心动魄——

  连无欲无求惯了的神明都会血液逆流,太激动时甚至会被那样噬魂的美色蛊出鼻血。

  那张面孔忽然陌生起来,又忽然熟悉。

  “我相信你。”他说。——是该如此。

  你……是谁?很累吗?

  “请赐我在无边痛苦中新生的勇气……”——我也是。

  谁在说话?向我祷告?

  “你为什么总把那些很美好的字眼嵌到我身上?”——因为你实在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比所有的神族,所有的奇景还要美。

  什么字眼?我对你?

  “你是不是在骗我?”——不是。

  什么东西?承诺吗?

  你的名字。

  韫冰……

  我亲自取的,从典籍里翻了许久,最后还是在最喜欢的一首诗里选了两个字。

  明静,静是执着追究理义之必然;韫冰虽听起来无稽,取其反义,外冷而内温,他是温柔纯善的人。

  不能忘记,不能忘——

  但所有的记忆却如石板上的深刻纹路,被疯狂流逝的光阴擦拭磨平,断篇残简似的,退进深埋的棺椁,覆上一层又一层的黄土;而神魂在飞速后退的时光里变成一个现在的人,与幽灵隔开那么多的错过,那么多的迟到。

  我一步步地离你而去,被大风与世界抱住,手臂还是抬起的,可要抓住的东西,已经看不清。

  明韫冰。

  明韫冰。明韫冰。明韫冰。明……

  呼啸的流水将神明眼尾的水色瞬间吞噬,就像从未出现过的白日星辰一般无人察觉。

  与此同时,第二阶天,流渡岛。

  风和日丽似乎寻常,一人走在路上,忽觉心口发热,肩上发寒,手还没有抬起来摸索,忽地心口钻出一条大火,整个人无风自燃了起来!

  歇斯底里的惨叫声一石激起千层浪,传播开来——

  漫岛惊叫之中,就犹如传染似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密密麻麻的人宛若灯芯似的接二连三地全部烧了起来!

  从天上往下看,很清晰地能看见地上以人为引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阵法。走势布局与千年以后梁陈在凉珂看见的别无二致——

  造化。

  酲谷大树上,徐念恩盘腿坐在梢头,解下那蒙眼的布,只见他目如晓星,哪有一点瞎的样子?

  他近乎无悲无喜地望着远处被邪术席卷的众人,不知心中在想什么,良久才在手上抛出了一串叮当乱响,摊开一看,那三枚铜钱静静地躺在掌心。

  焚毁流渡,冰火收集的力量足够试启造化了——这种法阵失传已久,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轻易起效的。

  徐念恩需要它。至于其他人——

  “叮当。”

  铜钱落在了草丛中,歪歪斜斜,不成一卦。

  又算什么呢。

  这时,两道极其绚丽的光嗖地闪了出来,一红一白,如同流星交织,随着凤凰的清啼与雪豹的嘶吼猛然撞出。

  徐念恩眯眼一看,那正是流渡南桥的方向。

  被神鬼抛下的灵兽等在人间,没有等到归家的爱侣,只等来了故乡的毁灭。

  灵兽的寿命很长,这两只还在幼年期,没有一点成年人的冷静。几乎是发了疯地以命相搏——凤凰尖叫着想要吸食毒火,如同一丛悬空抖簌的红玫瑰;雪豹一次又一次地撞进火海,想要吞噬掉烈焰,然而皮毛全黑,却是杯水车薪。

  人们哀嚎痛惨地叫,在残忍的折磨中无力祷告,那曾在此地居住的神明,远在天外。

  事不关己的徐念恩演算片刻,英俊的眉眼像刷了一层黑影一样阴沉。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指望神族来救?”他冷笑一声。

  “一群废物。”

  忽然,一声巨响爆开,徐念恩应声开去,只见岛屿中心,原本只有寻常一只狸猫那么大的雪豹强行跨越时间,身躯放大到了一座山那么高,冰火阵的妖火正疯狂地往它身上扑!

  一股焦黑的味道蔓延开来,被毒火放过的人群茫然地看着这只妖兽。

  徐念恩蹙眉。

  ——这只蠢猫也不知道学点乖,偏偏学梁远情搞什么牺牲,以自身为献祭,虽然可以抵御一部分冰火,但下场轻则失智,重则没命。

  正在他这么想时,又听重云里一声啼鸣,宛若昆山玉碎。地面上席卷全岛的毒火惊愕抬头,只见一支火红利箭自九天疾驰而下,随着离地愈近,近乎恐怖的漩流暴涨开来,一重比一重地降下极其摧毁性的压迫感——

  徐念恩只顿了一下就知道这是什么了:

  那是将要涅槃带来的力量变化!

  她疯了?!

  这只凤凰甚至还没有成年,世界上可能也从来没有一只凤凰还在毛都没长齐的时候就陨坠献命,威力究竟有多大,也不得而知——

  “啾——”

  “吼——”

  转念间凤凰已直破地面,一箭正中阵心,人族的尖叫声里,大片如荼的火燎烧飞扑,如火药猛然爆开,鲜艳的光浪瞬间交织在冰火与造化互叠的地面!

  徐念恩猛地坐起——

  大雪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吼——”

  那一声实在是太发聋振聩了,瞬间岛上的镜钟全碎,音波震起的水面沸腾般狂卷起来,空气中似乎能闻到那灵兽喉头的血腥味。徐念恩急速一个化音符拍到耳际,正想控制造化,但已经晚了——

  雪豹的吼叫可以迟滞时间,那一声以后所有的人的动作都变慢,然而凤凰涅槃的速度却并不受影响。巨大的反常之下无序的岛屿上竟然风吹草动,尖啸的气流刀割般席卷阵法,清明和大雪一头撞进那洞开的空隙之中,一切都开始清盘重列!

  徐念恩紧蹙眉头,仿佛看不见死命抱紧树木大石的人。

  这两只灵兽的献祭之下,混沌竟然开了!

  借冰火而启发的造化,以流渡人为原材料,以勾陈落在岛上的神明气息为引子,如若成功炼制,地神必然就是勾陈的模样。

  然而冰火已经破了——

  烈火被疯狂地卷进混沌洞开的缝隙里,那只雪豹几近凄惨执拗地一同撞了进去,转眼之间就没有了踪迹。那一瞬间徐念恩其实是下意识做了一个伸出手的动作,但很快就莫名其妙地收回去了。

  他还是江湖骗子的时候,其实也在书院里带过这两个孩子。记得大雪喜欢写白字,清明则喜欢耍小聪明,比如罚她抄书,她就两根毛笔一起抄,写出来的东西狗看了都摇头。大雪则是不管教什么,他都有本事记成另一套,就跟脑子里全是水似的。

  猎猎的风里,凤凰涅槃带来的气息还未散去,徐念恩忽地发现自己遍布的造化阵有些异样:

  那些原本刻在石碑上的纹路,似乎被人改过。

  徐念恩只看了一眼,就猛然发现那不是明韫冰的手笔,而是——

  呼啸而下的疏荡冲遍了九州,唯独没有眷顾本就被净化了的流渡。

  流渡岛上,一片混乱的风火之中,造化阵被扭曲反噬,最终汇聚到了三个格外灼亮的点上。

  从天上看,宛如地上的星子,但直下九霄,在凤凰嘶哑痛苦的哀鸣声中,就看见那不是三个地方,而是三个承接了神明号令的信物——

  南桥卧室枕边,妥善收好的书信中,一张青色的信笺,正是梁远情用相思纸写来的那册家书。

  正在火海中竭力救助人族的麈尾游丝;

  以及化成原型直冲酲谷的红蛇林瑟玉。

  “开天……”徐念恩心念电转已经明白过来——难怪梁远情一直没对流渡上那些异样发表意见,他还觉得是自己太小心谨慎,以至于瞒天过海!

  原来勾陈上宫早就发现,并且拿这个阵搭了座桥,过了开天的河!

  来不及想这阵法到底是给明韫冰补魂的还是给他自己留的后路,徐念恩飞身一闪,避开了一条血红的鞭子——

  他狼狈地在草地上滚了几圈,回头一看,红蛇已经闪电般追击过来,瞬间就把手无缚鸡之力的江湖骗子裹了八圈,血盘大口刚张开,徐念恩手中弹出一道光,就把它的嘴给箍住了。

  这招摇撞骗的前瞎子好像没有一点愧疚,更没有一点痛苦,刚刚的愤怒也很快消散。仿佛全身的骨头并没有快被绞碎,笑眯眯地近距离地打量了一圈林瑟玉快要喷出来的眼睛:“何苦如此生气?”

  “你这个恶毒的骗子,你是罪魁祸首!好端端的你当什么搅屎棍?那些人平时对你不好吗?你饿了吃百家饭,冷了穿百家衣,谁不知道你卖的东西屁用没有,都是照顾你才来光顾!不然你早就饿死了!你就是这么报答他们的!?你简直狼心狗肺,畜牲不如!”

  徐念恩笑道:“哎呀,又不是我求他们给我衣食的。既然有不是我求,又何来恩惠呢?美人你逻辑很差哦。”

  林瑟玉气的想把他卷到水里去闷死,然而却发现自己怎么绞都没办法再更紧一点,反倒是蛇腹被徐念恩张手一抓,跟着也不知他使了什么邪法,竟然一瞬之间就把她缩小到只有两指瘦,而后手掌一攥——

  “啊——!!”

  林瑟玉惨叫一声,细瘦的蛇身已经被连排的荆棘钉穿了。它抬头,只见徐念恩还是笑吟吟的:“唉,算你运气好,我今天不想吃蛇,自己去玩儿吧。”

  他随手一丢,林瑟玉就被钉在原地,剧痛引起头脑眩晕,然而晕过去以前,感觉到徐念恩拂过她的心口,那仿佛是画皮的笑容让她不寒而栗。

  “爱欲……呵,收七情六欲的开天?”依稀听见这恶人说。

  “算了。”良久徐念恩道。

  他走向疮痍的大地,走过的路奇异地开始分裂崩塌,如同那些怪异传说里,毁天灭地的邪祟一般。奇怪的是,在混沌之下,神鬼都要被吹得东倒西歪,而他却行走自如。

  他穿过烈火的余烬,在原先书院的地方——流渡的中心,探进还未烧尽的火中,皮肉翻卷的痛苦仿佛并不存在。从那灰烬中找到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圆润微透,散发着暖玉一般温和的光。

  ——凤凰涅槃后留下的蛋。

  “真傻啊。”

  把它收进袖中,比恶鬼还要更恶毒的人轻叹。

  开天的三道号令发出,收到令主自会去应到的储念之地镇守。但留下的最后一道,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介质。然而已经没有时间了——

  疏荡流泻了十天十夜,诸天神佛的神力与天泉的冲洗叠加进来,比寻常洗灵千倍万倍的痛苦,将神明磨成了一片空白。

  仙箓钟上甚至黯淡下来,极大的折磨之下,原本属于神明的气息都被压到接近没有的地步。

  连神族的联系都这样,就更不用提其他歪魔邪道的了。

  十日安静的最后一天,天泉收,仙箓钟止。

  流渡大受创伤,人口折堕到十里无人烟,荒芜到焦土如墨。南桥沉默下来,湖水沉默下来。

  离开的人有新的地方要去,留下的人掩埋白骨。埋下一地血泪,明天依然是新的一天。朝歌夜哭。

  寒蜮,无果无叶的阴阳树下,那具神明残骸拼接成的白骨忽然一动,一线白光顺着它“看”的方向钻了出去,千里长途,直抵无望涯——

  那是世界上最后一位神明以为他出生的地方。

  无望涯曾是有人受戒训的地方,也留下过数位神明被弑杀的痕迹,漆黑得名副其实。

  天泉的钟声收起时,一道修长的身影落在那最险峻的犬牙上,如黑中白墨,静立渺眺。

  那是以后九百年在九州上专门降魔除妖,自称为降真的神明。

  九百年以后他殉四煞,神道才彻底覆灭。

  比起上古神明的醇厚灵力,降真的神力淡的就像心思,好在他比较乐观,从出生那一刻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因此也没有太大的情绪。

  然而当远眺这无声群山时,他的心口还是忍不住止不住地战栗起来,好像那些静谧的空气里,簌簌的松声里,还有什么东西,是他看见却看不见的。

  那是什么呢?

  一抹念头流星般急速飞过,又迅速消逝。看不清楚的一念。

  那白光如电闪来,随风一吹,降真偏头伸手一拦,只见被他拦在脸侧的赫然是一只白森森的手骨!

  阴风怒号,似在痛斥什么,但内容变得悬浮,叫人看不清楚始末。

  “尊神……”

  “尊神——”

  那道悦耳的声音被冰冷的白骨打断,降真眼睫一翻,看见白骨五指不断开合,就像人的口腔一般在说话。

  “尊神,我是您的使命守候者。”

  “当您完成这一生的使命时,我才会心甘情愿地消失。”

  神明的表情让人很难捉摸。他听了一会儿凄凉的风,没有对白骨的话作出反应,而是忽然想起了几句诗。

  那字句不像是记忆的,像是天然的,自然而然就说了出口,直到最后一个字。

  “想容比月,思心之烈。离多聚少,夜走朝别……”

  “尊神。”白骨咔嚓一声,毫无章法地搭在降真脸上,截断了那些话。

  警告。

  降真扫了它一眼,没有再动,也没有发怒。

  山崖上冷的风像把他身上的温度都吹走了,连素来很温柔的声音听起来都有些凉意,像很薄的冰。

  “这是哪朝哪代的谁写的呢?”

  如同想不起来一句优美诗歌的作者一般,对着寂寞的万壑千山,从旧时代踏入新纪年的神明这么想着,不自觉地说出了口。

  附:《录情·勾陈寄冰家书断章叁》

  缺

  缺

  缺

  想容比月,思心之烈。离多聚少,夜走朝别。

  公存郁结,山河如絮,私又款款,情深尽负。

  中心难诉,绵绵未绝。省而深疚,告为此篇。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卷 完。晚安!

  # 有约:兰兮兰兮 宁不知寒?